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了什么,他却没再说。
“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过去一直都由武臣掌管营政, 这几日朕倒是觉得该找个大臣以文驭武、以内驭外。朕在你和兵部尚书之间犹豫了几天,思来想去还是你更适合些。下个月就由你来领京营吧。”
待宋也川领命谢恩, 温兖叫他起来:“好了, 你回去吧。”
出了三希堂的门还未走远, 里头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几个内侍忙走了进去。
宋也川在檐下立了片刻, 待何素出来之后才问他:“陛下这是怎么了?”
何素方才额上出了不少汗, 又不敢擦:“您还没走呢?陛下倒是不碍事,太医之前给开了平喘止咳的药,奴才已经叫人煎了,御史大人放心。”
他指着一旁的小太监手中的托盘道:“陛下吃了金丹便好了。”
此后月余, 宋也川一直在京郊的京营里整饬军务。再入朝时已经过了立秋。
宫里的气氛已经变得不大对, 每旬的叫起、朝会都能免则免。
京郊已经有人私自买卖民房土地,没有门路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买不到的, 有人私下里开玩笑说,如今这个京城,进了禁庭姓温,出了内宫门,东边姓封,西面姓汪。
宋也川经受了内务府的账簿才知道,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内务府已经开始悄悄置办寿材了。
到了此时,就连表面上的太平都越发难以维持下去了。
再见到温兖时,宋也川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他眼窝凹陷着,人也开始愈发消瘦。宋也川立在他的桌案前将京营中的三处兵马口述给他,温兖对着他招手:“近前来,光线太暗,朕看不清你的脸。”
此时正是午后,日光最盛的时候,殿内点了十几盏灯,不光灯火通明,甚至温度都有些灼热。宋也川垂眸不语,走得更近了两步。
“这阵子,朕不吃金丹了,反倒觉得身子又轻快了些。”温兖对宋也川一笑,“你差事做得不错,朕库房里有两幅洛呈傅的画,一会儿叫何素拿来赏你。”
他咳了两声,却不知牵扯了哪处,竟停不下来。
温兖一面拿帕子掩住罪,一面对他挥手:“你……你回去吧。”
宋也川自他指缝间,隐约看到了猩红点点。
丹墀上分散地站了好几位大臣,封无疆和承国公各自站得远远的,见宋也川出来,每个人都有几分翘首以盼,期望陛下能下一个召见。
何素笑着说:“两位大人先回吧,陛下说先不召见了。”
*
入秋之后,温昭明花园里的一颗金桂树开了花。
米粒一般的花朵,金灿灿的好颜色。
澄明的光里,安静地绽放。
她和侍女们一起摘了,酿成桂花蜜。
那时宋也川的食物里也总沾了桂花。
月夜、清风和桂树。
宋也川在写字,温昭明看书。
“我近来也买了些地。京中的地价贱了许多,暂且买了两百亩,都记在你的名下。”一朵桂花落在她的书页上,温昭明拈起来放在口中尝了尝,立刻皱起眉心:“苦的。”
宋也川将手伸至她唇边:“快吐了。”
她张开嘴给他看:“我都咽下去了。”
“你啊。”宋也川摇头。
“我今天做了冬酿,就是用桂花酿的酒。到了冬天就可以喝了。”温昭明将自己桌上的东西收拾到旁边,凑过去看宋也川写字。
宋也川在算今年的地价。
“要出事了吗?”温昭明问。
“嗯。”宋也川勾了几个数字,“若是还有地,你便一并买了,不过别记在我名下,记你的就行。”
“你要做这个营生?”
“现在地价太贱,又逼着百姓卖地,怕他们想买回来时价格又涨得太高。”
温昭明点头:“你这是让我做善人。”
宋也川头不抬,唇却弯起了几分:“就当是积福吧。”
*
到了九月末,京城里便比往年冷得厉害。晨起时窗户上都贴着一层薄霜。
除了麻雀和喜鹊偶尔立在树梢上,别的鸟兽都渐渐不见了踪影。
温昭明叫人给宋也川重新做了两件氅衣,宋也川原本说不用了,之前的一直能穿。温昭明在他耳边调侃他:“大户人家的小妾每年还能得几身新衣服,如今京里还有哪个不知道你跟了我,再看你年年穿着这两身,你就不怕旁人以为你失了宠?”
