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娘走越走越远,夜深了,亭子中挂着的灯笼亮着烛火,只有阖家团圆的主子才叫过年。她看也不看,走过亭子,往鱼藻池走去。
鱼藻池是一片不大的湖,水并不深,周遭没有木护栏围住。冬日里景色并不好,有些乏味,人迹罕至。
德连走近的时候,只看见一道人影在岸边站着。她轻呼一声,那人转了头朝她看,面色冷静无比,随即在她的注视中直直地往湖里扑。
是丹娘。德连看清她的面孔,灯笼里的烛火透着红光,把她的面颊照得一半是红色,映着一片苍白的喜意。
明明水深不过到她的胸下,她却往水里钻。德连呆住了,她在求死,“丹娘——”
德连伸手,湖水那样冰冷,她怎么能毫不犹豫……
但只有呼噜噜的泡泡声回应她。德连勉强支起摇摇欲坠的身子。
翌日,晨起收拾园子的宫女便发现了鱼藻池里的尸首,泡得发了,肿胀着看不清面容。她的衣着完整,略一清点钟鼓司,便发现死的是丹娘。
消息很快传到平章宫,淑妃再怎样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惊了一下,“淹死了?”
“是。”
叫人挑不出错漏,晚膳时分还在,人应该是夜里没的。莲儿这丫头,看着不声不响的,心里注意倒是多,也不知道她是用的什么法子把那狐媚子半夜叫到鱼藻池,神不知鬼不觉呀。
淑妃顿觉得心情不错,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一下子脸色都亮了,叫着伺候她梳状的宫女,把首饰匣子开了,一样一样地过了眼挑选,有喜之后,打扮得少了,但今日很有兴致。
正挑选着首饰,老嬷嬷领着德连进来了。
淑妃挥手,老嬷嬷领着一屋子的宫女都出去,只留下淑妃和德连。
“莲儿,你做得不错。”
德连低着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丹娘死了,春山便可以得救,她本来应该高兴,她是自己求死的,不算她的错……
“娘娘,春山……”
淑妃顿了一下,遮掩道,“不急,你不知道,皇后眼下也跟着贤妃审他呢。”
“皇后娘娘?”
淑妃点头,“是呢。不过你放心,莲儿,本宫叫了吴嬷日日送药去,那些人看在平章宫的面儿上,不会对他太坏的。”淑妃面不改色,语气真诚,但实则吴嬷跟药,不过是她们主仆一唱一和的演戏罢了,她只派吴嬷打听消息,毕竟她可不想横插贤妃跟伍淑女的恩怨。
德连急了,她隐约感觉到事情越来越脱离了她的初衷,可她是奴才,没有办法跟淑妃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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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淑妃万没想到德连竟是这样一把好使的刀,这样容易便让丹娘从此消失了,不知道她怎么得逞的,宫里都认了是丹娘自己失足跌倒鱼藻池里淹死的。但淑妃也不深问,横竖不关她的事,不服管的奴才做的恶事,哪能都怪到主子头上。
圣上也因丹娘的死消沉下来,仍借着新年仍不上朝,躲在神舍里求神问佛。但不过半日,他又高兴起来,因为底下的人来报,“皇后有喜了。”
失去一个美人的伤心顿时被冲散,圣上赤脚在神舍擦得反光的地板上奔跳,双眼冒着光,最低低低沉沉地念着,“金如佛,是朕供奉的金如佛听见了朕的心意,金如佛显灵了!”
吕苹追着圣上,“圣上,您保重自己的身子啊。”他蹲下,替圣上穿上了厚袜子和鞋子。
圣上咳嗽两声,“吕苹,朕要有嫡子了!”他仰头大笑,喉间卡着的痰不上不下,又让他急促地咳了几声,“走,朕要去看看皇后。”
“圣上,等一等——”吕苹又追着他,“先把这才熬出来的药喝了——”
但圣上并不听,他固执地摆手,并大步朝前走,“朕要先去看看皇后,你别忙这个,多叫些太医到坤宁宫,给皇后好好诊一诊。”
吕苹无法,只得听话:“是。”
淑妃的好心情只持续了半日,皇后有喜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后宫。都是一样的肚子,但皇后怀的就是比她的更精贵,淑妃恨得咬牙,“怎么忽然叫皇后得意了?”
