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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山栀子【完结】

时间:2023-04-27 14:46:07  作者:山栀子【完结】
  直到梁神福离开,张敬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动,只道:“等了多少日就等着官家召见,你还不快去?”
  孟云献闻声回头,却说:“你这胡子有点太乱了,等我见过官家,咱们一块儿去东街剃面?”
  张敬充耳不闻,抿了一口茶。
  孟云献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令人取来长翅帽戴好,又整理过仪容,这才出了政事堂。
  下雨天总是要晦暗些的,整个禁宫被雨水冲刷着,颜色如水墨一般泛着冷,孟云献撑伞走在雨雾之间,撩起衣摆往白玉阶上去。
  远远的,他看见了浑身湿透的御史中丞蒋先明。
  “孟相公。”
  蒋先明一见孟云献走上来,便立即上前。
  “为了冬试案,蒋御史辛苦了,听说这几日你每日都来求见官家,今日官家可要见你?”孟云献将雨伞交给了一旁年轻的宦官。
  “下官正是在等孟相公一同进殿。”
  蒋先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压低些声音,“冬试案如今已传遍云京街巷,重阳鸣冤之声至今不绝,想必孟相公应该也已有所耳闻,下官恳请孟相公,盼您能在官家面前,为此案说一句公道话。”
  “官家不是许你我一同进殿么?蒋御史想说什么,尽可以说。”
  “话虽如此,”
  蒋先明讪讪的,“但下官看,官家如今怕是不爱听下官说话。”
  正是因为他说得太多了,官家心生厌烦,再加上谏院与翰林院整日吵个不停,官家就更不愿听他们这些说得太多的人再说些什么,否则,官家今日也不会召见孟相公。
  孟相公一直忙于新政,从未参与此事,官家是想听不说话的人说话。
  正说着话,梁神福从殿内出来了,“官家请二位大人进殿。”
  庆和殿内的熏香里藏着一分苦涩的药味,金漆铜灯散枝如树,其上点缀着数盏灯烛,照得殿中一片明亮。
  “官家。”
  孟云献与蒋先明俯身作揖。
  “梁神福。”
  孟云献与蒋先明皆低首,只听见正元帝沙哑的嗓音。
  梁神福立即命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到孟云献的身后,而蒋先明稍稍侧脸,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空空如也。
  他的腰身立即压得更低。
  如此差别,任谁都看得出来正元帝此时对蒋先明是正在气头上,孟云献不动声色,泰然落座,道:“谢官家。”
  “孟卿,今日让你来,不为新政,”正元帝只着一身圆领红袍,倚靠在软枕上,正握着一卷书,“朕想知道,你如何看谏院与翰林院争执不下的这桩案子。”
  隔着一层纱幔,帝王的身形不够真切,只听这般语气,也并不能揣度出正元帝此时的心绪。
  正元帝开门见山,孟云献双手撑在膝上,恭谨地答,“臣以为,此案上涉及科举下涉及民情,且避无可避。”
  正元帝在帘内不言。
  “重阳当日突降怪雪,时候虽短,但想必官家在宫中定然也瞧见了,而今市井之间流言四起,称此案冤情深重,九月飞雪乃是倪青岚冤魂不散。”
  孟云献接着道:“臣以为冤魂之说虽荒诞,但此案牵涉科举之公正,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若处理不当,只怕真要寒了那些寒门士子的心。”
  读书人的笔,便是他们握在手中的刀,而那三十六名书生年轻气盛,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谨记《横渠四句》的年纪。
  “看来孟卿与翰林院是一个意思。”
  正元帝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令蒋先明心中一惊,他抬头望了一眼孟云献,见其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帘后的官家作揖。
  “官家,臣并非是与翰林院一个意思,而是如今民情之大,若再放任谏院与翰林院如此争执下去只怕也很难有一个结果。”
  “官家意欲泰山封禅,正该是上下欢悦之时。”
  孟云献一提及“泰山封禅”,在帘后的正元帝抬眼,终于将目光挪向外面,庆和殿中一时寂静,蒋先明不敢擦汗,而孟云献则垂首不语。
  蒋先明如何不知泰山封禅在正元帝心中的重要性,而这短短一瞬,他也想明白了,孟云献之所以在此时提及这件事,意在暗示正元帝应该重视民情。
  自古以来,封禅泰山的帝王并不多,正元帝有此心而生民无此意,那么又如何能有举国若狂之盛景?
