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样直白的问他。
晚风将她的声音送至耳畔,伴着树叶沙沙的轻响。
陈安风看着她,她站在他上方,不算陡峭的坡道上,逆着光,发丝虚幻在光影中,脸也一并朦胧,像天色将晚的远山。
“会。”
他说。
艾松雪笑起来,很淡。
这天,他们没有了其他对话。
陈安风继续朝前走,艾松雪到家门口后,陈安风继续往前走着,艾松雪没再喊住他,毕竟不熟。
反正还会再见。
回去后,艾松雪打开相机,按了几个键,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本应被删除的照片,现在不管是相机还是手机,删掉的照片在一段时间内都是可以恢复。
刚刚她还没有好好看过这张照片就删了,现在看着这张照片上的那个人,那双眼,她心头再次像被什么击中。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后,艾松雪又将这张照片传到了笔记本上继续看。
她学过很多东西,但没学过摄影,对摄影也没什么兴趣,只是把相机作为记录的工具,所以她拍照并不执着于构图与光线,都是随手一拍,而眼前这张照片,不管是构图,光线,还是氛围感都可谓一绝,足以震撼人心。
断崖,落日,云海,暮光四溢,一人站在光的中央,像神明。
神明回眸,穿过长风,与你对视。
哪怕是隔着照片看着那双眼睛,也会让你感觉——
风忽停,山海皆沉寂。
艾松雪回忆了一下当时她与陈安风之间的距离,好像不过就几米,可这张照片上的他却给人一种极为遥远的感觉。
大概,是他身上的气质太孤冷,像悬在遥远天穹的一轮冷月。
和很多这个年纪故作深沉冷漠的男生不一样,他是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艾松雪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也会有这种感觉,仿佛和镜子里的人隔得很远。
她听说过一句话——
人总是会被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吸引,而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人,更为致命。
这句话是基于爱情的基础,艾松雪并不觉得自己对陈安风一见钟情,但陈安风对她的确很有吸引力。
她以往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浓烈的好奇,他是唯一一个。
任何一件事,或任何一个人,只要与“唯一”挂钩就会变得有趣。
以前,艾松雪总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她性子冷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才十八岁,对未来的每一天却没有任何期待。
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件挺期待的事——
她期待与陈安风第二次相遇。
翌日,是阴天。
艾松雪睡到周姨把午饭都做好了才起。
吃饭的时候,外婆看着对面吃个饭也显得百无聊赖的艾松雪,喊了她一声∶“松雪。”
“嗯?”
艾松雪抬头。
外婆对她说∶“昨天我光顾着写书去了,都没带你出去转转,等会儿吃完饭我们出去绕一圈,刚好今天凉快。”
“好。”
吃完饭,艾松雪用轮椅推着外婆出去。
只要没太阳,山里格外凉爽,每一丝都像是在浸着竹叶的雪水里滤过,湿润,清凉,沁人心脾。
外婆的家门前有四条路,一条通向遇见陈安风的断崖,但是上坡,一条通向镇子,这一路的景艾松雪都看过了,另外两条不知通向哪里,外婆选了其中比较平坦的一条。
这边的路没多少坡度,却实实在在是建在山坡上的,路的一边是山,另一边就是悬崖,视野极广,能看到下方的溪流与密林,还有很远之外的绵延山脉。
放眼望去,能看见三四只白鹤停歇在林间,环绕竹林的溪水中也能看到白鹤的身影,画面静谧,有古画般的诗意。
“知道这儿为什么叫白鹤镇了吧?”外婆问。
艾松雪“嗯”了声。
“这儿白鹤其实不算多,但要是没有白鹤,这山,这景,就没有灵气了。”
艾松雪很赞同外婆的话,她与外婆去过很多座山,但不知道是因为景区的过度开发还是什么原因,那些山总显得沉寂而又哗然,到处都是人,却没多少生机,极少有像眼前这般清净又生机勃勃的场景。
眼前的景色无疑是极美的,艾松雪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艾松雪推着外婆慢慢往前走,外婆不时会指着一些地方告诉她地名,和曾经在那里发生过的往事。
“看到那座桥了吗?”
“看到了。”
“那里原先只有一块木板,我从小就在上面走,没摔过一次,却在遇见你外公的那天摔到了河里,是你外公把我拉上来的,后来他就在那儿修了座桥。”
艾松雪对这种老一辈的爱情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只说∶“我一直以为您跟外公都是城里人。”
外婆说∶“你外公是城里人,我不是。”
“那你们怎么会在乡下遇见?”