内宫年年有赏赐,哪怕国库再亏空着,也多少会给她赏首饰和料子,无非是多些或少些。宫里头一直说要俭省,可温昭明府上的底子厚,她也不指着每年的份例,所以也没见她过得不如过去。
宋也川被她说得有些无奈,只好答允了。
没几日后,新衣服做好了送来,两件氅衣倒是宋也川喜欢的颜色,一件墨蓝一件纯黑。余下的燕居服、直裰和道袍也都是他常穿的颜色。唯独三套中衣,其中一件有意做成了樱粉色。温昭明见他面上异彩纷呈,笑得花枝乱颤。
宋也川叹了口气,全都重新叠了起来。
“你想的?”
“你生得白,这个颜色衬你。”她笑着擦眼泪说,“只给我看,不叫你穿出去。”
宋也川将衣服按照顺序摆进衣橱里:“多谢你大发慈悲。”
“你就该多穿这些浅色的衣服。”温昭明正色道,“你岁数也不大,整日里穿得那么老气做什么?”
宋也川几乎一瞬间便想到了,那几个其阳公主的侍卫。明明日子都过了那么久,他仍是一瞬间便能想到那几个人脸上的激动之情。
“原来殿下还是嫌我老了。”他走到温昭明身边,如是对她说。
“虽然是老些,但你长得好看,并……”
宋也川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闭着眼,睫毛半垂着,唇齿虽不强势,却又不给她喘息的余地。
待他松了手,温昭明眼眸已潋滟出了点点波光。
“你这人,说你一句还不乐意了。小气。”她睨他道。
宋也川捏了捏她的脸:“我真的老么?”
温昭明严重藏了三分笑意,一手握着书,一手去拉宋也川的手:“哪里来的美貌小郎君?快让姐姐好生疼疼你。”
“……”
宋也川重新坐在桌前不愿理她了。
*
十月中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中间还夹杂了一些冰粒子。
禁中的青砖地上每日都被淋的发亮,夹道两侧挂着的灯笼里发出昏昏的一抹光,内侍们到了时辰之后轮番地给灯笼添灯油,而后便立在墙根边上等着差事。
几个内侍凑在一起说闲话,也不敢声高,只能发出气息般的声音。
“是不成了吧。”
“估计是。没瞧见各位大人都整日留在宫里呢。”
“可惜了大殿下还小,估计得立个摄政王。”
“说到底不是汪家就是封家的事,你我兄弟,要不要赌二两?”
时局肃杀,没人管这些小太监们的插科打诨。
一队人马从夹道那头过来,雨珠子打在伞面上响得很厉害,官靴踏着水坑溅起一片水花。
这群人都是得了令牌才进来了,为首的那人亮了牌子。
几个小内侍立刻行礼:“御史大人稍后。”
只听得门臼嘶哑地一声,几个人废了些力气才将门打开。
宋也川走在最前面,身后跟了几个都察院的人,一路向乾清宫的方向去了。
到了丹墀底下,已经聚了不少人,每个人都焦灼着抻着脖子向里看。
见了宋也川,何素迎上来:“宋御史请吧。”
翰林院里余下的人都留在了外面,宋也川跟着何素往陛下寝宫的放向走。
“陛下才召见了承国公,紧跟着就是大人,封首辅还在外头等呢。”
他这是一番投诚,宋也川没说话。
进了暖阁里便是浓浓的一股药味,除了龙涎香还混着一股子血腥气。
何素立在门口说了声:“陛下,宋御史到了。”而后虾着腰退下了。
过了片刻,里面才传来一声低弱的:“进。”
宋也川走了进去,温兖平卧在床上,面若金纸一般,嘴唇还泛着一丝青紫。
“朕……如今不大好了。”他艰难地说出一字一句,“朕唯独……放心不下朕的儿子。”
“承国公……还有首辅那边,他们都算计朕。宋也川……只有朕将鸿儿托付给你,朕才能放心。”
宋也川在他榻前长身而跪:“陛下,别说这样的话。”
“你也……学会说场面话了。”温兖艰难地转头看他,宋也川这才发现他唇边还挂着一丝干涸的血色。
“鸿儿在偏殿,你去……你亲自去叫他来,快去。”
宋也川说了一声是,起身向外走。
何素迎上来,宋也川问:“大殿下在何处?”
