篝火橙黄色的光与热下,她眸若秋水,澹澹生波。
“若我能生活在你所创立的太平王朝之下,我就是受你荫蔽的人。也川,那怎么能是离我越来越远呢?”
“也川,我从没有看重过媒妁婚姻。”温昭明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宋也川的眼眸:“姻亲之说,约束不了不爱的人,也不能阻隔你我。”
她握住宋也川的手,露出一个柔和的笑:“你放心地去做吧,让我成为被你保护的人。”
“你要走得远,也要走得稳。”
“我要看你青史流芳,名垂千古。”
在星与月的清晖间,温昭明的脸尚且带着病气的红,可眼睛却很亮。篝火的光辉倒映着她眼下的风情,宋也川内心的苦涩又化为了淡淡的酸甜。
眼底澹澹,层云浩渺。
过了许久,他终于缓缓说:“定不负此意。”
第70章
后半夜时, 温昭明靠着宋也川的肩膀睡着了,宋也川摸了摸她的衣服,已经彻底干了。他捡了些树枝回来添进火里, 而后扶着温昭明让她能够平卧下来。
那时宋也川也觉得奇怪,望着漆黑若饕餮般的深邃林木,身边是沉睡的公主。身上的许多伤口竟浑然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天狼星微微发亮,远处有依稀的火把和说话声传来, 宋也川弯腰将温昭明横抱起,心中轻轻松了一口气。
霍逐风走在众人的前面, 看到宋也川那一刻险些掉下泪来:“宋先生!”
上了马车,宋也川看着一群人围着温昭明, 号脉喂水忙前忙后,直到医者说:“殿下没有什么大碍,也不曾受伤。只是受了风寒有些发热, 喝两贴药便好了。”
宋也川和众人一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冬禧眼尖,捂着嘴指向宋也川:“宋先生身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宋也川茫然地看向她, 医者立刻拎着药箱走过来, 转到宋也川身后, 也着实吃了一惊:“快去拿止血的药粉来!”
红色的官袍原本沾了水, 看不出颜色。此刻被夜风吹得干透, 上面凝结着大片的血痕,有些颜色尚新,似是伤口仍旧没有愈合。
只有到了此刻,身子才回味出一丝压抑的涩痛, 宋也川扶着车辕, 依旧温和地笑:“没事的,我没觉得疼。”只是脚步虚浮得厉害, 头也昏沉。他站定了身子,仍在向医者反复求证:“殿下果真无事么?”
医者拿着剪刀剪开他的官服,只见他背上遍布这大片淤痕与伤口。最长的两处此刻仍在渗血,看上去颇为触目惊心。在场众人都微微吸了一口气,医者面前用纱布沾了药粉替他包扎:“流了这么多血竟还醒着。你也当真是心性坚定的人。”
宋也川轻声谢过,由侍卫搀扶着上了马车。
冬禧替温昭明换了个额巾,低声对宋也川说:“出了这样的事,天子的车驾和卤簿仪仗已经回宫了。炸桥的人被流矢射中,很快也死了。东厂那边已经去查了。”
宋也川脸色有些难看,换了一身衣服,衣襟松松地穿在身上,衬得他整个人,单薄得如同一张白纸。他嗯了一声,又是许久的沉默。冬禧收了巾帕,出了车厢。
宋也川倾身去看温昭明,她睫毛轻垂着,好似沉浸在一个似醒非醒的梦中。
温昭明过了小半个时辰才醒来,她原本伤得不重,只是人还有些困倦。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后看到宋也川正轻轻靠着车壁。
他睡得不沉,睫毛垂着,在眼下露出一圈好看的影子,修长的手虚虚握成拳搭在膝盖上。
温昭明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五官,看他细腻如瓷的肌肤,挺拔苍瘦的颌骨,他的唇色极淡,脸上也很苍白。身上穿着白色的中单,温昭明摸他的手,冷得好似一块冰。
只有此刻,温昭明才发觉宋也川如此消瘦,手背上都能叫人看见青色的血管。
马车里有绒毯,只是方才全都盖在了她身上,温昭明坐直了身子,将绒毯盖在了宋也川的腿上。不过是这样一个小动作,便惊醒了他。
他醒来得很慢,好似从很远的地方来,睫毛颤抖着,从一个光怪陆离又兵荒马乱的梦中苏醒。
他眼里带着很浓的倦意,嗓音也开始变得沙哑。宋也川的目光聚焦在了温昭明的脸上,他似乎松了口气:“昭昭。”
低沉喑哑的声音,听得无端叫人心疼起来。
温昭明的低热已经退了,她伸出手将宋也川的手指拢在自己的掌心。他手上的伤已经包好,只是指尖淡薄得没有颜色,他身子有些畏寒,于是温昭明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这般冷,而温昭明又这样的热。
