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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山栀子【完结】

时间:2023-04-27 14:46:07  作者:山栀子【完结】
  “府判大人,我上回不是胡言乱语,这次也没有害人性命,”倪素已经沉默许久,只听陶府判敲帽檐儿的声音,她回过头来,道,“我南槐街的铺子本不是药铺,只备了些新鲜药材在庭院里晾晒,除此之外便只有我的一只药箱里存了一些,并不齐全,我也并没有买过川乌。”
  “你的意思,是他诬陷你了?”
  陶府判轻抬下颌。
  倪素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阿舟,再与阿舟视线相触,她道:“是。”
  “我没有!”
  阿舟本能地大喊。
  “先将他二人带上正堂去。”
  陶府判待够了这潮湿的牢狱,但他理了理衣袍,显然是预备在堂上好好审问一番。
  田启忠在光宁府衙任职几年,如何不知这位陶府判虽是极不怕麻烦的一位好官,审案却多有从心之嫌,容易偏向他第一反应想偏向之人。
  所以尹正大人才会令陶府判主理一些百姓纠纷的案子,也正是因此,陶府判才对六婆之流有许多了解。
  云京之中,不分大户小户,常有这一类人在他们家宅中闹出事端。
  这实在于倪素不利。
  但偏偏,平日里主理命案的杨府判如今正称病在家。
  田启忠见皂隶们已将那少年阿舟与倪素押着往外去,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去向尹正大人说明此事。
  “周大人,你们夤夜司的人来此作甚?”
  外头传来陶府判不甚愉悦的声音。
  田启忠一下抬头,立即走了出去,果然见到那位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奉韩使尊之名,特来提此二人回夤夜司。”
  周挺朝陶府判作揖,再将夤夜司使尊的令牌示人。
  夤夜司一直有人跟着倪素,城西旧巷子里闹出事端之时,便有藏在暗处的亲从官赶回夤夜司禀报。
  周挺解决了手头的事,便立即禀报使尊韩清,赶来光宁府要人。
  “我光宁府衙辖制之下的命案,怎么夤夜司要过问?”陶府判心里不得劲,却又忽然想起,那名唤倪素的女子,正是冬试案中被害的举子倪青岚的亲妹。
  难怪夤夜司要过问,但陶府判指了指身后不远处被皂隶押着的少年阿舟,“他呢?你们也要带走?”
  “是。”
  周挺并不多余解释,“文书我们韩使尊自会派人送到尹正大人手中。”
  陶府判如何不知那位光宁府知府,夤夜司来接手光宁府的案子,那位尹正大人自求之不得,乐得清闲。
  “那便交予你吧。”
  夤夜司爱接就接去吧,反正他风湿腿也难受着呢,陶府判摆摆手。
  又是这般情境。
  从光宁府到夤夜司,只不过这回倪素并未受刑,她是跟着周挺走进夤夜司的,没有进里面的刑房,就在外面的审室里。
  “之前朝奉郎在这儿坐了一夜,就是坐的你这个位置。”韩清靠在椅背上,让身边人送了一碗热茶给那衣裙湿透,鬓发滴水的女子。
  是雾山红茶。
  今日在茶楼之中,蔡春絮也讲了一些她郎君苗易扬的笑话给倪素听,其中便有苗易扬在夤夜司中将雾山红茶当做了血,吓得厉害。
  倪素此时捧着这碗红茶,觉得它的确像血。
  韩清见她抿了一口热茶,便问:“你果真没错用川乌?”
  倪素抬头,看向那位使尊大人,他不仅是夤夜司使,还是宫中入内侍省押班,她仍记得那日在刑池之中,他手持铁刺鞭子,所展露出的残忍阴狠。
  “没有。”
  她回答。
  韩清凝视着她。
  审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好半晌,韩清才挑了挑眉:“好,咱家信你。”
  出乎意料,倪素只在夤夜司中喝了一碗红茶,便被开释。
  “倪姑娘,注意脚下。”
  周挺看她步履沉重,像个游魂,便出声提醒她小心碎砖角缝隙里的水洼。
  “小周大人。”
  倪素仰头望见遮在自己头上的纸伞,耳畔满是雨珠打在伞檐的脆响,“韩使尊真的是因为相信我的清白才开释我的吗?”
  周挺闻声看向她,却说不出“是”这个字。
  韩使尊自然不可能仅仅只因为她的一句“没有”便相信她,她一个孤女而已,又如何能与朝奉郎苗易扬相提并论?苗易扬有三司的杜琮作保,而她有什么?