“他是从城里来下乡的知青。”
“这样啊。”艾松雪语气淡淡。
外婆听出了她的漫不经心,默默轻叹一声。
她这个孙女啊,这么多年了,性子真的一点没变过,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也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样子。
“松雪。”
外婆这一路一直说着自己的往事,这会儿突然问起,“大一这下学期你还是没谈恋爱啊?”
“没有。”
“怎么不试着谈一谈?”
外婆一直认为就凭她孙女这长相,要是愿意谈,即便她性格冷冰冰的,肯当她男朋友的人也能从这儿排到法国去,所以她敢肯定,追松雪的人肯定不少,只是她不愿意谈。
“懒得谈。”
果然。
外婆又一阵叹息,然后温声说∶“谈恋爱是一件很美好也很有趣的事情。”
“是吗?”
艾松雪下巴微微抬着,也不知有没有在听,那双瞳色清浅的眼睛看着远处,却又像什么都没看。
外婆抬手轻拍了拍她手背,决定再劝最后一句∶“听外婆的,试一试,趁年轻多谈几次恋爱,准没错。”
艾松雪依旧看着远处,过了会儿才开口∶“人这辈子一定要谈恋爱吗?”
外婆说∶“人这辈子没有一定要去做的事。”
“但是。”外婆也望向远方,说,“我始终觉得,来这世间走一遭,总要热烈一场才好。”
“我们为之热烈的,通常也是我们所热爱的,而热爱,它可以是一件事,一些物件,也可以是一个人。如果你觉得很难找到一件你热爱的事与物,那不妨……”
外婆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露出笑容,“去爱一个人。”
说着,外婆侧头垂眸,将布着皱纹的手覆在艾松雪手背上,柔声道∶“外婆希望你能拥有热爱。”
“人这一辈子,只要拥有过热爱,追寻过热爱,不管结果如何,都值了。”
第2章 他会成为风
起风了。
竹林里的叶子被吹得沙沙的响,蝉声隐在深处。
艾松雪在风里仰起头,风将她脸侧的碎发吹至耳后。
“松雪,你听见外婆说的了没?”
外婆以为她在走神,她总是爱走神。
“人这一辈子,只要拥有过热爱,追寻过热爱,不管结果如何,都值了。”
艾松雪将外婆这句话复述了一遍,垂眸,“听见了的。”
听见是一回事,会不会去做又是另一回事,外婆觉得她这孙女估计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脑子里过一遍就没了。
外婆摇了摇头,“你啊。”
艾松雪推着外婆继续往前走。
白鹤镇人口并不密集,婆孙两人出门走了半个多小时才遇到三四个人,这种乡镇上的人都很热情,看到人就会寒暄两句。
外婆跟他们说话的时候,艾松雪就安静站在旁边,外婆让她喊人她再喊人,她也不知道要怎么称呼这些外婆的同乡。
“辛奶奶。”
在拐过一个弯后,前面传来一声少年清润的嗓音。
艾松雪微掀双眼,看向那少年。
白鹤镇的山水似乎很养人,艾松雪发现来这儿之后见过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五官都很端正,眼前这男生如果皮肤没那么黝黑,更会是第一眼就让人惊艳的那类型。
外婆看见他手里的袋子,问∶“小越你这是又要去捡落地果了啊?”
男生笑着点头,“诶。”
他看笑得大大咧咧,看起来挺外向的,但在对上艾松雪的视线时,目光却立马躲闪起来,像是不敢跟人对视。
“辛奶奶,您……您家里来客人了啊。”跟艾松雪对上一眼,他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这我孙女。”外婆介绍道,“松雪下半年就大二了,应该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她姐姐。”
“姐……”
男生像是有些喊不出口,脸都涨红了,最后只含糊地喊了声,“松雪姐。”
艾松雪没出声,只冲他微点了下头。
“那个,我去捡落地果了,辛奶奶,松……松雪姐拜拜。”
说完,他提着袋子一溜烟跑了。
“这小子,我之前回来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怕生。”
像是想到什么,外婆转过头来对艾松雪说∶“他叫周越,之后你要是在家里闲着无聊,可以让他带你去林子里玩儿,我这腿脚也就只能跟你在这大马路上转转了。”
艾松雪回头看了一眼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里的周越,表情若有所思。
“你要是去找他,他肯定很开心。”外婆这时候又说。
艾松雪不明所以,“为什么?”
