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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山栀子【完结】

时间:2023-04-27 14:46:07  作者:山栀子【完结】
  皂隶们很快抬来一张蒙尘的春凳,一人用衣袖草草地在上头擦了一把灰,另两人便将倪素押到了春凳上。
  倪素的一侧脸颊抵在冰冷的凳面上,听见堂上的谭判院肃声道:“倪素,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是否要告御状?”
  “民女要告。”
  倪素说道。
  “好。”
  谭判院点头,对手持笞杖的皂隶道:“用刑!”
  皂隶并不怜惜她是女儿身,只听判院一声令下,便扬起笞杖,重重地打下去。
  震颤骨肉的疼几乎令倪素收不住惨声,她眼眶里泪意乍涌,痛得她浑身都在发颤,这是比光宁府的杀威棒还要惨痛的刑罚。
  皂隶一连打了几板子,站在门外的百姓们都能听到那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蔡春絮被苗易扬扶着从马车里出来正好听见门内女子的颤声惨叫,她双膝一软,险些摔下马车。
  蔡春絮快步跑到门口,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她一眼就望见了青天白日之下,那女子被人按在一张方长的春凳上,霜白的衣裙,斑驳的血。
  “阿喜妹妹……”
  蔡春絮眼眶一热,失声喃喃。
  “倪素,本官再问你,这御状,你还告吗?”几板子下去,谭判院抬手示意皂隶暂且停手。
  “告。”
  倪素嘴唇颤抖。
  谭判院眼底流露一分异色,他没料到这几板子竟还没吓退这个女子,思及谏院与翰林院如今的水火之势,他面上神情算不得好,挥了挥手。
  皂隶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的又下了板子。
  倪素痛得手指紧紧地攥住春凳的一角,指节泛白,她咬着牙却怎么也忍不下身上的疼,她难捱地淌下泪。
  徐鹤雪并不是第一回 见她受刑,可是这一回,他心中的不忍更甚,他甚至没有办法看她的眼泪,笞杖又落下去,他的手紧握成拳,闭了闭眼。
  “倪素,告诉本官,你伸冤所求为何?”
  端坐堂上的谭判院冷声道。
  所求为何?
  皂隶还没停手,倪素痛得神思迟钝,她喃喃了一声:“我求什么?”
  又是一板子落下来,痛得她眼泪不止,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她艰难地呼吸着,哭喊:
  “我要杀人者死!我要他还我兄长性命!我要他还我兄长性命!”
  凭什么?
  凭什么她兄长的性命比不得那个人的性命?凭什么杀人者还能堂而皇之地脱离牢狱?
  “大人,若不能为兄长伸冤,民女亦不惧死!”
  “不要再打了!”蔡春絮被皂隶拦在门外,她眼睁睁地看着又一杖打下去,她焦急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
  可皂隶们充耳不闻。
  徐鹤雪看着倪素鬓发间鲜红的茱萸掉在了地上,她身上都是血,而笞杖不停,狠狠地打在她身上。
  他下颌绷紧,终究还是难以忍耐,他伸出手,双指一并,银白的莹尘犹如绵软的云一般,轻轻附在她的身上。
  皂隶一杖又一杖打下去,但倪素却发现自己感觉不到。
  她迟钝地抬眼,沾在眼睫的泪珠滑落下去,她看见他周身莹尘浮动,衣袖的边缘不断有殷红的血珠滴落。
  她看见了他腕骨的伤口寸寸皲裂,连他的衣襟也染红了,也许衣冠之下,越来越多的伤口都已显现。
  他的那张脸,更苍白了。
  倪素的脸颊贴在春凳上,嗓子已经嘶哑得厉害,嘴唇微动,声音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徐子凌,你别管我,好不好?”
  “我真的,不想你疼。”
第38章 定风波(一)
  “若不能为兄长伸冤, 民女亦不惧死!”
  伴随笞杖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受刑的女子用尽力气呼喊出的这句话几乎震颤着所有围观者的耳膜。
  如此刑罚,即便是男子也很难不惧怕, 谭判院也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弱质女流, 竟能生生忍下这十几杖且始终不告饶。
  “大人……”
  一名皂隶握着沾血的笞杖,面上终归还是露出一分不忍。
  “多少杖了?”
