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噗呲”一声笑出来,指着座椅,说道:“坐吧。”
林皓尘扶着奶奶去坐下,二婶和桃姐儿姐妹站在奶奶身后。
梅姐儿偷偷觑了眼上首,看到那风光霁月的人也在,她只觉得脸颊发热,慌忙低下头。
“听说你们昨晚遇上坏人了,很是惊险。”
太后顿了顿,指着身旁的周易学道:“偏我这外孙三言两语就把事说完了,好没意思。我倒想听听你们讲。”
林家的人听后,都暗自松一口气,太后果真不是寻他们的事。
“外祖母,你嫌弃我!那我走了。”周易学借机站起来,眼睛往门外瞟。
太后摆手道:“好了,知道你不耐烦听我们老人家讲话,出去玩你自个的吧。”
周易学便招手示意林皓尘跟他一起出去。林皓尘附在奶奶耳朵上交代后,才告退走出去。
“你这孙子,倒是孝顺,听说还是案首。”太后笑道。她注意到,林皓尘的目光一直放在林氏身上。
林氏笑呵呵的道:“哎呦,那还是周世子孝顺,半大小子愿意陪您出来玩……”
…………
林皓尘他们走出房间后,上到船身的三楼,举目四望,滔滔江水。
“江上春风起,天涯独客归。”周易学倚在船栏上,一时思绪万千,脱口而出。
林皓尘恰好看到远处的船上有人在钓鱼,遂接道:“不知何处笛,吹落钓鱼肥。”
周易学笑着瞪了他一眼,“我好容易生出一丝身处天涯的心境,你偏要说钓鱼肥!”
林皓尘作揖道:“那我换一句。”他抬眼看见船帆,沉声说道:“楼头夜雨寒,海角孤帆远”
“尚可,勉强算工整。”周易学有模有样的点评。
林皓尘被激起了好胜心,说道:“您要觉得还不够苍凉,那改成:岭头夕照来,故乡无人在。”
“这……这也过于惨了。”周易学被他噎住,脑海掠过母亲的身影。
林皓尘笑道:“所以说,鱼多好呀。鱼儿肥且鲜,不怕风霜天。一跃三千里,人间尽欢然。”
周易学哭笑不得,只指着林皓尘道:“你……你啊……”他一时不知如何形容林皓尘。
“我初见你时,你在救人。在书院时,你很狡猾的卖书,但也拼尽全力与我争第一名。昨夜遇到危险时,你又沉着机智。偏与你叙话,你又总是出其不意。真叫我不知怎么说你好!”
自从回京城后,他身边围绕着形形色色的同龄人,无意不奉承他。唯独林皓尘,虽然也唤他“周世子”,却无讨好巴结之意,倒像正经把他当同窗朋友。
林皓尘愣了一下,确实自昨夜之后,他在周易学面前少了防备之心。他懊恼的说道:“都怪我学问不精,亏大了!”
周易学疑问的看向他,“这与学问何干?”
“您都没看出来我在恭维您,马屁拍马腿上了,可不就是学非所用?”林皓尘特别真诚的说道。
“哈哈哈……”周易学真被他逗笑了。他捧腹笑了好一会,才止住笑声,说道:“行云,你以后唤我元吉吧,我父亲给我取的字。”
不然,以后他再听到林皓尘喊自己“周世子”,想起“马屁拍马腿上”,怕会忍不住笑起来。
林皓尘从善如流的道:“黄裳元吉,怪乎您喜欢穿黄色的衣裳。”
“表哥,你方才在笑什么?”忽的一个声音传来。
此时,一个约莫十岁,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走过来问道。他原在二楼看书,听到周易学笑得畅快,忍不住上来看。
“五表弟,你来了。我在笑皓尘。”
周易学指着林皓尘道:“皓尘就是昨晚识破贼人的人,爆炸就是他弄出来的。”他又拉过来人道:“皓尘,这是五皇子。”
林皓尘拱手行礼,方才他便猜到是小公子是五皇子宋文弘,看起来是个安静斯文的小公子,如徐思尧一般。
五皇子好奇的道:“快跟我说说你们昨晚的事,还有江面怎么爆炸的?”
林皓尘遂将昨夜的事,细说了一遍。当然,他写惯话本了,说故事也甚是精彩。听得五皇子一惊一乍的,连周易学都听得悬心不已。
五皇子听得意犹未尽,问道:“江面漆黑一片,你偏叫下人往东南方向游。莫非,你提前知道东南方向有船只,可以求援?”
林皓尘摇摇头,笑道:“在下是根据乌江流域图推测得知。”
“乌江流域图?”周易学和五皇子异口同声的问道,他们闻所未闻。
林皓尘见他们诧异,遂问道:“可有笔墨?”
