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连目送她走远,才回到厨房里。
那边春山还在宫外,潘阶带着人仔细清点箱子里的东西,对着宫里带出来的清册子,一样一样比对,这是出来最要紧的差事,倘若回去再发现哪样漏了,那就不好交代了。
春山合上手里的清册子,回潘阶:“这边圣上的佛书都齐了。”
潘阶点点头,很快,各个清点的人都回了话,说是不差东西了。
“行了。”潘阶看了一眼天色,已经不算早了,跟他一开始估计的时间差不多,“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麻利着些,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是。”跟出来的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大家也都清楚。
春山望了一眼装佛书的箱子空出来的空间,他特意调整书的排列,以留出这样一块凹下去的方且长的位置,慢慢关上箱子。
伍枝说她进宫前,京城闹市有一家叫“丝桐坊”的琴行,已经开了快一百年了,伍枝信誓旦旦地担保,现在这铺子一定还开着。
德连转告春山之后,春山便暗暗打听,确认它确实还开着,并且光一个京城就有几家分号,生意红火。
春山出门便问了路人,选了离得最近的一家丝桐坊,不过几十步路就到了,活计是个灵活周到的年轻人,挂着亲近的笑容:“客官,您看点什么?”
春山环顾了一圈店铺,店面倒不大,陈列着各样乐器,琴,筝,箫,埙……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贵物。
“我要一张琴。”
小厮问:“要什么样的?”小厮引他到摆放着琴的位置,指指点点,“这几张是咱们这卖得最好的,不过您说说要什么样的,我们家后面库房里还有其他的,或者都不合您的意,还能改制,不过那要花些时间。”
春山抬眼看看,这几张琴在他眼里一模一样,毫无区别,不过是木色有些许差别罢了。
幸好,德连转告了伍枝的要求,他记得十分清楚。
春山从身上摸出伍枝给的钱袋子,松开系绳,把里面的银钱展示给伙计看,“要这么多钱能买到的最好的。”
伍枝弹琴那还是小时候的事情,只记得她娘亲喜欢这家商铺的,至于好不好,她也不懂,隐约记得一把好琴要差不多这个价钱。
伙计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有几分书卷气,穿得简朴,随即在他的注视下仔细数了一遍银钱,他在心里摇摇头,丝桐坊这两年势头很猛,跟着店里面的物件也水涨船高,这个价钱只能勉强挑一张旧款。
“是客官您弹吗?”伙计问了一句。
春山有点烧脸,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那双素日干活很麻利的手有些羞怯,没想到有一日它竟也能挨上琴这样的仙物。
伙计盯着他,在等他回答。
“不是。“春山顿了一下,“是我妹妹要买。”
伙计想想,是女子来弹,倒有一张琴适合,作为招揽客人的老手了,虽然知道从他身上赚不到什么,但还是客客气气的态度,“您稍等,我去后面库房找一找。”
春山点点头,看他撂了布帘子,往里走了,很快,他抱出来一只木盒子,长长方方,春山知道这是一只琴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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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伙计把琴盒放下来,擦了擦上面沾的一点灰尘,缓缓打开,“公子请看。”
春山看不出什么,仔细端详了一遍琴身和弦,他挑不出什么瑕疵,伙计又非常懂行地给他拨弄了几根弦,“您听听,音是对的。“
春山又检查了一遍,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把琴又放回盒子里。
“这个价钱多少?”
伙计知道这桩生意大概是要成了,虽然赚的少,但是这个客人好说话,不需要他多费口舌,他也痛快地开口,一点没抬价。
春山小心地问:“便宜些呢?”
伙计讪笑着,摇了摇手掌,“不行。”
春山本来也不善杀价,更何况已经给他看过银钱袋子了,又听见那伙计说,“客官,这已经是很公道的价格了。”
“好。”春山把银钱都倒出来,空袋子还拿着,想了想,一道放进了装琴的盒子里。
“客官,慢走!”伙计送他出了门。
走两步就是一间“同仁堂”,春山已经认得这三个字了,抬脚走进去。
屋里飘着一股药草混合的奇怪味道,高高密密的药柜下,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正伏在柜台上把算盘打得飞速。
掌柜的抬头看了一眼春山,放下手里的算盘,问他:“要什么?”
春山把琴盒放下来,“要治冻疮的药。”
“治冻疮?”掌柜说着,向他的手看去,一点轻微的冻斑罢了,这么冷的天,只要干活都会有,他穿的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不像是口袋里有富裕的。
春山感觉到他的视线,连忙解释,“厨房里干活的……女孩子,给她治,很严重的冻疮。”
掌柜的点点头,从药柜里拿出来两个小瓶子,向他介绍,一个价钱非常亲民,另一个带着花香。
“效果是一样的。”
春山问:“陈年的冻疮瘢痕能管用吗?”
