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
倪素点头,抱着缎子进屋去了。
一连好几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铺面,她买些药材在庭院里晒,只是为了嗅闻药香。
南槐街最不缺卖药材的铺子,再者她开的是医馆也并非药铺,虽然大门已开了好几日,也不是没有人上门,但他们只瞧见坐堂的医工是个女子,便扭头就走。
这些日,也仅有周挺带一个腿上受了外伤的夤夜司亲从官来过,再有就是一个在祥丰楼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饭的时辰,他便会来南槐街叫卖,倪素总会叫住他,请他从祥丰楼送饭菜来。
一来二去,熟络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亲又有身孕,近来却不知为何时时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给他母亲诊病,随后又在自己的药箱中给他配好了药,念及阿舟家贫,倪素便没有收他一分一厘。
今日蔡春絮请倪素在茶楼听曲子,栏杆底下一道轻纱屏风半遮半掩那女子袅娜的身影,鬓发乌浓如云,满头珠翠缠流苏。
素手拨挑筝弦,乐声倾泻,婉转流畅。
“要我说,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药膏的,开个药铺,就说是家中祖传的方子,何愁无人上门?”蔡春絮手持一柄团扇摇晃着,“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少介意你的身份。”
“我开医馆,却不只是为个进项。”
倪素说。
“那还是为的什么?”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筝的女子,将视线挪到身边的倪素身上。
“我小时候跟着兄长学医时,便有这样的心愿,”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说,“因为父亲对我说,女儿是不能继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没有女子能在医馆里堂堂正正立足的。”
“我想在这里立足,有人上门,我自看诊,无人上门,我便开给父兄看,开给那些不愿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个好医工的人看。”
倪素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因为一句“嫁女如泼水”,多少家业传承皆与女子无干,正如医术之精多依托于家族,至于下九流的药婆所学所得多来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发生,这一重又一重的枷锁,造就了当今世人对于行医女子的不信任与轻视。
“我也不是第一回听你提起你的兄长。”
蔡春絮手肘撑在茶几上,“这些日夤夜司办冬试案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你兄长生前写的那篇有关新政的策论也被书肆拓印,便连与我同在如磬诗社的曹娘子也说,她郎君,也就是光宁府的知府大人,也见过那篇策论,听说是赞不绝口呢……”
她说着,不由叹息,“若你兄长还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这几日告假不出府门也连累得我出来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线索?”
倪素摇头,“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风的,我也见过那位小周大人,他只与我说有了一些进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
“阿喜妹妹且宽心,说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抚她几句,又看着她颈间仍裹锦帕,便道,“只是你颈子上的伤,可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药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伤,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药铺里的药膏,很是有用。”
“多谢蔡姐姐,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
近来多雨,只是在茶楼里与蔡春絮听了几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来,倪素在街边就近买了一柄纸伞,街上来往行人匆忙,只她与身侧之人慢慢行于烟雨之间。
“倪素,买药。”
看着她要走过药铺,徐鹤雪停下步履。
倪素回头,看他在伞外身影如雾,那纤长的眼睫沾了细微的水珠,一双眸子正看向街边的药铺。
“我若留了印子,你心里是不是还要别扭?”倪素撑伞走近他,本能将伞檐偏向他,但这举止在路过的行人眼中便是说不出的怪异。
“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亲吧,回来的时候再买。”
倪素答应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亲的腹痛还没缓解,她便要再换一个方子。
阿舟家住城西旧巷,是藏在繁华云京缝隙里的落魄处,今日下了雨,矮旧的巷子里潮味更重,浓绿的苔藓附着砖墙,凌乱而脏污。
巷子深处传来些动静,而两人才进巷口,又有雨声遮蔽,倪素自然听不清什么,但徐鹤雪却要敏锐些。
再走近了些,倪素才看见身着想同衣装,腰挂刀刃的光宁府皂隶,而在他们最前面,似乎还有一个穿绿官服的。
不少百姓冒着雨聚集在巷子尾那道掉漆的门前,朝门内张望。
那是阿舟的家。
“都让开!”