熨帖得叫人觉得胸口都暖了起来。
她虚虚地扶着宋也川的背,手指很快便隔着衣服料子摸到了他身后缠着的白纱。
“你受伤了。”温昭明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看着宋也川倦怠的眸子,温昭明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好多了,你躺下睡一会吧。”
宋也川原本没想到自己伤得这样重,他既没有觉得疼,也不曾觉得自己撑不下去。只是温昭明这话一开口,脑子里的弦骤然断了,原本只是觉得冷,现在竟四肢百骸一起痛起来。他是擅长忍痛的人,他哑着嗓子说没事,温昭明却不由分说地摁着他,让他侧卧在自己的膝头。
“你这都是为了救我。”她说,“离京城还有一段路,你若是病倒了,就没人照顾我了。”
她说得是宽慰他的话,只是中气很足,听上去便叫人觉得康健。
温昭明还是好好的,这足以让宋也川松了一口气。
失了太多血,人的感官都变得迟缓了,
唯独只觉得冷,靠着温昭明,宋也川那股冷意才稍稍退去。她将绒毯盖在宋也川的身上,手落在他的眼睛上,指尖还缭绕着她常用的紫述香的味道。
“你这人,竟什么都不告诉我。”温昭明眼里藏着一丝心疼,“我要好好罚你。”
宋也川似笑了一下:“好,我等殿下罚我。”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知道再醒来时已经回了公主府。
温昭明不在他身边,他用了好久才慢慢回拢意识,认出自己是躺在了公主寝舍的床榻上。
屋子里为他专门点了炭火,被子里还塞了一个汤婆子,背上疼得有些麻木,倒是觉得没那么冷了。只是他心里空落落的,想要看一眼温昭明。
宋也川背上有伤,他侧卧着,目光恰好落在墙上。
墙上挂着他写的春山可望四个字,装裱得很端正。
人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思维发散起来,他的眼睛空空茫茫的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外头渐渐传来了脚步声,夹杂着有人在说话。宋也川总是能一瞬间在许多人中间捕捉到温昭明的嗓音。
她应该是才从宫里回来心情不大好。她绕进房间来,由着侍女们摘了披风。而后走到床榻前脱掉了鞋履。宋也川的心跳得有些快,因为下一秒,温昭明已经掀开被子躺在了他旁边。
二人相识良久,何曾有过这般同衾的时候。
她身上带着幽幽的香,荡开千万层涟漪一般,叫人心旌摇曳。
温昭明没发现他醒了,摸了摸汤婆子,见有些冷了,便从被子中掏了出来。
而后她轻车熟路地钻进宋也川的怀中,靠在他胸前,将他的身子抱紧。
他的身躯不似午前那般冷得彻骨,只是此刻依然带着寒浸浸的凉意。温昭明有意避开他的伤处,怀抱温暖又柔软。宋也川感受到她丝滑如绸缎般的发丝碰触脸颊,耳朵不受控制地红起来。他觉得自己该在此刻醒来了,可大抵是因为在病中的缘故,他很难克制自己像过去那般坚强。他贪恋着这一份暖意,熨帖得叫他眼底都快要发烫。
温昭明没想那么多。
只是她回府之后才发觉盖了这么久的绒毯,宋也川的身子仍旧像是一块冰。
他齿关有些打颤,人也显得分外消瘦伶仃。
于是温昭明便抱住了他,她的低热退了,怀抱却还暖着。
宋也川无意识地靠在她肩上,却又渐渐安定下来。
所以回了府,她也舍不得松开他,直到不得不入宫去见一下皇上。
从皇宫回府的路上,温昭明觉察出自己变得有些奇怪。
她做惯了骄矜于人前的公主,宋也川素来对她颇多照拂,此刻她却想多拥抱他片刻,将自己身体里的热,和心中的爱,向他传递过去。
温昭明没有想到索取,她只想更多的将一切给予宋也川。
所以此刻,她抱着那个清瘦的年轻男人,她的手摸过他的鬓旁和松散着的乌发。
温昭明亲了亲他的眼睛。
她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稀薄的云雾,碰触着宋也川脸侧的青丝,替他拂到而后。温昭明认真地盯着他看,只觉得像是炎炎夏日里下了一场飘飘洒洒的雪,堆砌成了这样一个如琢如磨般精致的人。
她伸出指尖摸了摸他的唇瓣,有些冷但却分外柔软。
温昭明蹲下来,伏在榻边,眼睁睁的看着面前郎君的脸上渐渐泛起一丝红,他睫毛颤了颤,睁开潮湿的眼睛看她。
“你装睡!”温昭明小声揶揄他,可看着他疲倦的眼眸,又不想再苛责他。
温昭明端来了一杯白水送到他唇边,“渴不渴?”