  唯“利用”二字。
  她身上的利用之处,在于她兄长是如今闹得翻沸的冬试案中惨死的举子,在于她这个为兄长伸冤的孤女身份。
  倪素不知道夤夜司使尊韩清与那位孟相公要借此事做什么样的文章,他们也许正是因为要借她兄长之死来作他们的文章才对她轻拿轻放。
  何况,她身在夤夜司便不能引真凶对她下杀手。
  这便是他们的利用。
  不是相信她的清白,而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清白。
  “倪姑娘,晁一松的腿已经不疼了。”
  晁一松便是前几日被周挺送到倪素医馆中医治外伤的那名亲从官。
  急雨下坠,倪素在纸伞下望向他,没有说话。
  他的避而不答,已经算作是一种默认。
  天色因风雨而晦暗,眼看便要彻底黑下去,倪素想起今日在城西旧巷子里冒险离开她身边的徐子凌,她立即提裙朝南槐街的方向跑去。
  今日所受,绝非空穴来风。
  光宁府衙的皂隶本该在她家中搜出川乌,以此来定她的罪。
  徐子凌一定是在听到阿舟的话时便立即想到了这一层,所以那些皂隶才会空手而归。
  周挺眼看她忽然从伞下跑出去,雨幕之间,她的背影好似融成了写意的流墨。
  “小周大人,我就说你不会哄小娘子吧?”
  后头一瘸一拐的亲从官晁一松将伞给了身边人,又赶紧钻到他伞檐底下,“人家姑娘问你那句清不清白的,您就该说相信她啊!”
  晁一松方才隔了几步远,又有雨声遮蔽,他听得不太真切,但隐约听着,他也猜出了那位倪姑娘在问什么。
  周挺握着伞柄,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注视着烟雨之中,那女子朦胧的背影,他忽然站定。
  晁一松一脚迈了出去,不防噼里啪啦的雨珠打了他满头满脸,他郁闷地回头。
  周挺腰背直挺,玄色袍衫的衣摆沾了一片湿润雨水:“我不信。”
  “啊?”
  晁一松愣了。
  “她的案子尚未审过,既无证据证明她有罪,也无证据证明她无罪,我贸然说信她,便是骗她。”
  周挺眼看那女子便要渐远,他复而抬步,走过晁一松身边:“先送她回去,今夜你晚些下值,就当报答她为你治腿伤之恩,与我一块儿审那个阿舟。”
  “……”
  晁一松无言。
  倪素花了好几日收拾出来的铺面,被光宁府衙的皂隶搜过之后,便又是一地狼藉,连她擦洗过的地板都满是凌乱的泥污脚印。
  外面雷声轰隆,正堂里光线昏暗,倪素满身都是雨水。
  “晁一松,让他们来收拾。”
  周挺进门,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又扫视一眼堂内的狼藉,便回头说道。
  晁一松等人进来便开始扶书架,收拣物件。
  “不用了小周大人,我自己可以收拾。”
  倪素心里惦记着徐子凌,她抬起头拒绝。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周挺看她不自知地颤抖,回头接了晁一松从外头的茶摊上买来的热姜茶递给她。
  他们很快收拾好便出去了,只留几人在外头找了个能多雨的隐蔽处守着,周挺也撑伞离开。
  晁一松深一脚浅一脚地躲在周挺伞下,颇为神秘地琢磨了片刻,才用手肘捅了捅周挺,道:“小周大人,您猜我方才瞧见什么了?”
  “什么?”
  周挺神色一肃,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与案子有关的线索。
  “一件还没做好的衣裳!”
  晁一松一脸笑意,对上周挺那张冷静板正的脸,他又无言片刻,无奈:“大人,我瞧着,那可是男人穿的样式。”
  男人穿的样式?
  周挺一怔。
  “您说,那倪姑娘不会是给您做的吧!”晁一松终于说到自己最想说的这句话了。
  “光宁府那帮孙子,搜查又不是抄家,怎么跟蝗虫过境似的,”
  他叹了口气,“那衣裳还没做好呢,我瞧就那么和一堆绣线一块儿落在地上,上面不知道踩了多少脏脚印子,只怕是洗也洗不得了,可惜了。”
  周挺没说话,兀自垂下眼睛。
  天色彻底黑透了,倪素在周挺等人离开后便立即跑到后廊去,她点上一盏灯笼,连声唤徐子凌,却未听有人应。
  倪素推开一道门。
  漆黑的居室里,忽然笼上她手中灯笼的光,她绕过屏风,昏黄光影照见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
  他很安静,安静到让倪素以为,原来生魂也能再死一回。
  “徐子凌!”
  倪素放下灯笼,莹尘浮动,她又一次清晰地看见他翻卷的衣袖之下,被生生剐去皮肉般的血红伤口,交错狰狞。
  她点起这盏灯笼似乎给了他一缕生息,徐鹤雪反应了许久,才睁开一双眼,没有血色的唇翕动:“倪素,可以多点几盏灯吗?”