身着绿官服的那人带着皂隶们走过去,肃声道。
堵在门口的百姓们立即退到两旁,给官差们让开了路。
“大人!大人请为我做主!请立即去南槐街捉拿那个害我母亲的凶手!”一名少年说话声带有哭腔,几近嘶哑。
倪素听出了这道声音,在她身边的徐鹤雪也听了出来,他立即道:“倪素,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倪素只听少年哭喊着“南槐街”三字,便知其中有异,她倏尔听见身侧之人这样说,她一下望向他:“徐子凌,你不要……”
然而话音未止,他的身形已化为雾气消散。
与此同时,那门内出来许多人,为首的官员也不撑伞,在雨中抬起头,便与十几步开外的倪素视线相撞。
“倪素。”
那官员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
他便是此前在清源山上将她押解回光宁府司录司受刑的那位推官――田启忠。
顷刻,他身后所有的皂隶都按着刀柄跑来将倪素的后路堵了。
一时间,雨幕里所有人的视线都交织于倪素一人身上。
倪素扔了伞,走入那道门中,窄小破旧的院子里挤了许多人,而檐廊里,那少年哭得哀恸,正是近日常从祥丰楼给她送饭菜的那一个。
而他身边的草席上躺着一名浑身血污,脸色惨白的妇人,合着眼,似乎已经没有气息了,但她的腹部却是隆起的。
倪素昨日才见过她,正是少年阿舟的母亲。
“你这杀人凶手!是你害的我母亲!”少年一见她,泪更汹涌,一下站起身冲向她。
一名皂隶忙将他拦住,而田启忠进来,冷声质问:“倪素,你先前在光宁府中因胡言乱语而受刑,如今招摇撞骗,竟还治死了人!”
聚在院中的许多人都在看倪素,诸如“药婆”,“治死人”,“作孽”的字眼涌向她。
“我开的药绝不至于治死人。”
倪素迎向他的目光。
“那你说,我娘为何吃了你的药便死了?”少年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你这下三滥的药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两条性命!”
好多双眼睛看着倪素,好多的指责侮辱混杂在雨声里,倪素不说话,蹲下身要去触碰那名已经死去的妇人。
少年见状,立即冲上前来推开她:“我不许你碰我母亲!”
他力道之大,倪素被他推倒在雨地里,一身衣裙沾了不少泥污,手背在石阶上擦破了一片。
“坐堂的医工皆有坐诊记录在册,你母亲是什么病症,我如何为你母亲开的药,药量几何,皆有记载,”倪素一手撑在阶上站起身,裙边水珠滴答,她看向那少年,“阿舟,你既一口咬定是我开的药害死了你母亲,那么药渣呢?药方呢?你的凭证呢?”
血液顺着倪素的手背淌入指缝,少年看着她指间的血珠滴落冲淡在雨地里,他再抬头,竟有些不敢迎向她那双眼睛。
“你说的药渣,他已先送去了光宁府衙,我们府衙的院判已请了医工查验,”田启忠厉声道,“你既行医,竟不知生地黄与川乌相克!”
什么?
倪素一怔,川乌?
雨天惹得人心烦,田启忠更厌极了周遭这群人聚在此处,他立即对身后的皂隶道:“来啊,给我将此女拿下!押回光宁府衙受审!”
第27章 鹧鸪天(二)
这是倪素第二次在光宁府司录司中受审。
但田启忠并未向她问话, 只叫人将药渣拿到她面前,倪素一一辨别其中的药材,的确在里面发现了川乌。
“我用的药里, 绝没有川乌。”
倪素扔下药渣,迎上田启忠的目光。
“有没有的, 怎可凭你一面之词?”田启忠尚未忘记之前此女在此受刑时轻易道破他身上有一道黄符的事实,至今,他仍觉古怪得紧。
“阿舟, 我给了你一张药方。”
倪素看向跪坐在一旁,垂着脑袋的少年。
阿舟抬起头, 一双眼肿得像核桃似的, 见上座的推官大人正睨着他, 才扯着嘶哑的嗓子含糊道:“我替母亲煎药时弄丢了……”
他才话罢, 撞上倪素的眼睛,又添声:“即便药方子还在,你, 你就不会漏写几味药么!”
“不会。”
倪素冷静地说,“医者用药本该万分注意,为你母亲所用何药, 用了多少, 我都清楚地记在脑子里。”
“你算什么医者?”
阿舟俯身朝推官田启忠磕头,“大人!她不过是个药婆, 怎么能和正经医工一样呢?她若漏写,谁又知道呢!”
田启忠却不接话, 只问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工:“药渣里的药材, 您都辨认清楚了么?”
那老医工忙点头,将依照药渣写好的方子送到田启忠案前, 道:“大人请看,这药渣中有当归,白芍,生地黄,白术,炙甘草,人参,我看还有捣碎了的苏木,没药,若不是多一味川乌,这方子便是个极好的方子,用以救损安胎,再合适不过。”
田启忠并不懂这些药理,只听老医工说它本该是个好方子,他心中便怪异起来,正好仵作进门,他便立即招手:“说说看,验得如何?”