“你身后就是书房。”周易学说罢,将他领进旁边的屋子,五皇子也紧随其后。
林皓尘铺开白纸,拿起毛笔,边绘边说道:“你们看,这是我根据多本游记整理出来的乌江流域图,我标记出了沿岸的码头和风土人情……”
他为了画流域图,多番比对过游记,对乌江早已烂熟于心。不过片刻就画出了雏形。林皓尘指着图,说道:
“昨晚我们的船只停在这个位置,看似前后不靠。但不远处的东南方向,就有两条支流,在这里形成一片浅滩。
若是附近的船只想停靠过夜,必会选择浅滩。即使没有船只,浅滩附近也有渔村。东南方向的胜算是最大的。若是其他方向有船只,估计也赶不及。”
周易学点点头,他们为了让太后休息好,确实选择了停靠浅滩过夜。但他仍不解:“为何东南方向的船只可以,而其他方向的却赶不及”
“因为昨晚江面吹的是东南风。”
林皓尘和五皇子同时说道。林皓尘补充道:“逆风而行的话,船只要多耗费三刻钟才能到达。”
五皇子看向林皓尘,惊喜的问道:“你会计算顺风和逆风的水流速度?”
坐船这些时日,他越发喜爱算术,对水流和船速极为困惑。偏跟随他出行的夫子算术平平,表哥周易学也不喜欢算术,故而他一时未能解惑。
林皓尘眉头微蹙,五皇子所指的其实是物理学上的静水、逆水和顺水公式。他尽量用古人能理解的语言,将公式原理解释了一遍,并给五皇子举例。
趁着五皇子思索的时间,周易学惊讶的问道:“我看你天天都在背四书五经,怎还有时间看又是看游记,又是研习算术?”
林皓尘笑着道:“爱好使然。”日后有机会,他希望能踏遍大江南北。故而,从现在就开始收集地图。
不知不觉,日上中天。太后身边的宫女上来说道:“午膳时辰到了,太后留林家的人用膳,请五皇子、世子和林公子下去用膳。”
周易学闻言,有些不解。因着嫔妃们总是争风吃醋,外祖母嫌宫里吵闹,只带了从小养在跟前的五皇子出来躲清静。外祖母连沿途的官员家眷都不想见,怎会留林家的人用饭?
林皓尘也有些担忧,与太后一起用餐,奶奶怕是吃不安心了。
行到一楼,另有一宫女引林皓尘到另一间房,说道:“太后未免林老太太拘束,另开一席,请林公子随我来。”
林皓尘隐隐松了口气。他随宫女进屋,发觉奶奶和二婶都正襟危坐。林氏看到他进来,头都不转,只眼珠子轻瞥一眼,端庄的道:“坐吧。”
这不对劲!奶奶林氏平时见着他,绝对会迎上来唤他“心肝尘哥儿”。
待摆饭的宫女都退下后,屋里只剩他们自家人了。林氏挺直的腰背瞬间弯下来,拉着林皓尘的手道:
“尘哥儿,奶奶方才怎么样,没给你丢脸吧?太后娘娘还夸我了,给了我好些赏赐……”
林氏兴奋地说着在太后屋里的见闻,林皓尘边含笑听着,边给她夹菜。这个老太太不管何时,总是把他放在第一位!
饭后,众人告退,回到原来的客船,按行程,傍晚就将停靠码头了。林皓尘指挥大家收拾行李,他们要换回马车。
刚收拾好,周易学来了,“你们要走陆路?你怎不跟我说?”
他颇有些生气!自己刚觉得林皓尘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人家就准备不告而别。
林皓尘不好意思的挠脑门,他确实忘记了,遂作揖道:“改道是临时决定的,你原谅则个。”
周易学道:“巧了!我外祖母想邀你们到我们的船,一起上京。正好你们拿了行李就过去。”
“啊!这……”这消息太意外了!林皓尘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奶奶和婶婶她们都对船有阴影了,而且她们上了官船也会不自在…
“这什么这,你就是个搭头!我外祖母觉得你们家老太太有意思,想请老太太过去,路上一起说说话。”周易学不客气的道。
林皓尘愣住了,合着他是沾了奶奶林氏的光!
周易学越过他,将消息告知林氏。林氏欢喜的谢恩,大家也都喜气洋洋的准备去官船。
林皓尘将奶奶拉到一边,纳闷的道:“奶奶,你们不是害怕坐船吗?害怕太后吗?”
奶奶林氏说道:“那可是太后的船!不但宽大舒服,还有官兵把守,太后人也和气。傻子才会不坐官船,去坐马车。”
一旁的周易学忍着笑,赞同道:“老太太说得对,有些人就是傻子!”
待林氏走开,周易学指着林皓尘,大笑道:“傻子!”
林皓尘:“……”小丑竟是我自己?
…………
上了官船,女眷住一楼。一开始,太后只是偶尔传见奶奶林氏。林氏因自小长于乡间,又随父亲做生意,还陪儿子外任,经历的事多了,便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因林氏说话,不似常见的官眷,字斟句酌,反而有种自然的野趣。故而,太后越发喜欢与她叙话,仿若听民间故事般生动。
此乃后话,眼下男眷住二楼,林皓尘就住在周易学旁边。他住下来方知,二楼还有两位翰林学士。一位是赵翰林,负责教导五皇子念书。
另一位是姚翰林,擅长作画。林皓尘想着桃姐儿正愁没有老师教绘画基础,便想请姚翰林指点一二。
姚翰林冷冷地回绝,“男女授受不亲,我如何能指点女子?况且女子作画不过自娱自乐,难等大雅之堂,何需费心学?
