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燃笑了一下,挪过一把凳子,坐在病床边。
唐建业:“都二十八了吧?早就该谈了,结婚早的孩子都不小了。我看这姑娘面善,跟你也般配。”
他靠回床头,引得枕边的纸张作响。他拿起这叠纸,不由得摇头,“申燃,你清楚,我身患胰腺癌不是谣传。眼下我已经是胰腺癌晚期,公司是去不成了。”
他用这叠纸在左掌拍了两下,“我的老大哥,背着我在公司开股东大会,联合股东要罢免我这个董事长。唐创是我们兄弟二人一起成立起来的,这么多年,也算是站稳脚跟了。两兄弟同样出力,谁会不想做这个‘唐董’?唉……不说也罢。”
他直视着申燃,毫不掩饰对晚辈的欣赏,“当初老申总还在春半的时候,就对唐创各方面支持,如今到了你。”
申燃不敢居功,“唐叔,您言重了。”
“还不是因为当初申老夫人吃了我带去的酥皮点心?”唐建业惭愧,“我是万万没想到几块老式点心能在唐创陷入危机时帮了唐创一把。说实话,还是一个就见过一次面的小姑娘给我出的主意,说老人都喜欢吃酥皮点心,我才买的。”
申燃:“当年奶奶病重,一直吃不下东西,就爱吃您带过来的点心。”
唐建业感慨,“老申总说的没错,你虽然话不多,但最重感情。差不多十年了吧?你还记着。春半能在你手上突飞猛进,不是没有原因。”
他回忆往事,“老申总夸你天生的经商头脑,就是不在春半动脑子。这么一说,上次见到老申总还是去年温泉度假村奠基仪式的时候。”
“那天,奠基仪式结束,上山的货车把行人撞了,这事闹得可不小。我记得后来调查证实是行人全责,故意碰撞才引起的车祸。”他赞许道,“出于人道主义,你给死者家属赔偿,你的做法是对的。”
申燃低头看手表,留意着时间。
唐建业惋惜,“度假村快要开业了吧?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去那泡一次温泉。”
申燃:“度假村半个月后开业,如果您的身体情况允许,欢迎您过去长住。”
“好。”唐建业点头,“要是能有那天,我一定去。”
申燃站了起来,“唐叔,您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唐建业立马坐起来,“公司那边马上过来人,以后你们难免工作上有接触,不如今天就认识一下。”
申燃拒绝了,“唐叔,不好意思,下次吧。”
唐建业理解他工作繁忙,便没强让他留下。
煦日快到了头上,住院楼外依旧来来往往。
朴素的衣衫,花白的头发,走在一起的两人是一对年迈的夫妇。
他们在人群中慢放,蚊蝇一般的声音入耳,谈论病情、思念子女、感慨岁月,无人知。
救护车警笛和医疗器械报警音作为背景音,死亡一脚迈出,新生哭着就来,太多数都数不过来的困顿是常态。在这里,必定泪淹没了笑。
白雪从电梯间的这扇窗户独独看到了岁月静好,是这个初秋时节最应景的一幕,一路走过来的尽头就该是这样。
走近的脚步声令她转身,一个近到模糊的身影盖过来,她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鸟儿窃窃私语,月季羞红了脸。
申燃拂去她肩上的灰,用行动解释了来意。
一通电话打来,申燃在住院楼外接起电话,去停车场的路走了一半,余光里却突然不见她。他转身寻她,她正慢慢走在他身后,微微看向下。
手机里的声音持续,他一语打断,草草安排,挂断了电话。
他等着她跟上,先张开了嘴,却没快过她。
“谢谢您,申老师。”白雪有礼有节,临走嘱咐他,“您忙完了记得换药。”
她离开的脚步急,很快便赶超了那两位老人。
夜晚,从曙光的新门下透过来光,一辆车慢慢停下。
白雪端着一碗汤走进她的房间,“申老师,村长从街坊那买了两只母鸡,专门给您补身体。我第一次做鸡汤,只做了半只。您尝尝,要是味道不好,下次我换个别的做法。”
鸡汤清亮,四溢清香,几块鸡腿肉,不见香料和腻人的油花。
手上的伤不值一提,申燃受之有愧,“剩下的做给孩子们吃吧。”
白雪用两次把饭菜拿齐,传递碗筷的动作让她和申燃的手不经意碰在一起。
她看他,又看他缠着纱布的左手,从储物间拿来耳温计,坐在折叠床等他吃完饭,把耳温计递给他,“给。”
申燃对此意想不到,却难免病怏怏,手重得抬不起来。
白雪心软了,“我帮您量。”
她将测温头放进他的耳朵,目光投向耳温计。
嘀一声,耳温计测温完毕。
她看一眼屏幕,再把屏幕转向他。
屏幕显示:39.4℃。
“要不要趁着时间还不太晚,去医院看一下?”白雪看他的脸色,“您这样还能开车吗?”