阿舟一见那仵作走近,他的双肩便紧绷起来,紧抿起唇,极力掩饰着某种不安。
“禀大人,的确是中毒所致。”
仵作恭敬地答。
这本该是阿舟最有利的作证,但无论是倪素还是田启忠,他们都看见这少年在听见仵作的这句话后,那双眼睛瞪大了些。
“至于是不是川乌的毒,那就不得而知了。”仵作只能查验出是否中毒,而并不能分辨出是中了什么毒。
田启忠之所以暂未刑讯倪素,是因他在等,等派去南槐街搜查的皂隶们回来,他喝了一碗茶,终于见到人回来,而倪素记录看诊用药的书册也被摆到了田启忠的案前。
“果真没有川乌?”
田启忠比对着书册上,与老医工才写来的药方,又问那皂隶。
“是,大人,属下等人已将此女家中搜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川乌。”那皂隶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就奇了。
田启忠瞧了倪素一眼,又看着案前的书册与药方,她家中连一点川乌的踪迹都没有,怎么偏这副药里便有?
老医工接了田启忠递来的书册瞧了瞧,“这白芍和生地黄都是用酒炒过的,白术也是灶心土炒的,乳香去油,没药去油……”
“不对吗?”
田启忠听不明白。
“对,都对。”老医工抬起头来,看向跪在那儿的倪素,他神色里显出几分复杂来,很显然,他也并不信任这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姑娘,但身为医者,他却也无法说出个“不对”来。
他指着书册对田启忠道:“此女的记录是要更详细些,大人您看,这底下还写了补气血的食疗方子,木瓜,鲤鱼也都是对的,这鲤鱼啊乃阴中之□□,味甘,性平,入脾,胃,肾经,有利水消肿,养血通乳之功效,用来安胎那是极好的,木瓜呢,性微寒……”
眼看这老医工要唠叨个没完,田启忠便抬手打断他,盯住那唤作阿舟的少年正欲问话,却见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那老者身着绯红官服,头戴长翅帽,被几名绿衣的官员簇拥而来。
“陶府判。”
田启忠立即起身从案后出来,朝来人作揖。
“田大人,怎么还不见你将此女押上光宁府衙正堂内受审?”陶府判的风湿腿不好受,这雨天却恰是他上值,因而他脸色也有些不好。
“禀陶府判,下官方才是在等底下人在此女家中搜查川乌。”
“可搜查出来了?”
“并未。”
陶府判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但随即他瞥了那恍惚不已的少年一眼,“瞧瞧,听说他父亲如今卧病在床,母亲如今又没了,这是何等的不幸,好好一个家,说散就给散了……”
陶府判总是爱伤春悲秋的。
光宁府衙里鸡零狗碎的案子这些年一直是他在办着,因为除了他,府衙里没人有这样的耐性,今儿也是难得办一桩命案。
但他这番话,又惹得少年阿舟鼻涕眼泪一块儿流。
“此女家中没有川乌,那药渣里的川乌又是从哪儿来的?”陶府判不假思索,“说不得是她正好只有那么点儿川乌,就给用了。”
“说不通啊大人。”
田启忠道,“没有谁买川乌只买那么一些的,即便是她想,也绝没有人这样卖。”
“那就是她将剩下的川乌都藏匿了?”
“说不通啊大人,您忘了,咱们的人已经搜过了,底儿朝天的那种。”
“那你说什么说得通?”
陶府判有点厌烦他了,“仵作如何说?”
“府判大人,那妇人确实是中毒而死。”
仵作立即躬身回应。
陶府判点点头,“若非是此女用错了药,谁还能毒害了这妇人不成?害她又什么好的?”
“还是说不通……”
田启忠见陶府判的眼风扫来,他立即止住话头,转而将倪素的记录书册与那老医工所写的方子奉上,“陶府判请看,除了川乌,这书册里记录的几味药与药渣都对得上,下官也请了医工在此,他已断定,若无川乌,此方分明有用,且是良方。”
“若此女医术果真来路不正,那么怎会其它的几味药都用得极其精准,只在这一味川乌出了错?”
“田大人,”
陶府判拧着眉,“如今不也没有证据表明此女无辜么?你怎么不问问她,好好一个女子,如何做起这药婆行径?药婆治死人的案子你田大人是没审过吗?哪个正经的杏林世家会容许女子学起祖业手段?她路子正不正,你又如何知道?”
“何况,”陶府判的视线挪向那脊背直挺的女子,“上回她便在光宁府胡言乱语,受了刑也不知道改口,说不得她许是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田启忠看陶府判说着便用指节敲了敲帽檐儿,他无奈叹了声:“府判大人,下官尚不能断定此女无辜,但若说她有罪,又如何能证明呢?”
“你找去啊。”
陶府判没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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