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的,昭昭。”宋也川温和一笑,“你生得美,又这般聪慧活泼,他们会喜欢你的。”
没有人会不爱听这样的甜言蜜语,温昭明抿着唇笑:“明年我和你一起拜一拜吧,省得他们怪我不知礼数。”
“不必了,昭昭。你是公主,他们受不了你的礼。”山风吹过宋也川的宽袖,他神情平静,“不用担心他们会不喜欢,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你总是挑好听的话说,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你父母。”望着山间稀薄的云雾,温昭明轻声说,“原本我以为,贺虞死了,往后的日子就能安生了,现在看来,差得还远呢。”
“朝堂么,无外乎是党争二字。”宋也川眉眼沉静,宛若青松落色,“会好的,昭昭。”
“有你在,我自然是安心的。”温昭明盈盈地一笑。
于山间远眺,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宋也川站在山腰处为温昭明指:“《遐地说》中写过,越过这道山,后面是一条名叫浩川的河,水北之处是大霜山,天气好的日子,可以从大霜山可以看到乌岭的雪山。等世道太平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宋也川的指尖指向的是一片看不清的云雾,温昭明却从他的言语之间,似乎真的看到了冰川的影子。
“好。”温昭明眼中划过一丝向往,“看过冰川之后呢?”
宋也川想了想:“我们去西域,那里有你喜欢吃的瓜果,还有一种褐红色的土壤,可以随着天气而变换颜色。有风吹过山岚会发出回声。还可以骑骆驼,据说大漠的深处,有永远不会干涸的湖水。”
他微微弯起眼睛:“他们说这是神女的眼泪。”
莫名的,温昭明的眼底有些发烫。作为公主、作为女子,她被缚住了双腿,从没有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她曾一直以为自己会被囿于方寸之地。
她说:“你说的,真的都能实现吗?”
“为什么不能呢?”宋也川替温昭明将风氅的带子系得更紧,“很快的,昭昭。”
“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们还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
“真好。”
“你可以好好想想。”宋也川握着温昭明的手继续向山下走去,“选一个,让我们俩为之奋斗一生的事。”
“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
*
下山之后,温昭明叫宋也川一起去集市上逛逛。
京城的市肆颇为繁华,黄昏的余晖洒落于飞檐翘角的楼阁间,投落下一圈晦暗不明的阴影。灯笼摇曳,酒旗招摇,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
温昭明从一个面具摊上拿起一只昆仑奴的面具盖在脸上,回身向宋也川看去:“郎君,我美吗?”
宋也川弯眸:“美。”
温昭明换了一个:“这个呢?”
“也美。”宋也川已经将手向袖中荷包伸去,“喜欢哪一个?”
温昭明还是选择最开始拿的昆仑奴:“这个吧!”
宋也川掏了银子付钱,温昭明喜滋滋地将面具拿在手里:“多谢郎君。”
他们二人十指交握,走于街上,俨然一对璧人,引来路人回顾。
温昭明走到一个捏泥偶的摊位前,选了一对胖娃娃,女娃娃穿红衣,男娃娃穿青衣,一时间又爱不释手。宋也川跟在她身后付了钱。
随后温昭明又买了糖人、糖画还有灯笼和糖葫芦。
宋也川拿了满手,费力地腾出一只手:“来,牵着我,别走散了。”
温昭明点头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远处好像有人惊了马,人群们宛若流水一般涌来,宋也川费力地将温昭明挡在身后,温昭明的眼力很好,惊鸿一瞥间,似乎看到人群中有冷刃的白光闪过,她立刻道:“也川,小心!”