  而孟云献这番话也将自己从翰林院与谏院的立场中摘了出来,完完全全是一副为正元帝封禅事宜着想的姿态。
  “孟卿有理。”
  蒋先明正沉思着,忽听帘内传来正元帝的声音,显然,语气已带了些温度。
  “臣还有一事要禀报官家。”
  孟云献说道。
  “何事?”
  “臣奉官家之令重推新政,加禄这一项蒙官家准允,取了修建凌华道宫的款项来加恩百官,以至于凌华道宫停工,臣深感官家恩德,更知官家此次推行新政之决心,但臣清查国库,却发现,这笔银子,本可以不动用凌华道宫的款项。”
  孟云献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道奏疏来,抬眼看向帘内守在正元帝身侧的梁神福。
  蒋先明正在心内感叹孟云献这番漂亮话儿说得真好,那厢梁神福已掀帘出来从孟云献的手中取走了奏疏。
  “疏浚河道的银子如何用了这么多?”
  正元帝接了奏疏一看,脸色有些变了,他抬眼,厉声:“怎么与此前呈报的数目不一样?”
  “疏浚河道所用款项真正落到实处的,不过几万之数,这些,臣都已派人亲自去泽州探查清楚,请官家再往后看。”
  孟云献垂着眼帘,面上的神情不显。
  正元帝越看脸色越发阴沉,他重重地将奏疏一摔,猛地站起身来,却觉一阵眩晕。
  一旁的梁神福立即上前去扶,“官家……”
  “好啊,朕停工凌华道宫,竟是为这帮贪腐之辈做了嫁衣!朕还给他们加禄?他们的日子,过得不比朕好吗?!”
  奏疏散落在帘外来一部分,蒋先明抬眼,正好瞧见末页的官员名字中,竟有太师吴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头一震。
  “官家若收归此份名单上的官员家财,凌华道宫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禅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云献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虽仍未表态,但蒋先明走出庆和殿,看着外头的蒙蒙烟雨,他长舒了一口气,接了伞来与孟云献一块儿下阶。
  “若论平日,官家看了这样的折子,也未必会处置太师,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禅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这回……怕是被您说动了。”
  蒋先明说着停步,朝孟云献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
  孟云献今日这一番话,可谓是处处戳在官家的心坎里,若论平日,官家一定会包庇太师吴岱,但孟云献先说道宫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项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为宗室近些年良田无数,越发敛财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宫却各处吃紧。
  官家心中有气,如何能忍?
  孟云献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点儿笑意,却问:“蒋御史是因何对此案这般上心?”
  “倪青岚是个好苗子,大抵是家风端正,他妹妹也可谓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轻人,本该有大好仕途,却因吴继康一己之私而丧命,这实在令人惋叹。”蒋先明一边往白玉阶底下去,一边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让天下读书人看到倪青岚的公道,又如何给他们希望,令他们安心入仕,为君为民?”
  雨水潮湿,噼啪不停。
  孟云献闻言,在雨雾里打量起跟在他身侧的蒋先明,半晌,他才颇有意味地叹了一声:“蒋御史才真是为君为民,好忠臣啊……”
  ――
  听说重阳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后,她半睡半醒,梦里总是有雪,冰凉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脸颊,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与三十六名书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梦之所以是噩梦,是因为吴继康也在她的梦里,对着她笑。
  倪素几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觉到被子的边缘轻轻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畅,但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想出声,可怎么也张不开嘴。
  越是急切,那种呼吸不了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忽的,
  一只手拉下被子,十分轻柔地替她整理了边缘,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颊,他似乎顿了一下,松了手。
  他指间的温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齐,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盏孤灯点在桌案,玉纹并不在屋中。
  她隐隐约约的,听见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是蔡春絮与玉纹在说话。
  那日是蔡春絮将倪素带回来的,并留了玉纹与另几个女使在这里照顾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盏灯上。
  她动了动唇,轻声唤:“徐子凌,你在哪儿?”
  迟迟听不到回应,倪素便想强撑着起身,可她忽然间又听到了一阵风吹动窗棂,她抬起眼,正见夜雾掠窗,很快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没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着,一步步地来到她的床前。
  “天快黑的时候,你就该叫醒我给你点灯的。”
  倪素望着他,说。
  “不必。”
  他循着她声音的方向,摇头。
  “你房里的灯烛灭了没有?”白日里,倪素要玉纹取来好多蜡烛,自己一盏一盏点了,让玉纹送到隔壁去。
  玉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将桌上那盏灯拿来,火折子也在那儿。”
  倪素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转过身,伸出双手摸索向前,听着身后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边”,“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迈得更谨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烛台,与那个火折子。
  倪素吹熄了灯盏,又很快点燃。
  烛焰点亮了她面前这个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闪,他短暂的迷茫过后,认真地凝视起她的脸。
  “想不想喝水?”