“不用。”申燃走向单人床,“睡个觉就好了。”
他拿起单人床上的西装外套,却倒吸一口气,扔下西装外套,甩两下手以缓解疼痛。
白雪走过去,看着他垂下来的左手说:“手给我看看”
申燃坐在单人床,把左手伸给她。
纱布不耐脏,手掌的位置变了色。
白雪问:“您今天没换药吗?会不会是伤口发炎了?药呢?拿回来了吗?”
申燃:“什么药?”
白雪:“那天医院开的消炎药。”
申燃想了一下,“在扶手箱里。”
白雪取回药,拿出的药却还是只吃过一次的样子。
她又去了储物间,找出一盒药。
她回到房间,看过手机,扣下几粒药。
三粒药,一杯水到了面前,申燃却一动不动。
“退烧药和消炎药。我查了,可以一起吃。”白雪更向他伸手,“嗯,接着。”
申燃接过来,吃下了药。
白雪:“我觉得可能是伤口发炎引起的发烧,最好去医院看一下。”
申燃把水杯给了她,去拆左手上的纱布。
白雪阻止不及,眼见着纱布上一小块干涸的血迹越来越清晰,拦住他的右手,“慢点儿。”
她整理垂下来的纱布,生怕扯到伤口。右脚早就朝向了屋门,一再叮嘱他:“别动,我马上回来。”
脚步比声控灯还急,灯来不及亮,她已经去了储物间。
她拿来棉签和医用酒精,用棉签蘸酒精,再点在纱布上,确定纱布浸透才揭开。
缝合线下的伤口红肿,取代了那条感情线,几乎贯穿整个手掌。
白雪不禁皱眉,换了一根棉签蘸酒精,轻涂在伤口。
她坐在折叠床,把他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换一根棉签,尝试挤出脓液,对伤口吹气,却又咬紧牙。棉签脏了就换,稍加用力,只为消毒得全面,问他:“疼吗?”
申燃:“白雪,嫁给我,好不好?”
白雪的动作蓦地停住,双眼始终看着那道伤口。
她的手微凉,一旦抓到就想贴在脸上,“好吗?”申燃问。
白雪不得不看向他,“我是孤儿,您应该知道。”
这件事好猜,只是他不曾想,“孤儿怎么了?不是你吗?”
白雪把手从他脸上拿开,却仍被他死死握在手上,“我和您认识还不到两个月。”
时间自然是问题的考量,申燃问:“你觉得多久可以?到你二十三岁,可以吗?”
烈火滚烫,捂不热雪花,“您不是真的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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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个朋友
灯灭了几盏,曙光静了。
白雪回到房间时,申燃已经换上了睡衣。
他坐在单人床,看见她手里的儿童退热贴就笑了,却还是依着她,闭上眼,等着她贴上。
他躺在床上,不过几分钟就睡着了。
白雪摸退热贴,温度烫手。她揭去退热贴,用毛巾裹着冰袋给他降温。
她端来一盆温水,洗过毛巾,来到床边,小心他的右手,坐在床沿。
她把被子褪下一些,敞开他的领口,用毛巾擦拭他脖子。
申燃嘴唇干燥,一下吞咽的动作后,呼出一口气。
白雪马上倒了一杯水,插上吸管,放到他嘴边,“水,张嘴。”
申燃却把头歪向另一边,晃掉了冰袋。他热得直推被子,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
白雪去拦他的手,反被他抓住了手,这才见他平静下来,重新在他额头敷上冰袋。
手上的温度只增不减,她再用耳温计为他测量,屏幕显示:40℃。
她强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走到远处打电话。
白雪:“杨叔,您还在诊所吗?”
白雪:“缝合的伤口发炎,高烧40℃,您那可以处理吗?”
白雪:“不是我,是……是一个朋友。”
白雪:“好,我们马上过去。”
她挂断电话,收拾好东西,来到床边叫他:“申老师,申老师。”
她拍他的肩膀,“申老师!听见了吗?醒醒!申老师!申燃!”
她手足无措,急着往外走,才迈一步就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被他拉着坐在床沿。
她松了口气,“醒了吗?你烧得太厉害了,我带你去诊所。”
申燃话声无力,“几点了?”
白雪:“不到十一点,诊所还没关门。我问过了,你的情况可以处理。”
申燃深吸一口气,却不见睁眼。
白雪劝他:“诊所有床,到了那再睡。”
申燃睁开眼,手臂高抬,她鬓边的发丝已在他的指上。
白雪拦住他的手,“我的被子给你盖,你起来,我把被子叠上。”
申燃终究敌不过她的坚持,答应了她去诊所。
两人走过无人的街巷,脚步引得院中的狗叫。路边一个门脸房亮着灯,诊所到了。
杨叔话不多说,处理了申燃手掌上发炎的伤口,安排他在输液室输液。
不多时,白雪走进来,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申老师,您渴吗?”