  谭判院看那女子趴在春凳上动也不动。
  “已经十二杖了。”皂隶小心地看着判院大人。
  谭判院面上流露一分犹疑,但沉吟片刻, 还是正了正神色,道:“律法不可废, 还有八杖。”
  “是……”
  皂隶无法, 只得再度举起笞杖。
  笞杖落下去, 震得莹尘闪烁四散, 徐鹤雪的衣襟几乎染了一圈触目惊心的红,他瘦削的手指用力,重新剥离身上银白的莹光轻轻裹附在倪素的身上。
  那是剥离血肉的疼。
  是他生前所受过的, 最重最耻辱的刑罚。
  他干净的衣裳湿透了,斑驳的血迹令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狼狈得多,倪素泛白的唇颤抖, 朝他摇头。
  她不能大声喊他的名字。
  不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与他说话。
  她的眼泪淌下脸颊, 指甲几乎要嵌进春凳的缝隙里。
  “谭判院,倪素身为女子, 十六杖,已经够了!”第十六杖落在倪素身上, 有人拨开人群, 立在鼓院大门外,朗声说道。
  谭判院闻声抬头, 见是一身着玄衣的年轻人,他抬手示意皂隶停手,随即道:“你是何人?竟敢扰乱公堂!”
  “夤夜司副尉周挺,见过判院大人。”
  周挺拿出夤夜司的腰牌给守门的皂隶看过,又看向身后,“下官奉命,送吴衙内入鼓院与申冤者当堂对质。”
  他话音才落,谭判院便见外头的百姓退到两旁让出一条道来,一行人抬着滑竿,滑竿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似在病中的锦衣青年。
  有人申冤告状,被告者需得在场,当下谭判院便命人放周挺等人进来。
  眼看吴继康便要被人抬进去,蔡春絮不顾夫君苗易扬的阻拦,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朝吴继康啐了一口。
  唾沫星子沾在吴继康身上,他脸色都变了。
  “既是被告的杀人凶犯,怎还被抬着进去?是自个儿没腿脚吗?让他下来自己走进去!”
  蔡春絮嚷嚷起来。
  人群里立即响起附和声:“就是!让他下来!”
  也不知道哪儿飞来的烂菜叶子臭鸡蛋,那些匆忙放下滑竿的小厮想挡也没挡住,吴继康被砸了个正着,他瞪大双眼,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肮脏,脸色越发怪异起来,胸口起伏正想发作,却听一旁的周挺淡声道:“吴衙内,请起身入鼓院受审。”
  受审这两字周挺说得缓慢,意在提醒吴继康自己此时的处境。
  吴继康难堪地站起身,被身边的小厮扶着,慢慢地走进鼓院大门里去。
  郎朗日光底下,他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春凳上的那名女子,她身后几乎被鲜血染透,整个人无意识地抽搐着。
  吴继康本能地握紧了小厮的手腕,恍惚地想,既受了这样的刑,她怎么还没死呢……
  “衙内。”
  小厮低声提醒他上阶。
  但还是晚了,吴继康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阶前,他被小厮扶着站直身体,朝堂上正座的谭判院作揖:“拜见判院大人。”
  “大人,这笞杖还打吗?”
  皂隶在一旁小心问道。
  谭判院也犯了难,一时也说不出打或不打。
  “判院大人,鼓院先刑法而后审案,是为防诬告,不敬圣上,以此刑法而试申冤者之心志,其目的本不在于惩戒,而在于试诚心,难道大人以为,此女心还不够诚吗?”周挺走入堂中,指着外面在日光底下受刑的倪素说道。
  “可二十杖是鼓院的规矩。”
  谭判院皱起眉,“无有规矩,不成方圆。”
  “大人!学生愿代她受刑!”
  鼓院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抓着门口皂隶手臂的那名青年身上,倪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挪动视线。
  竟是何仲平。
  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高声喊道:“霁明兄生如浑金璞玉,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我受霁明兄照拂,与霁明兄为友,今日若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妹妹一个人为他讨公道,我何仲平枉读圣贤书!杀人者偿命,古来有之,霁明兄虽死,可吾等寒门读书人仍在!学生何仲平,甘受刑罚,为吾友倪青岚伸冤!”
  只在倪素敲登闻鼓,又入鼓院受刑的这一段时间内,此事便已传遍了云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何仲平闻讯赶来,那些与他同样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也弃了书院的课业,匆匆跑来。
  “存志入仕当为百姓,为公理!这是书院先生教给吾等的道理!可如今谁该给天下寒门士子一个公理?须知今日的倪青岚,未必不会是往后的我们!”一名书生说着,便一撩衣摆跪到何仲平身侧,“学生愿受刑罚,为倪青岚伸冤!”
  “还等什么?尔等难道竟不如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子知勇?”又一名书生环视四周,随即跪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跪了下去。
  “学生愿受刑,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谭判院是真头疼,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听见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七嘴八舌地连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他没有办法,此时也不好再说继续动刑的话,挥了挥手,让人不要按着倪素。
  何仲平等人被放进鼓院中,皂隶们又搬来好几张春凳,这些书生们一个个争着便趴上去。
  谭判院心中郁郁,不知道这事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他身在谏院,深知此案若断得不好,只怕翰林院的那些人便要得意了。
  可眼下这个境况……
  谭判院抬头,看了一眼在外头受刑的那些读书人,他只觉得脑袋更疼了。
  “吴继康,此女状告你杀害她兄长,而此罪你在夤夜司狱中已认,是否属实?”谭判院收敛心绪,开始审问吴继康。
  吴继康心中无比后悔自己在夤夜司中轻易便认下了罪,他更厌恶外头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声,“可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我只是关着他,然后他就饿死了,他是自己饿死的,不关我的事……”
  “你若不囚禁他,不折磨他,他怎会患上离魂之症?”倪素双手撑在春凳上想要直起身,腕上却没有力气。
  “我怎么知道?”
