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丫鬟都是附近掳来的凡人女子,每日提心吊胆伺候妖怪,稍有不慎,就要被妖怪吃掉。
这几日她们也迎过好几位夫人,没一个讨得寒山大王欢心,如今都进了妖怪肚子,还不知这位新夫人能活到几时。
为首的两个丫鬟,主动过来搀扶,羊生却躲开她们的手,牵住小鹤,说:“我有自己的丫鬟,不要你们扶。”
丫鬟们齐齐低头看去,见到小鹤,尽都愣住:这个还没大腿高的小孩,当拐杖用都差一截,搀扶得起哪个?与其说是丫鬟搀扶主子,还不如说是当娘的牵着女儿。
心里再怎么奇怪,到底不敢问出口,只是默不作声,替两人领路。
恶风洞虽是妖精窝,打理得比皇宫还要富贵,地面铺的是金砖,栏杆用的是玉石,成堆的锦绣与薄绢,竟然只是用来垫脚而已。
羊生左张右望,四下乱看,见这里处处铺张奢侈,露出一副乡下人进城的表情,十分没有见识。
那些丫鬟见新夫人活泼大胆,很是诧异:她来到妖精窝里,不说夹起尾巴做人,还有心思到处乱看,胆子真是大哩。
前头的几位夫人,因胆小惧怕,一来就哭哭啼啼,所以惹恼了寒山大王,被他囫囵吞进肚子,这个夫人胆大,或许能讨得大王欢心,活得稍微久些。
一路经过无数石窟石洞,终于到了新房——乃是一间极为宽阔的石室,门口贴着一对又大又红的囍字,又挂了两盏血红的灯笼。
走进室内,可以瞧见四壁无数的红花红绸,看得人头晕,床上铺着芙蓉并蒂,鸳鸯戏水的锦被,桌案上摆了几碟点心与瓜果,只是新郎官寒山大王不在此处。
丫鬟行礼道:“大王夜里才来,夫人自管随心意歇息。”
寒山大王不在这里,羊生挥手撵人:“那你们都下去,让我自己歇一歇。”
丫鬟略显犹豫,问道:“可要留两个人听候传唤?”
羊生不想有外人在这里碍事,于是不耐道:“不要,我有陪嫁丫鬟就够了。”
不相干的丫鬟尽皆退下,师徒几人总算可以安生说话。
小鹤迫不及待问道:“师父,如今我们骗过了妖怪,摸到妖精的老巢来,你有什么打算?”
哪想一天道人反过来问她:“你有什么打算?”
小鹤呆了:“我能有什么打算,我都没捉过妖怪。”
一天道人振振有词:“凡事总有头一回,不要什么事都想着师父,多大个人了,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
听他似乎有把捉妖的事推到徒弟身上的意思,两个徒弟都有些懵。
羊生震惊道:“事情都叫我们做了,那你做什么?”
“我在一边看着啊。”一天道人大言不惭,“徒弟头一回历练,我这个做师父的负责,特地守在旁边替你们把关。”
小鹤怒道:“再是要历练,也该循序渐进,一上来就把我俩忽悠到妖精窝里,我看你不是叫我们来历练的,是来给狼妖送饭吃的!”
羊生也骂他:“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坑害徒弟的师父,我同小鹤才修行几年,就要对付起几百年道行的妖精了?”
一天道人见惹了众怒,不想在这里挨徒弟的骂,就扭身往外头走,说:“我去外头打听打听,看看这恶风洞是个什么情况。”
外头的那些丫鬟见一只老猫从房里出来,晓得这是新夫人带来的猫,也不去理他,由得他自家在洞里溜达。
两个倒霉徒弟被一天道人撇下,干瞪了一会眼,恨道:“这个亡人,真是我们亲师父哩。”
遇上这么个师父,也是无可奈何,小鹤同羊生商量:“师父把我们丢在这里,要我们自己想办法捉妖,你可有头绪么?”
羊生老实说:“狼妖厉害,应当打不过他——若不跟他打,单单只是跑路,还勉强跑得脱。”
小鹤想也没想,就断然否决:“你我来小寒山不是为了不战而逃的,而是为了捉拿狼妖,还此地一个清净太平的。”
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小鹤起个龌龊心,说:“打不过,就玩阴的。”
羊生来了兴致:“要怎么玩阴的。”
小鹤发狠道:“药死他算了!”