掌柜的笑了,他看春山眼里有一种清明的愚蠢,摇了摇头:“不管用。”
春山期待地看着掌柜的,掌柜的被看得没办法,转身又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只瓷瓶,青白釉的,看着就比前两只精致,“这个舒疮膏管用。”
春山又问他:“这个最管用?”
掌柜的说:“是。”他这铺子里就这三样,除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达官贵人,但凡干点活计的这种天里都要长冻疮的,除了痒和疼,也不妨事,谁都不会多花钱在这个上头。至于那青白釉瓷瓶的舒疮膏,价钱不低,几乎卖不出去。
春山掏出他带过来的钱,“我要这个舒疮膏。”他指着青白釉的小瓷瓶,“它多少钱?”
掌柜的说了一个数,观察春山的反应,毕竟这价钱实在不低。但春山只是松了一口气,勉强是够了,他把手里的银钱递给掌柜的。
掌柜的收了钱,一边给他包了舒疮膏,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公子是给娘子买的?”
春山心里一惊,内里翻腾,面上还是淡淡的,屋里光线不好,他背光站着,隐没他面颊上的一丝红晕,“嗯。”
大约是新婚的年轻夫妻,尚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掌柜的微笑着把舒疮膏递给他,“慢走。”
约定会合的地方就是上回潘阶带他去的那家铺子,他在那买过一条昂贵的帕子,也不算远,春山把舒疮膏藏在身上,抱着琴盒加快了脚步往那铺子赶。
都在闹市,转过一条街就到了。
还没有到点,虽然囊中羞涩,但春山也进去逛了逛,视线顺着铺面上摆着的小玩意挨个看过去,样样都精细养眼。
几个妙龄女子也在这逗留,叽叽喳喳,挪不开眼睛。
春山看了一会,盘算着再攒钱买哪一样。
身后突然有人叫他,“春山?”
转身,是潘阶站在他身后,他怀里抱着几个小包,看样子是已经都买好了要替别人带的东西。
潘阶的目光盯在春山抱着的盒子上,那盒子的大小实在让人不能忽视,他眼神里带了疑色,有点不可思议,他上回出来只买了一块帕子,现在胆子长了几倍。
春山知道瞒不过潘阶的,“这是琴。”
潘阶一下子哑然,他想起那天他拒绝那个宫女的时候,春山恰好走出来,心里立马明白过来,“你预备怎么带进去?”
“放在佛书的箱子里。”春山先前也想过和潘阶先说好,但他当时拒绝得不留情,知道他无私,怕他阻拦,于是便大着胆子“先斩后奏”,春山自知有错,低下头,“潘公公,奴才不会连累您的。”
“她怎么来拿?”潘阶问的是伍枝。
“回司礼监之前,她一定来。”
潘阶凝视他,片刻,抱紧了怀里的东西,转身丢下一句,“快些走吧。”
时间差不多正好,要带东西的人都一齐回来了,春山把琴盒放进装佛书的箱子里,预先空出来的位置差不多刚刚好,潘阶在一旁提醒,“小心些。”
边上的其他中人以为这是给哪个贵人带的东西,能跟皇上要的佛书放在一块,也不敢多问。
春山放好,检查了一番,不会压到哪本书的边角,才放心地合上木箱的盖子。
启程回宫,马拉着车,车上几只大箱子,进了西华门,看守的侍卫只查看有没有藏人或者是夹带了器械,司礼监的人马出入,他们没别的资格。
顺利地进了去,宫门报信的中人先一步跑着进去通传。
王凤吉应了春山的请托,一直留神着来跑腿通报的,眼见着一个气喘吁吁的中人跑进来,到吕苹跟前说了几句话又出来,出来的时候脚步慢下来,不急不徐,王凤吉叫住他:“是不是采买的回宫了?”