  吴继康的神思更混沌,“我说了,我没想杀他,无论如何,我罪不至死,不至死……”
  “你若不死,我倪素此生必不罢休!”
  倪素忘不了那日他在夤夜司门口恶劣的笑,她恨不能手中有柄刀,若这世道终不能还她兄长公道,她也要一刀,一刀地捅死他。
  让他不能再笑,不能再用那种得意的目光来蔑视她兄长的生命。
  吴继康心中的烦躁令他不断抓挠着自己的颈子,他厌恶极了她的眼神,如果没有那些多管闲事的书生就好了。
  “我的确无心杀人,不如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补偿?”吴继康三两步走出去,到她的面前,放低了姿态,塌着腰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是阴冷而恶狠狠的,“要钱吗?还是要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倪素恨不能当场撕破他的脸皮,她浑身颤抖更甚,却见吴继康忽然踉跄后退几步,紧接着,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奇怪。
  银白的莹光犹如丝线一般缠裹在他的颈间,倪素顺着那光源看去。
  在日光底下,徐鹤雪的手苍白沾血,筋骨流畅,他双指一并,光如细丝一般浸入吴继康的衣料,一寸一寸地撕裂着吴继康掩藏在衣袍底下的鞭伤。
  吴继康惊恐万分,他看不见身上到底缠裹着什么,却能感觉到那些细丝般的东西撕开了他身上一道道的血痂,划开他的皮肉,痛得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滚惨叫。
  “倪素,你放心,我不会用术法杀人。”
  徐鹤雪清冷的双眼凝视着地上滚了一身尘土的吴继康,他没有回头看春凳上的姑娘,只是平静地与她说:“只是他害你受的这十六杖,该还。”
  倪素想说话,想对他说,不要这样,不要再让自己的身形变得更淡了,否则今日又该下雪了。
  可是她不能。
  她怕这里所有的人发现他的存在。
  怕他无法自处。
  倪素眼睁睁地看着他手指用力,银丝刺入吴继康的血肉,如同掌控着一只牵丝傀儡一般,他令吴继康发了疯似的往地上撞,撞得额头上都是血,吴府的小厮与鼓院的皂隶慌忙上前去按他,几乎险些按不住。
  吴继康嘶声力竭:“有鬼!有鬼啊!”
  徐鹤雪几乎已经习惯自己身上的痛,他手指微屈,莹尘化丝,冷眼旁观吴继康的丑态。
  “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心灰意冷,你想要的公道,有人与你一样想要。”
  徐鹤雪的身形已经变得如雾一般淡了,他看向那些趴在春凳上受刑的年轻人,对她说:
  “官场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还是热的。”
第39章 定风波(二)
  谭判院不知吴继康因何忽然疯癫, 只以为他是发了癔症,又逢一场怪雪突降,堂审只得潦草收场, 择日再审。
  但三十六名书生与倪青岚亲妹在登闻鼓院受刑伸冤一事却在整个云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当日在鼓院大门外围观的百姓不在少数,无数人见过那场雪, 而重阳鸣冤之声已达不可收拾之势。
  参加过冬试的举子或贡生也有不少参与到这场针对国舅吴继康的声讨中来。
  “你在等官家?”
  秋雨连绵,张敬双手撑在拐杖上,冷不丁地开口。
  “咱们这些做臣子的, 可不只有等的份儿么?”政事堂内此时也没几个官员,孟云献端着茶碗, 一边赏雨, 一边说道。
  即便是深受官家看重的御史中丞蒋先明, 在庆和殿外跪了几回, 官家不照样说不见,便不见么?
  张敬摸着膝盖,“我听贺童说, 倪青岚的策论写得极好,本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的确,”
  孟云献点头, 随即对他笑了笑, “你心里还是明白的,不管谏院与翰林院之间到底是在为什么而争, 你的学生贺童,到底是个直肠子的清正之人, 他是真的惋惜倪青岚这个人。”
  “我的学生, 我自己知道。”
  张敬平静地道。
  两人正不咸不淡地说着话,外头便有宦官冒雨前来, 孟云献定睛一看,竟是常侍奉在官家身边的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亲自过来了。
  “孟相公,张相公。”
  梁神福作揖,“官家有旨,请孟相公去庆和殿。”
  孟云献与张敬相视一眼,随即起身,“梁内侍先请,我随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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