林皓尘被他的迂腐气笑,说道:“你不想指点直说便是,关女子何事?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你画得再好,不也是女子生出来的?”
“你……你粗俗,狂妄,不知天高地厚!”姚翰林气得跳脚。
林皓尘转身就走,徐竹紧随其后,问道:“少爷,‘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是什么意思?那位大人为何这般生气?”
“意为:没了张屠夫,也能吃上猪肉。没有姚翰林,也能学好画画。”
林皓尘简单解释后,命徐竹去打听姚翰林。方知姚翰林在初登船时,给太后画过一次头像,但太后不甚满意。
他疑惑的问周易学:“姚翰林不是擅长作画吗,怎会画不好太后?”
周易学轻笑道:“你当他不想?可他画习惯了山水,连树叶的脉络都画得纤毫毕现。故而画人像时,这手法改不过来。将我外祖母的皱纹都画得清清楚楚,及其刻板。”
林皓尘听了,眉毛上挑,心生一计。他找到桃姐儿,“大姐姐,你最是擅长画人像,不如帮奶奶画一幅头像吧。”
“我从未画过真人。”桃姐儿连忙的摇头,她画的都是自己想象中的人物。
林皓尘鼓励道:“不讲究十分像,你无需对着奶奶作画,而是把脑海中的奶奶画下来。有时,想象比真实更有趣!”
桃姐儿将信将疑,按着林皓尘所说的,尝试作画。然而,画废了一张又一张,她都不甚满意。
林皓尘读书之余,指点桃姐儿作画,偶尔和周易学辩论,不时应对五皇子的算术问题,可谓忙得不可开交。
作为交换,五皇子每天借出赵翰林半个时辰,帮林皓尘点评文章。赵翰林是四十多岁的老先生,做学问极为严谨负责。
每次点评,他大到立意、论点,小到用词、排版各细节,总能找出林皓尘文章的缺点。
刚开始,前来旁听点评的林二叔,小声嘀咕道:“未免太严苛了。”
赵翰林听到了,板着脸,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你知道每次乡试,有多少秀才因为这些问题落榜吗?”
林二叔涨红了脸,不敢再说。
而林皓尘很快在赵翰林的严格要求下,从赶路中调整回念书的状态。过了几日,他写的文章渐入佳境。
赵翰林抚须,提出新的要求,“除了写你认定的立意之外,你还需另写一篇立意相反的文章。
一旁的五皇子不解的道:“这是何意?”
“阴和阳素来相灭相生。先写正方,尔后写反方,正负相反相成。一来,你可体察自己正方立意是否有偏颇。二来,可比较正方论点可有遗漏。”赵翰林应道。
“多谢大人指点!”林皓尘醍醐灌顶。如此反复下来,他写的文章逻辑愈加严密。
连赵翰林都惊讶于林皓尘的领悟力,动了收徒的心思。尔后,听闻林皓尘早已拜了师父,他便一笑置之,“合该如此,金子不会蒙尘!”
…………
天上的月亮已越来越圆,距离他们上船约莫过了十天。
这日,桃姐儿来找林皓尘,“尘哥儿,你看我这张画得如何?”
她紧张地看着林皓尘,这已是她画了数十张后,自觉最拿得出手的一张。
画像只有书本大小,上面画的人头大身子小,故而五官都较为夸张,但一看神态,大家就能认出这头像是林氏。桃姐儿捕捉林氏微笑的嘴角和眼神极为到位。
“极好!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林皓尘拍手道。
“大姐姐,你先拿咱家的人练笔,给每个人画一张此风格的头像。若有机会,你多观察太后娘娘,待你觉得时机成熟,也画上一张。”
他说得颇隐晦,但桃姐儿听懂了,“你是说我可以帮……”
林皓尘点点头,赵翰林给太后画头像的事启发了他。桃姐儿功底不扎实,若是想画传统风格,尚需从头学起,也许两三年有成效,但也可能五六年都没进展。
但桃姐儿的优点也很突出,她画的人物和动物,活灵活现,颇有灵气。她可以扬长避短!不需要画写实的人物,只需人物传神即可。如此,她的灵气也不会被禁锢。
故而,他融合了前世的萌版头像,建议桃姐儿,
“大姐姐作画时,不必过于注重五官,重在画出人物的个性,或憨态可掬、或娇俏可人、或端庄优雅。总归要让人一眼认出来。”
桃姐儿果然是有些天赋的。眼下,她画出来的林氏,已经跃然纸上。若是她能画出让太后喜欢的头像,那她至少可以扬名京城。
想到这,桃姐儿一刻也不耽误的回房作画。她要趁着在船上的功夫,把太后画出来。否则下了船后,她即使画得再好,也送不到太后面前。
回到房间,桃姐儿看到一同住的梅姐儿又在凭窗望着江水发呆。她忍不住劝道:“妹妹,你得闲也出去走走,宫女姐姐妹妹们都很和气,没得闷在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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