宋也川将温昭明护在身后,人群中有三五人向他们二人冲来。
霍逐风所带的暗卫被流水般的人群冲散,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宋也川没有犹豫,丢了手上的东西,拉住温昭明的手向人群外跑去。
那几人对温昭明并不感兴趣,举起白刃向宋也川刺去。
第81章
一时间, 马嘶声、人群声交杂于一起,两侧重楼明灯,煌煌灯火, 却又似处处藏着玄机。
宋也川躲开一击,见刀剑都是向他身上刺来的,便猛地抬起手,想将温昭明推开, 可那几人却在此时一拥而上,将温昭明团团围住。
温昭明性情冷静, 为首一人举起匕首时,她向右避开, 刀刃擦着她的脖颈,没入她肩头。
“昭昭!”温昭明只觉得胸前微冷,尚来不及感受到痛, 就听到宋也川微颤的呼声。
她踅身看向宋也川的方向,只能看见他泛红的双眸, 还没来得及张口, 便失去了意识。
*
公主府里灯火通明。
那日随温昭明出府的侍卫们每人都领了五十杖, 现下仍跪在门口。
温昭明仰面躺在架子床上, 医者们来来往往, 侍女们将一盆又一盆带血的水端了出去。
秋绥和冬禧两个婢子哭得难以自持。
宋也川静静地站在架子床旁,一言未发。
温昭明垂着眼睛好似在沉睡,只是脸色惨白如纸,胸口的起伏也很微弱。
梅寒将伤药涂在温昭明右肩的伤口处, 血流如注立刻将药粉冲开。
他拿着纱布去堵她的伤处, 鲜血很快便将纱布浸透。
“伤得很重。”梅寒低声说,“脏器必然有损, 至于损了多少还未可知。出了这么多的血,只怕凶多吉少。”
宋也川沉默地听着,梅寒继续说:“现在血止不住,我马上施针,若能暂缓出血的速度也许还有活路。”
“拜托了。”宋也川终于嘶哑着嗓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梅寒为温昭明施了一套针,肩上的伤口仍旧血流如注,只是比方才看上去和缓了些。
形式仍旧不乐观。
“再这般下去,只怕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梅寒将纱布裹在温昭明的肩头,“这三五日都很是紧要,若这几日有好转便有希望了。”
他佝偻着身子,一套针行下来也伤了他的元气:“老朽去看药。”
房间里只余下了宋也川一人,他走到温昭明的床边,轻轻摸了摸她的手。
很冷,像冰块一样。
记忆里这个柔软明亮的女子,从没有过这样冷的手。
看着她昏睡苍白的脸,宋也川低声说:“昭昭,今天是我的生辰。”
建业七年的今天,他失去了父母。
武定元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温昭明命悬一线。
锦支窗外,秋绥拉着冬禧的手:“你说,何素说得是不是真的?”
她眼睛红肿着:“是不是宋先生……”
“秋绥。”冬禧吸了吸鼻子,“别乱说。”
“可若不然,殿下待他这样好,为何宋先生丝毫不见难过?”
冬禧拉着她走到廊下:“不要想这么多,当务之急是让殿下早点醒过来。若真是宋先生所为,自有陛下来诛他。”
自那一日起,宋也川半步不曾踏出过温昭明的房间。
喂水换药,事事躬亲。
到了第三日,都察院的张淮序走进了院子里,隔着一帘屏风,他见到了宋也川。
宋也川数日未曾濯沐,只换掉了身上的血衣。
他比张淮序想象得还要平静,张淮序一瞬间还在心中腹诽,难怪有人怀疑长公主遇刺是宋也川所为,他此刻冷静得异于常人。
走至桌边,宋也川递给他一叠纸,眸色沉沉:“这事都察院几件未了的事情,你拿回去和副都御史一同商议,卷宗放在哪里我也一一标注好了。另外,刑部中关着的几个人还没有审讯,应该在中旬时与大理寺同审,待到那时你去便是。翰林院送来的卷宗,还有三个人没有定罪,这三个人都和江尘述有旧,你听审时不要被蒙蔽。另外,江尘述的卷宗我已经整理完了,就在我直房的桌上。”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张淮序怕自己记不住,连忙找笔墨来抄写。
待他写完时,看到宋也川桌上放着一张素白的官纸,上头写了两行字。
风辛秋起,花香春作,唯有朱华,时鸣白鹤。
风摇草色,月照松光。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他有些怔忪:“宋大人这是……”
宋也川的目光轻轻落在了这张纸上:“这是我写给她的墓志。”
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这件事一并交代给你吧。不然我怕来不及。”
“淮序,若殿下殒身,翰林院或南薰殿要拟墓志,请替我将此文添入其中。”
张淮序闻言,怔忪道:“你为何不亲自……”
宋也川浅浅一笑:“届时请将我尸身焚毁,撒于她茔前,不必立碑。”
这一刻,张淮序终于明白了宋也川的平静。
他已决心自毁,根本不在意别人会如何设想他。
宋也川把这张纸折叠两次,一并夹入交给张淮序的卷宗之中:“拜托你了。”