宋也川撑着身子坐起来,借着她的手喝完了水,温昭明重新躺在他身边。两个人盖着同一床被子,宋也川脑子依然有些混沌,可心里头暗自慌乱,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你这傻子。”温昭明看着他说,“医者和我说,你流了好多血。冬禧将你换下来的袍子拿给我看,“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怎么就不告诉我呢?”
俩人安静地凑在一处说话,宋也川的手向温昭明的方向摸了摸,而后将她的手虚虚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他仍是笑:“不骗你,真没觉得疼。”
温昭明似乎有些生气,却又怜惜他受了伤。
宋也川低声说:“殿下能靠近些么,我觉得有些冷。”
温昭明果然挪得更近了些,她侧着身躺在枕上,右手放在宋也川的腰间。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宋也川闭着眼轻轻凑过去吻她。
他脸上带着疲倦,唇也是冷的,却分外的软。
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只是渐渐加深了这个吻。
过了很久,他松开她,露出一个笑,他说:“我方才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建业七年的诏狱里。”
温昭明安慰道:“都过去了,只是一个梦。”
宋也川微微睁开眼看着她,脸上带了几分柔色:“我知道。”
诏狱里不会有这么美好的吻。
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受伤而难过。
宋也川习惯了忍耐,在诏狱中断了肋骨都不会哼出声来。
如今身上的伤痛甚至和浔州狱中都不能同日而语,但温昭明心疼得快要落泪。
这是一种陌生的欢喜,宋也川头还昏沉着,心里却又觉得弥漫出一丝淡淡的甜。
随着和温昭明的相处,宋也川已经意识到了温昭明对他的那一丝怜惜。她尝试着去爱他,也去理解他。
“我进宫去了,阿珩和清影都没受伤。”温昭明在他耳畔说,“皇兄赐了些东西给你。”
宋也川知道她的重点并不在这,所以没有开口,果然温昭明继续说:“他要削楚王的兵权。大臣们争得很厉害。他来问我的意思,看样子是想要我去大臣面前卖惨。”
提到这些事,温昭明的神情淡淡的,她的目光看向帐顶:“若不是你在朝为官,我想搬到我的封邑去住。在涿州,那里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瓜果,还有荔枝。”
她眼中藏着一泓天上清泉,带着少女般的轻盈:“在咱们这儿只能吃到荔枝煎,在我的封邑是可以吃到鲜荔枝的。”
温昭明怕宋也川多心,又补充说:“你别多想,在这也挺好的。”
“过去,我一直都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她托着腮看他,“有你在保护我,我就不会害怕了。”
*
宋也川再进宫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秋天的午后,阳光像金子一样流淌在滴水檐上。
都察院那边来了消息,过了十月十五,宋也川便要去都察院领五品右佥都御史的官职了。
这份官身不单单是做皇帝耳目风纪的差事,还握着少许的军政权。
他跪在地上谢了皇恩,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本堂侍讲的差事又该如何?”
传令的太监露出一个笑:“陛下说了,本堂的差事本就是临时的差遣,都察院这边才是正经。”
宋也川说了声是,他身上已经好了许多,除了脸色有些差之外,已经行动如常。
走出翰林院的门时宋也川看到了温珩。
他走上前行了个礼问:“周王殿下怎么来了?”
方才太监同宋也川的对话温珩都听见了,他有些失落却不表现出来:“宋先生往后不再来了吗?”
日头明晃晃地照在温珩的身上,才一个多月没见,宋也川便觉得他长高了些。
“殿下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派人叫我。”宋也川耐心地说,“殿下很聪慧,翰林院也有很多鸿儒博士,都比臣更通诗书礼义。”
宋也川性子寡淡,温珩也不是热络的人,他们俩一同读书的时候又有着君臣之别,平日里断然算不上亲厚。可温珩却又没来由的有些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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