“一个时辰前,贵妃娘娘把大殿下抱来的,都在偏殿。”
宋也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去看看。”
何素立即找人拿来一柄宫灯交到宋也川的手上。
暮色已经彻底笼罩下来,檐角的鸱吻兽都显得有了几分的狰狞。
四下里一片昏黑,只有一盏又一盏昏黄又摇曳的风灯,在半空中吊着一口气。
偏殿里,封无疆正和容贵妃对峙。
“站住。”容贵妃抱着大皇子又向后退了一步。
封无疆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倏尔用轻柔地语气对她说:“阿柔,你都不愿再叫我的名字了吗?”
容贵妃摇头:“我不信你。”
封无疆比她大了十岁,岁月的痕迹已经渐渐刻在了脸上,但依稀还是可以看出盛年时的英姿与伟岸来。他目光若水一般,好似可以将人吸进去。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封无疆缓缓在椅子上坐下,见他不再上前来,容贵妃似也松了一口气。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和大殿下一般大。快两岁的年纪。不过那时候你已经会说话了,会叫我哥哥。”封无疆拿手比了一个高度,“你只有这么高,穿着红色的裙子,头上戴着红色的珠花。那时咱们两家离得近,我来你家时总能见着你,那时候你总喜欢叫我抱着你。”
这些事容贵妃都不记得了,幼时也确确实实听母亲提起过。
她抬起眼看向封无疆,一字一句道:“你如今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是陛下的人,也生了陛下的孩子,便是你和我说一万句,也什么都变不了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封无疆缓缓道,“这又何尝不是我最痛心的事?”
容贵妃抱着孩子背过身不去看他:“不要说了,陛下叫我来这等着传召,你快走吧,小心一会儿奴才进来,污了你我的清白。”
封无疆的声音似有痛意:“阿柔,你这么说便是在怨我。”
“当年之错已经难以再挽回,你我也都走到了如今。可我永远都记得你是在我肩上长大的阿柔妹妹。你有了孩子,也有陛下的恩宠,你不知道我有多替你高兴。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再看我,我的心又当真是痛极了。”
虽没有看他,却有两行泪从容贵妃的脸上流下来。
封无疆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她:“阿柔,这么多年我真的追悔莫及,难道你就当真从不曾想起我么?”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容贵妃缓缓抬起头:“我不恨你,也不想原谅你。我心中想的只有陛下,从不会有任何人。”
他们就这般站着,大皇子却在此时哭了起来。
封无疆对着她伸出手:“鸿儿饿了,我抱他去找乳母,你在这儿等着陛下传召,可好?”
“谁也不能带走他。”容贵妃冷声道,“除非是我死。”
“阿柔,别任性。”封无疆越走越近,几乎和她已经挨在了一起,“一会叫奴才发现我在这,陛下若处死我,你当真不会心痛么?”
他对着她伸出手:“好孩子,好阿柔,把大殿下交给我。”
大殿下哭得伤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容贵妃的眼中终于开始有了一丝挣扎和犹豫,封无疆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发上:“阿柔,你我也曾有过那般情好的时光,你还信不过我吗?”
见她不再说话,封无疆弯腰将大皇子抱在了怀里:“我去找乳母,很快就回来。”
容贵妃没再说话,她像是失了力气一般缩在床边,目光怔怔地看着还在哭泣的孩子,而后又抬头看向封无疆,无力地说:“照顾好他。”
她知道他的利用之心。
温兖已是将死之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找谁来依傍。
抱着大皇子,绕过屏风,封无疆推开了偏殿的门。
宋也川一手握着宫灯,正静静地站在门外。
此时凉夜如水,宫阙流淌着昏昏的光。
而大皇子还在啼哭不已,只是哭了太久已经渐渐无力。
封无疆几乎没有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扼到了大皇子的脖子上。
稍一用力,只听得一声轻微的骨头挫裂声。
哭声戛然而止,大皇子像是一个没了知觉的布娃娃,软倒在了封无疆的怀中。
见哭声停了,容贵妃踉跄着从殿内冲了出来,一把抢过孩子。
当天她看到大皇子气息全无的样子,顿时面色惨白,跌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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