  他的视线落在她有些泛干的嘴唇。
  倪素摇头,看着他将灯烛放回桌上,她就这样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还是很淡。
  也许要用很多的香烛才能弥补。
  倪素想起下雪的梦,想起在梦中他整个人清清淡淡的,好像很快就要消失不见,而吴继康就站在她的面前。
  鼓院那日,她见到吴继康时,便在心中告诉自己,越是如此境地,自己就越该保有理智,可事实却是,仅仅只是吴继康的一个笑,或一句话,便能使她濒临崩溃。
  他提醒着倪素,他是皇亲国戚,而她身如草芥。
  正如那时,她在鼓院受够了刑罚,他才被人簇拥着姗姗来迟。
  吴继康靠过来,用那样恶劣的眼神盯着她时,她几乎被滔天的恨意裹挟,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以身受刑,而他却可来去自如的事实。
  徐鹤雪看清了她的绝望,所以他将还算衣冠楚楚的吴继康变得比她更加狼狈。
  以此,来安抚她的无助。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的血明明早就冷透了,可是他却对她说,有些人的血是热的。
  倪素看见他还是倒了一杯水,转过身来走到她的面前,解释:“你的嘴唇很干,润一润,会好受些。”
  原本说了不喝,可是倪素看他将水倒来,又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她想支起身,可身上并没有多少力气。
  徐鹤雪只好一手扶住她的肩,即便是如此,他也仍旧是隔着一层被子,并不去触碰她单薄的衣料。
  倪素勉强喝了几口,嗅闻到他身上积雪般的味道里裹着几分血腥气,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
  “怎么了?”
  徐鹤雪的声音有些虚弱。
  “你身上痛不痛?”
  “徐子凌,你不要照顾我,该我来照顾你的。”倪素忍住鼻尖的酸涩。
  “你为我点灯,便已是照顾。”
  他说。
  倪素摇头,脑袋垂下去,脸颊抵在软枕上,“那还不够,你应该要更多,我也应该给你更多。”
  要更多。
  要什么?
  徐鹤雪握着瓷杯,视线落在她乌黑的发上,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敢要,半晌,他喉结微动:“子非鱼。”
  “那我要如何才能还得清?”
  “还什么?”
  灯影摇晃,倪素对上他的目光,“还你的陪伴,还你作为鬼魅,却还鼓励我好好活下去的这份心,还你为我寻兄,为我自损,为我做的饭菜,甚至,为我倒的这杯水。”
  “倪素。”
  徐鹤雪眼睫轻垂,轻轻摇头,唇畔带了一分生疏的笑意:“这世间万事,不是件件都需要人还的,若为你倒杯水也要你还,那我成什么了?”
  “若我想还呢?”
  她的目光太过认真,徐鹤雪静默许久,终于抬起眼帘来看她,“你为我做的衣裳,做好了吗?”
  “还差一点。”
  倪素下意识地接话。
  徐鹤雪“嗯”了一声,说,“那个就足够了。”
  倪素其实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帮他做些什么,可是他总是如此,在她的面前,将自己的过往藏得严严实实,她却不能逼他,因为她不知道他生前的事,不知道他究竟为何死在十九岁那年。
  他不说,她便不能问。
  就好像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在这件事上继续说下去了,屋外蔡春絮似乎已经离开了,但玉纹并没有进屋来。
  他安静地站在她的床前,有风轻拂他颜色浅淡的衣袂。
  面容苍白却骨相秀整。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
  倪素轻声道。
  徐鹤雪一怔,随即道:“我可以将这盏灯拿走。”
  他以为她是担心他回到隔壁便会双目不能视物。
  “不是。”
  倪素闷闷地说,“我总是做噩梦,梦里总是在下雪,我梦到你帮我向吴继康出了一口恶气,然后你就消失不见了,我点好多的香,好多的蜡烛,都找不到你。”
  “你真的不要照顾我,我知道你身上也很疼,屏风后面有一张软榻,我床上也还有一张被子可以给你,你在这里,我们一起养病,也许我就不会做那样的噩梦了。”
  徐鹤雪本该拒绝。
  他不能与她同处一室,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可是他想了好久,
  她会不会夜里又让被子蒙住了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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