“这孩子……”
外婆重重叹了口气,“你别看他见着人就笑嘻嘻的,其实他过得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苦。”
外婆讲起他的身世。
“他妈生他难产死了,他爸又在那年出车祸死了,据说赔的钱后来全拿去给他奶奶治病,结果钱花光了,人也没救回来,他爷爷吧,身子骨一直就不大好,前几年还能下地,这几年什么也干不了,家里就靠他捡落地果卖点儿钱,爷孙俩十几年都省吃俭用的,大冬天也没件像样的棉衣,只是这样都够苦了,这村子里的人还因为迷信不待见他,说他是什么煞星,全家都是被他克死的,我听小周说,他老被人欺负,这全镇的小孩儿里只有安风一个人愿意跟他玩儿。”
艾松雪对别人的疾苦并不关心,听外婆讲这些的时候表情始终淡漠,只在听到“安风”二字时微抬了下眼睫。
外婆在前面坐着,看不到她的表情,继续说着∶“所以你要愿意找他玩儿,他肯定特高兴。”
艾松雪没什么找周越的想法,外婆这样说着,她心里想的却是——
他应该认识陈安风。
“他家在前面?”她问。
外婆抬手指向一条小路,“那儿就是他家。”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破旧的瓦房,墙都还是土砖砌的,要不是外婆这一指,艾松雪还以为这房子早就没人住了。
艾松雪摸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从家里走到这儿要半个多小时,虽然这回她是推着外婆,但她平时走路也挺慢的。
“家里有自行车吗?过来要半小时。”
“没自行车,有辆电瓶。”
“我不会骑电瓶车。”
“改天让小周教你。”
“行。”
“再走个几分钟就回去吧,感觉这天等会儿还是要出太阳。”
“嗯。”
下午的确出太阳了。
周越捡完一片林子的落地果出来的时候,夕阳挂满了远处的梧桐。
金色的阳光漫过山林,铺在湖面,熠熠闪烁着,整片湖仿若天空下的一张金箔。
湖边站着一个人,正拿着石子在打水漂。
周越迎着刺眼的余晖望向那个人,眼底溢出笑意,一手拎着一大袋落地果快步走过去,一手放在嘴边作喇叭朝那边喊∶
“安风哥。”
陈安风半侧目往后瞥了眼,接着继续朝湖里扔水漂。
“哥。”
周越走到他旁边,“你要回了不,我跟你一起回。”
陈安风“嗯”了声,把手里最后一刻石子丢出去。
“1234567……”
周越数着打了几漂,但因为石子在湖面漂得太快,他根本数不过来,最后一串嘴瓢的数字变成了一声“卧槽”。
“这得有好几十下吧!”
周越跟在陈安风屁股后面了十来年,但他还是第一次看他打水漂。
“哥,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这么会打水漂?”
陈安风拍拍手,神情散漫,“你不知道的就多了。”
他把手挂在裤兜边,转身朝回走。
周越跟上,拿肩膀撞了下他,“哥,我跟你说个事儿。”
说这话的时候,周越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陈安风看周越这一脸思春的样,大概猜得周越到要说的事跟谁有关。
他脑海里浮现了一张脸,一张清风映月般的脸。
“咱镇上来了个大美女!”
果然。
陈安风唇角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周越眼睛往上瞄着,像在回忆,笑得跟傻子似的说∶“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漂亮的。”
陈安风表示∶“你这辈子才见过几个女的?”
周越激动道∶“她比电视上的女明星都好看!”
这句话陈安风没反驳。
周越见他不吭声,还以为他是不信,“你别不信,真的贼漂亮!她看我一眼我差点儿话都不会说了。”
“出息。”
周越撇撇嘴,“我本来就没什么出息。”
陈安风乜他一眼。
周越这会儿还在回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很像“色眯眯”这个词的形容。
“真的太漂亮了,又高又瘦,气质绝了,皮肤白得反光,连头发丝儿都好看,名字也好听!”
陈安风本来没什么表情,听到这儿,他后脚下一顿。
说起名字……
他跟她说了他的名字,他却还不知道她的。
“怎么了哥?你咋不走了?”周越问他。
陈安风掀起眼,问∶“她叫什么?”
“全名我不知道,只听辛奶奶叫她松雪。”
松雪……
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陈安风再次回忆起那张脸。
她的长相会让人很容易想到一些清冷的事物,比如她名字里的松与雪。
扑面而来的冷雪,雪山上遗世独立的松。
都像她。
青松落白雪,更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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