她一脸阴险:“你现在不是那个狼妖的夫人么,等他来同你洞房,定要先喝交杯酒,我们就在酒里下毒,直接把他药死,也免了一场恶斗。”
羊生听到这个法子,一点也不觉得下作,反而一脸惊喜道:“好主意啊,你身上带耗儿药没有,把药给我,我找机会下酒里。”
小鹤十分自信:“带了。”
然而往身上摸了一通,突然僵住:“……好像没有?”
师兄妹对视一眼,各自在身上乱摸,里里外外摸遍了,只差没把裤衩子脱下来抖一抖,才从衣角里找出半包耗儿药。
小鹤捏着那半包药,犹犹豫豫道:“只有半包,不晓得药不药得死。”
羊生并不担心:“哪怕死不透,也能死个七八分,再往他命门处给两拳,他就一命呜呼了。”
两人仔细商议一番,定下了阴险下作的除妖计策,顿时卸去了心头一块大石。
“原来只要会玩阴招,捉妖其实也不难。”小鹤由衷感叹。
眼下就只消等那寒山大王过来,届时半包耗儿药,送他上西天。
看着眼前布置得喜庆热闹的新房,小鹤不胜唏嘘:“布置得这样用心,却不知到底是新房哩,还是他的灵堂哩。”
“小鹤,你在看什么?”羊生不知何时已爬上了床,他拍拍身边的空位,招呼小鹤,“奔波了一路,过来歇一歇,这儿的床榻软和,坐着屁股不痛。”
小鹤确实也有些累,闻言蹬掉鞋,跟在自己家一样,大摇大摆地爬上了喜床。
床上除了红通通的鸳鸯被,还撒满了红枣、花生、莲子、桂圆,这时都便宜了他俩,正好拿了当零嘴吃。
两个人坐在喜床上,边吃边点评:“这个桂圆太硬。”
“这个花生好吃。”
“红枣也挺香甜。”
“……”
他俩自小一块长大,什么好东西都是分着吃,哪怕吃到一颗格外香甜的枣儿,都要给对方分一半。
也不知寒山大王晓得自己的新房被两个小孩一通乱造,会不会活活气死。
吃了一会儿,羊生不大惯事的揉了揉胸口,皱着眉头,倒在床上。
倒下后依旧觉得不舒坦,又坐了起来。
坐不了多久,觉得躺着更好些,就再次倒了下去。
小鹤看他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不知在闹什么,不免有几分担心,就问他:“你怎么了?”
羊生叹了口气,说:“我闷得慌。”
小鹤不解:“怎么就闷得慌了?”
羊生愁眉苦脸道:“胸口这两个包包太大了,坐起来时像绑了两块大石头,直往下坠,躺着时又压在心上,出不得气儿。”
实在被压得难受,他不由抱怨:“为何要长这么大,好磨人耶。”
那一脸的天真无邪,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几乎让人哭笑不得。
或许是羊生抱怨得坦然,小鹤也不觉尴尬,正正经经同他解释:“女子要生娃娃,还要给娃娃喂奶,所以要长得大些。”
羊生想起幼时养他的那头母羊。
那时候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孽龙作乱,九州闹起饥荒,他也饿得快要死去,一头失去羊羔的母羊,把他当成了亲生的小羊,跪下来给他喂奶。
母羊也饿得皮包骨头,吸不出多少奶水,然而它执意要喂,喂到后头,连奶水都是红的。
喂完他,皮包骨头的母羊就死了。
一天道人把羊尸边呆坐的孤儿捡回来,给他起名羊生。
自那以后,每到逢年过节,羊生都要给他的羊母烧纸念经,祈盼它来世富贵,衣食无忧,且他发愿一世不吃羊肉,路上遇到母羊,还要主动给母羊让道。
想到那些往事,羊生发了一会儿呆。
他对小鹤说:“我想起给我喂奶的那头母羊了。”
小鹤在他旁边躺下,两个人枕着一块枕头,面对面说话。
她问道:“你是不是想要娘了?”