  倪素立即找出香烛来,借着灯笼的烛焰才点了十支,便听他说:“够了,我看得清了。”
  倪素回过头。
  “看来那位周大人去的及时,你在光宁府没有受伤。”
  他有了些力气,便拢紧了衣袖,掩饰不堪。
  倪素以为他是因为承受的痛苦才问她可不可以多点一些灯,却原来,是在等待此时,他的眼睛恢复清明,再看她是否受刑。
  哪怕是今日在阿舟家的院子里,许多双眼睛看向她的时候毫不掩饰轻蔑鄙夷,哪怕是被阿舟辱骂“下三滥”,他们不肯以“医工”称她,他们总要以“药婆”加罪于她,倪素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她只听眼前这个人说了一句话。
  眼眶便顷刻憋红。
  “徐子凌,”
  泪意模糊她的眼,使她短暂体会到他一个人蜷缩在这间漆黑居室里,双目不能视物的感觉:“我再也不要请人送饭了,我自己学。”
第28章 鹧鸪天(三)
  她的一句“我自己学”, 裹藏着不愿言明的委屈。
  她也果真如自己所说,翌日一早,便在厨房里做早饭, 从前在家中倪素从未沾手这些事,烧锅灶不得法门, 亦不知该多少米,多少水。
  厨房里烟雾缭绕,呛得倪素止不住地咳嗽, 眼睛熏得也睁不太开,只觉有人小心地牵住她的衣袖,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了厨房。
  “你出来做什么?”
  倪素一边咳, 一边说, “你的身形若再淡一些, 这里就又该落雪了。”
  “我以为着火了。”
  徐鹤雪松开她,说。
  倪素在他房中点了许多盏灯,从昨夜到现在也不许他出来。
  眼皮被倪素揉得发红, 听见他这句话,她有些窘迫地抿了一下唇。
  倪素一言不发地坐到檐廊底下的木阶上,抱着双膝, 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做饭也这么难。”
  她的颓丧显露在低垂的眉眼。
  “你一直知道它的难。”
  徐鹤雪立在她身后, 说。
  他说的不是做饭,其实她嘴上说的, 与她心里想的也不相同,倪素回头仰望他:“母亲临终前曾说此道至艰, 问我怕不怕, 那时我对她说了不怕。”
  她仰得脖子有点累,又转过身, “但其实,我心中也是惶恐的。”
  云京不是雀县,而这天下更不仅仅只局限于一个小小雀县,从前倪素在家中,父亲虽不许她学医,但待她却不可谓不好,后来父亲去世,她又有母亲与兄长庇护,而如今她只剩自己,孤身在云京城中,方才意识到,自己从前与父亲犟嘴,所谓的抵抗,所谓的不服,不过都是被家人所包容的,稚气的叛逆。
  而今父兄与母亲尽丧,这云京的风雨之恶,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
  “你已经做得很好,只是你在云京一天,害你兄长的凶手便会心中不安。”徐鹤雪走来她身边坐下,并习惯性地抚平宽袖的褶皱。
  “真是害我兄长的人在诬陷我吗?”倪素忙了一个清晨也没有吃上饭,她负气地从一旁的簸箕里拿了个萝卜咬了一口,“我总觉得,偷换我兄长试卷与这回诬陷我的人,很不一样。”
  川乌一般是落胎的药,却被混在保胎药里,这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一时糊涂用错了药就能解释的,阿舟的指认从这里开始便有错漏。
  那位光宁府的推官田启忠也正是因此才并没有贸然给她下论断。
  这手段拙劣,和冬试案的缜密像是两个极端。
  “也许不是同一人,但应该都知晓内情,”徐鹤雪一手撑在木阶上,轻咳了几声,“此人原本可以让阿舟在送来给你的饭菜中下毒,但他却没有,他应该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你,并且知道你身边有夤夜司的人保护,若你是中毒而亡,冬试案便会闹得更大,朝中孟相公与蒋御史已将此案与阻碍新政挂钩,而再推新政是官家金口玉言的敕令,官家势必不会放过。”
  “他将你这个为兄申冤的孤女用符合律法的手段送入光宁府,再将从你家中搜出的川乌作为铁证,我猜,他下一步,应该便是要利用你之前在光宁府‘胡言乱语藐视公堂’的所谓言辞,来使你成为一个精神有异,不足为信之人,他甚至可以再找一些替死鬼,来证你买凶杀兄,只要你害人的罪定了,你一死,你与你兄长的事,便都可以说不清了。”
  即便倪青岚死时,倪素不在云京又如何?他们一样可以加罪于人。
  “若是昨日光宁府的皂隶真在这里搜出了川乌,”倪素说着,又慢慢地又咬下一口萝卜,“那夤夜司,便不能将我带走了。”
  光宁府虽不吝于将案子移交夤夜司,但他们也不可能事事都肯让,否则光宁府又该拿出什么政绩禀告官家呢?
  缺乏关键证据的,案情不明朗的,光宁府才会大方交给夤夜司,但看起来不难办的案子,他们应该是不让的。
  生萝卜其实也甜甜的,倪素一口一口地吃,抬起头忽然对上身边人的目光,她问:“你吃吗?”
  暖阳铺陈在徐鹤雪膝上,他在这般明亮的光线之间看着她啃萝卜的样子,这应当是她第一回 吃生的萝卜,明显抱有一种对新鲜事物的好奇。
  徐鹤雪摇头,置于膝上的手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罐,递给她。
  瓷罐上贴着“完玉膏”,倪素一看便知是蔡春絮与她提过的那家药铺的去痕膏,倪素萝卜也忘了啃,看着那药膏,又抬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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