申燃的脸色好了一些,坐在病床对她摇头。
白雪放下保温杯,从包里拿出一包饼干,“您饿吗?”
申燃沉默,只顾看着她。
白雪放回饼干,拿出一根香蕉,“香蕉呢?”
申燃注视她许久,最后笑了。
白雪抱起被子,“还要等一个多小时,您先睡,输完液我叫您。”
她为他盖好被子,往门边望时却被他拉住手。她解释:“我不走,我去关灯,这样您睡不着。”
病痛加重了申燃固执那一面,执拗拉着她。
白雪无可奈何,只好贴着床站,用身体遮住光,“睡吧。”
申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眉头紧在了一起,“我不知道……我那天临时决定下山是不是错了。”
雨后的鸿雁山纯澈,原是个惬意的上午。
轰隆隆,从岩壁滚落下来的山石猝不及防,将车子逼到了护栏。霎时间,山石蒙住了天日。
他从震惊中回过神,立刻向左看。车门严重受损,被山石堵严。他数次用尽全力推,车门却纹丝不动。
他急中生智,解开安全带,向右转身。
猛烈撞击后,右侧车门变了形,车窗几乎辨不出。
来不及稳定情绪,阴暗的车厢却从左侧照进来一束光。
那束从山石缝照进来的光刺眼,随着车外不绝的声响,光芒的直径不断扩大,一块山石被移开,车窗外一双女人的眼睛闯入视野。
她对他喊:“别害怕!我马上救你出来!”
短暂几秒,她清理出窗外一角,却也足够看清她的模样。
她狼狈,长发纠缠,双手沾灰。
她生猛,隔着白色衬衫袖子也能显出她紧绷的手臂线条,所有动作迅速有效。
崩塌的响动盖过她粗重的喘息,停歇了片刻的塌方又来了。
碎石顺着岩壁滚落,她向上望,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崩塌声加剧,大块的山石砸在地上,应声四分五裂,无情地撞向盘山公路上唯一的目标。
一块死死抵住车门的巨石正是开启车门的关键。
她扒,推,终究是力量不及,一次又一次施力,一次又一次无果。
她憋红了脸,双手始终没离开过这块巨石。
石块快到模糊,只听见一声细微的痛吟,她猛地缩回左手。只在瞬间,手背鲜血淋漓,疼得她左手颤抖。
他此刻才清醒,手肘狠撞车窗玻璃。几次下来,玻璃松脱,他拽下来,扔在车厢。
粉尘一拥而入,迷了他的眼,令他咳嗽不止。
车窗给他余下的空间狭小,唯一的出路仍是推开这块巨石。
车外,她双手又朝着巨石去,与他推车门的力量叠加。
岩壁支离破碎,她不减手臂的力量,看进车厢,声音高过了生命的倒计时,“相信我!你一定会没事的!”
两人骤然奋起,沉重的巨石被一寸寸移开。
借着敞开十几厘米的门缝,他伸出一条腿,硬生生挤了出去,抱着她避开。
梦中的世界暗了,申燃眉头深锁,呼出的病音难辨。
一束光照进来,有个人影在光芒里逐渐明朗。
她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帆布鞋,眨眼就用路边的树枝在距离塌方二三十米的位置堆起一道路障。
她站在护栏旁,手拿一根狗尾草,望着山下的湿地。
她蹲在草丛边,躲着骄阳,无聊捡起地上的石子画画。
她在他的左方,藏着那只受伤的左手。几缕碎发遮不住她清冷的眉眼,唯独她比拟暖阳。
这个炎夏偏偏下了一场雪,转瞬雪就化了。
路障前慢慢排起车队,回村的村民聚在前排议论。
公路部门的抢险人员随后赶到,迅速清理塌方。
手机铃声响,她走远几步接起电话。她看似冷静地通话,实则加快了脚步,不等塌方清理完,踩着山石离开。
他好像成了哑巴,追在她身后,喊不出,追不上,眼见着她的身影没进弯道。
第二日早上,杨叔开门进来,看到白雪后惊讶,“你们没回去?”
他来到床边,见申燃还在睡着,小声问:“怎么样?烧退了吧?”
白雪右手握着耳温计,“刚才量过一次,三十七度八。”
杨叔:“没大问题了,回去吃几顿消炎药,巩固一下就好了。”
相邻的病床,床单上还带着整齐的折痕,杨叔一看就知道,“小雪,我昨天还跟你说,这床单是新换的,你们要是不回去就在床上睡,你是熬了一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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