羊生却说:“我不是想要娘。”
他顿了顿,才说出心里话:“我是觉得天底下当娘的好辛劳。”
他从前只觉得做人母亲,哺育子女,是件极有功德的善事,所以一直也想做这样的善事。
如今却发现,原来这不但是件善事,还是件苦差事。
羊生低声说:“师父说母乳都是血化成的,做女子的胸口要生这么大的包包,日日夜夜压在身上,一压就是一辈子,只为了有朝一日将血化作奶水,把自己的子女养大成人。我只生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十分难捱,一辈子都带着大包包,过得该有多劳累。”
小鹤想了想,以过来人的心态说:“其实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累了。”
羊生叹道:“或许罢。”
过了会儿,他突发奇想,问道:“小鹤,你以后也会长大包包么?”
小鹤如实道:“好些年以后的事儿,我怎么晓得。”
羊生郑重其事道:“最好不要长这么大,太大了实在太沉,而且穿衣裳也不好看。”
他看看小鹤一马平川的小胸脯,又看看自己胸前两坨大肉包,非常主观地评价:“平平整整的确实好看些。”
又动手动脚,捏了一把小鹤腰上的五花肉,觉得这种肉肉的、软软的腰,和稍微有点鼓的肚皮也都很好看。
小鹤刚把那双贼手拍掉,就听到面前的羊生发自内心地祝愿:“希望小鹤以后的肉都不要长在胸口,多多的长在腰上肚皮上。”
小鹤:“……”
她气得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羊生。
羊生却很想继续聊下去。
他没有这种跟小鹤睡一张床的经历,第一次躺在一起聊天,觉得既新鲜,又很有趣,小鹤拿屁股对着他,他就爬啊爬,爬到小鹤面前去。
小鹤在床上摸了颗花生,自顾自地剥花生吃,不想同羊生说话。
羊生却又来招惹她。
盯着小鹤的肚子,羊生半是纠结,半是好奇:“小鹤,你以后会不会生娃娃,会不会当娘?”
小鹤没好气道:“不晓得。”
羊生没有被轻易打发,不知他脑子里琢磨了些什么,以一种怜爱又关怀的眼神看着小鹤,自告奋勇道:“要是你生了娃娃,我可以帮你奶。”
他露出一副聪明相:“长包包太累,喂奶也太辛苦,我叫师父把我变作女身,替你把娃娃奶了。”
小鹤:“???”
小鹤:“!!!”
她发出不可置信的疑问:“你到底在想什么,这种事谁要你帮忙?”
羊生会错了意,以为小鹤心疼他,心中不免生出暖流。
他语气轻柔,好似理所当然一般,说道:“我是你师兄啊,因此关心你,爱护你,都是应该的。”
“师兄帮师妹奶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第33章
或许是被羊生的话震住了, 小鹤半天没能说得出话。
这个师兄,真是她的亲师兄啊。
小鹤心想:我对修道的看法还是狭隘了,原来刻苦修行, 不单单为了飞升成仙,逍遥自在, 最要紧的是可以变作女身, 方便奶孩子?
对于羊生的想法, 她表示很感动,但对于羊生这个人, 她表示不太想要。
羊生不明白, 小鹤为什么直冲他翻白眼,又为什么不想同他说话。
小鹤总是这样,动不动就不理人,动不动就开始生气,叫他怎么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烦恼地叹了口气, 被亲师妹拒绝往来的羊生十分无聊。
发了会呆,他爬下床, 在这间新房里到处乱摸乱看, 好打发枯燥乏味的时间。
房里的桌案是用金子做的,他凑过去, 用牙啃了啃桌角。
金桌被他啃出个牙印。
羊生笃定:“是真金。”
桌上的碟子里放了些点心鲜果,他一样拿起一些,都尝了下味道, 而后简短评价:“果子好吃,点心太甜。”
屋里有几对做摆设的花瓶, 个个都被他摸了一把,好看的就多摸几下, 不好看的就嫌弃地撇一撇嘴。
溜溜达达转悠了一圈,来到梳妆台前。
梳妆台有个大镜子,台上摆了些胭脂水粉,妆匣里还有一些金银首饰。
羊生揽镜自照,十分细致地研究了一番自己变化的模样:眉如新月,眼似秋泓,檀口吐香,兰息芳雅,好一副俊俏勾人的花容月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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