跑腿的不认识他,但这到底是司礼监当差的,有头脸些,况且也不是不能说的事情,告诉他:“是了,半刻前就到西华门了。”
王凤吉不敢耽搁,跟着他前后脚地出门,赶着到伍枝那去报消息。
伍枝早从荭嬷嬷那脱身,躲在寓所的门后,看着外面一个中人装扮的人靠近,便走了出去。
王凤吉还记得伍枝,他曾看过这宫女把春山叫走说话,现在春山又冒险替她买东西。
王凤吉自觉心里像明镜一般清楚。
“伍枝?”他朝人走近,低着声音说,“春山他们已经进宫门了。”
伍枝懂他意思,认真点点头,“嗯,多谢公公,那我去了。”说罢,伍枝就往外走。
王凤吉看她离开。
宫里要稳重,春山那边进了西华门后,几个人的步子就放缓了,马蹄子慢悠悠地踏在宫道上,一声一声很有节奏,潘阶看了一眼春山,他面上没有特别的神色。
走了一段路,一行人都远远地看见一个宫女模样的人在路边站着,像在等他们似的。
春山对潘阶说:“她来了。”
潘阶有气,不想理他。
等到走近了,伍枝认出春山,高兴地挥手:“春山!”但转眼又看见潘阶站在一边,脸色不太好,把脸上的笑又收回去。
春山也冲她招手,“快来。”
伍枝几步跑过来,看春山叫停了牵着马的人,小心翼翼地打开车上的一只大箱子,木头盖子一拿开,就是她的琴盒。
和记忆里无差的琴盒,一模一样的式样,伍枝踮着脚尖把它抱出来。
春山检查了一遍佛书,没有留下折痕或是别的印记,才放心地把箱子又盖上。
“多谢你,春山,多谢你。”伍枝的脸贴着琴盒,眷念地贴着,小声对春山说。
潘阶无动于衷地看着,给了其他人一个眼色,示意继续赶车,别在这里耽搁了。
其余几个中人虽然意外,但看潘阶没有阻拦,相视几眼,都不敢说什么,收到潘阶的催促,如常地继续拉着马往前走。
“你快回去吧,小心些。”春山嘱咐伍枝,得到她的回复后,赶紧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人。
伍枝望了一眼他们的方向,又看了看手上的琴,沿着宫墙小道回去了。
到咸门,马不能再往里走,吕苹派了人候着,几个中人一起抬箱子,潘阶遣人牵着马到马房吃草。
春山到这里,就想起一些往事,只是潘阶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目光有些凌厉,但显然还是在维护他,“春山,你胆子太大了,那可是圣人的东西。”
春山低下头:“是。”
潘阶没再看他,跟着众人一起往司礼监去。
伍枝心里雀跃无比,但又不能真的跑跑跳跳起来,她怀里抱着一张琴,走得久了,手臂还很酸,但她依然高兴,即使累,脚上步伐不减,她赶着快点回寓所。
这条沿着宫墙的小道,狭窄局促,贵人不会往这边来,多是通报消息的中人会选这条路,不容易遇见什么人,也就不容易耽误事。
伍枝走了一大半路,转过去就快到寓所了,看见一队中人从前面闪出来。
伍枝心里一跳,脚上因为害怕哆嗦着抬不动,步子慢得多了。可等那队中人慢慢靠近,伍枝发觉他们似乎意不在她,稳了稳心虚,往边上靠了靠,把路让出来。
果然,这几个中人风风火火地从她身旁冲过去,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吓我一跳,我还当是什么呢。”伍枝拍拍自己的胸口,又把琴盒往上扶了扶,“这般急吼吼的,催命呐。哼,横竖不与我相干。”她回头看那些人一个劲往前冲的背影,撇撇嘴,她现在心里只有抱着的这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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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伍枝抱着琴顺利回到寓所里,她把门栓上,虽然这个点还早,离尚膳局那些宫女回来还有段时间,但她觉得还是谨慎些好。
迫不及待地,伍枝把琴盒放在桌上,然后打开它。盒里还有她给春山的钱袋子,她一把丢了出去。
盒里只剩下一张琴,伍枝虔诚地抚上一根琴弦,陌生又熟悉的触感,她的指尖轻轻一带,屋里想起一声琴音,她想把刻在脑子里的调子连着弹出来,又怕在这里太过突兀,反而惹了祸事。
如果没有和她一样告假的,寓所应当是没有人的,伍枝不敢大意,就怕有人从这里经过,那她装病在这里玩乐的事情就会败露。
可她又对这琴爱不释手,换了一根琴弦拨弄,小时候的记忆在指尖苏醒,她竭力克制,才勉强忍住手上的冲动。
伍枝把琴从盒子里拿出来,把琴盒好好地收到一边,抱着琴上了床铺。窗户是闭着的,她一把把被褥抖落开,钻了进去,厚的被褥可以阻隔一些音量,她蒙在里面,摸上了琴弦。
被子里黑黢黢的,她找准了琴弦的位置,确定手指用力的点,就着记忆中的曲调,慢慢弹奏起来。
《双江叹》,她无比熟悉,手上顺滑,因为蒙着被子又凑得太近,感觉有点震耳,黑暗中她突然想到宋学监问她是否熟识李缚湘,但是她不知道。
一曲终了,宋学监从脑子里数次出现,伍枝从被子里钻出来,兴许是太闷了,她的脸红红的。
德连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伍枝已经把琴收好了,从铺上坐起身问她:“莲儿,今天怎么这么晚?”
德连没在意她的话环顾四周,看到一只新的盒子,悄悄问她:“是那个吗?”
伍枝点头,“这多亏有你和春山呢。”她没穿外衣,直接从床上蹦下来,抱住德连,头也埋在她的肩上,“好莲儿。”
德连笑道:“还顺利吧。”
“嗯嗯。”德连怕她着凉,没跟她推搡说笑,就把伍枝赶回了床铺。
“莲儿。”
“嗯?”
伍枝目光炯炯,“我一定要弹给你听。”
德连笑开来:“好啊。”
等到德连也洗漱好躺上来,伍枝才想到最初的话头,又问她:“莲儿,今天怎么这样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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