张淮序的眼中充满了震惊,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宋御史,这……”
宋也川站起身,缓缓对着他长揖:“不必再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淮序出了门,房间里有只余下一派寂静,宋也川绕过屏风,走到了温昭明的床边。
他从博古架上拿起一个描金的玉瓶,轻轻放入枕下,而后除去鞋履,和衣躺在温昭明的身边。从始至终,他的眼中看不出太多绝望与哀戚。
只有近乎死寂的凋敝。
选择这一条路,宋也川没有存在过哪怕一秒钟的犹豫。
他甚至没有报仇的欲望,只希望自己也能速死。
宋也川握住了温昭明冰凉的手,低声说:“昭昭,能安排的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做不到的就随他去吧。”
他缓缓闭上眼睛,“若你殒身,我来殉你。”
*
三希堂外灯火煊赫 ,还没走到门口,封无疆已经听到里面莺莺燕燕的娇笑声。
他沉声问何素:“陛下近来都是如此么?”
“回封首辅,自从您敬献仙丹之后,陛下龙马精神更胜以往。这几个贵人主子都是前阵子选进来的,陛下喜欢她们,也多亏了封首辅,才不至于力不从心。”
封无疆在门口站了片刻:“罢了,陛下在忙,我过阵子再来。”
说罢踅身走下丹墀。
迎面是容贵妃抱着大皇子来请安,见到封无疆,她微微福身一礼。
封无疆的目光落在她的花容月貌上,突然道:“娘娘,今日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容贵妃低声:“不牢封大人费心,我觉得尚可。”
二人正欲擦肩,封无疆突然说:“阿柔,你过得还好吗?”
只这一句,容贵妃的眼圈立刻泛红:“都过去这么久了,何必说这样的话。”
封无疆静静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子,大皇子在她怀中不安的张望着。
“大殿下长得和你很像。”封无疆平声说。
提到孩子,容贵妃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笑:“刚出生时还要更像些。只是还不大会说话。”
“不妨事,看着就是聪明的孩子,大梁江山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封无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在里头忙着,你也别过去了,小心那群东西脏了你的眼。”
容贵妃闻言顿了顿足:“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听到温兖宠幸旁人,容贵妃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厌恶,对着封无疆颔首示意后,抱着大皇子向丹墀上走去。
盯着他们母子的背影,封无疆眼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
午后下起了一场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温昭明寝房外的窗檐上。
玉兰树和海棠树的影子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宋也川熄了一盏灯,将窗户合上。
门外响起了一阵争吵声,片刻之后,霍逐风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他才自请受罚挨了八十杖,背上的血衣还没来得及换下,走到宋也川面前时一时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
“宋先生,宫里的人来了。”
说是来探病,宋也川走出门去,站着的人却是大理寺少卿韦孺。
身后跟了几名带着刀的番役,看架势似乎是想来拿人。
见到宋也川,韦孺并不行礼,他倨傲地仰着下巴:“今日有人给大理寺递了你的卷宗,说你和长公主殿下遇刺一事有关,现在本官要拿你回大理寺查问。”
众人都愣住了。
萧疏的雨飘飘洒洒,宋也川立在檐下,隔着飘飘洒洒的雨丝,他冷淡开口:“若真是要拿我,请将逮捕文书与我看。”
韦孺似料到他会这么说,冷笑一声:“这是陛下亲自过问的案子,就算没有文书,这一趟堂审也是少不了的。宋御史一向是体面的人,本官不想刑枷你,你且和我们走一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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