捶腿的小宫女分了半刻神,落下的力道稍重了些,淑妃一掌骟下去,带的她头上的粗绢宫花缠了一缕头发挂下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本宫如今还是你正头主子呢!”淑妃伸了腿把她踢在地上。
老嬷嬷在边上冲她骂道:“还不快滚!”
小宫女忍着哭意小步快走退出去了。
“娘娘别气,别为这个伤到肚子里的小皇子。皇后现在有孕,那也比不过娘娘肚子里的这个,长几个月,便是一辈子都长几个月。”
淑妃眉间没有一丝放松,“话是这样说,但她生的是嫡子,本宫的孩儿就算先出来,也只是庶长子。”
老嬷嬷安慰她,“嫡庶是一道,长幼是另一道,娘娘放宽心,咱们圣上不也是庶长子么?”
淑妃稍稍舒展了眉头,但没一会,她的脸又皱起来,“倘若本宫肚子里这个不是皇子呢……”
“娘娘忧虑太多,这样反而不好……”
“不行。”淑妃忽地拍了一把暖榻上的小矮桌,老嬷嬷看着她,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吴嬷,你把莲儿叫来。”
“是。”
莲儿是一把好使的刀,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丹娘消失,那么也能让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消失。淑妃暗自打起了算盘,她算是失约过一回,莲儿这次未必再应,拿那个中人作威胁么……
德连以为春山出内刑监的事有了转机,丢下手上的活便跟着来了。
淑妃一见她,立马换上了热络的笑,不待她行礼,便招手她来过来,“吴嬷,看座。”
德连受宠若惊地坐在了吴嬷搬来的方凳子上,“娘娘?”
淑妃看着吴嬷出了屋子,带上门,才转过来跟德连说话,“莲儿,你那个弟弟,他也不是不能出来。”
德连欣喜起来,期盼地看着淑妃。
淑妃还是笑,“不过是贤妃咬得太死了,皇后糊涂罢了。”
德连目光殷切,定定地望着她,“娘娘的意思是?”
淑妃重新做好,吸了一口气,倒像是她真的在为这事费心转圜似的,“莲儿,只要皇后不插手,本宫说话,贤妃是压不住的。”
德连刚刚一瞬燃起来的希望又灭了,依照这淑妃的口风,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果然,淑妃再藏着掖着、吞吞吐吐,还是把敞亮话给说出来了,“莲儿,你再替我做一件事,我保证,你把个弟弟一定能活着出来。”
明明知道是圈套,但她话里有一丝亲切、诚恳,德连还是往下跳了,“娘娘,是……?”
淑妃招手,德连把耳朵凑过去,音量很低,但每一个都咬得很清楚。
果然……德连立马吓得脸色青了脸,比上一回还要过分,她如今已经知道了淑妃的嘴脸,怕是她真的让皇后掉了孩子,淑妃也不会救春山出来的。
淑妃猜到她心思,一点不惭愧地为自己辩解,又向她再三保证,“莲儿,这回你信本宫,这样的事情本宫吩咐你做,是将自己的把柄交给你,你捏着本宫的痛处,本宫绝不会食言的……”
德连怔怔望着她,她内心居然犹豫了。淑妃好像说得确实不错,死一个乐伎,就算她是皇上新宠,全部推到一个宫女身上还说得过去,但是皇后掉胎,没有人会信是一个宫女一人所为。
淑妃看出她面上的动摇和迟疑,有隙可乘,“你放心,内刑监那里,本宫日日都派吴嬷去照看,那中人身子骨好,伤都差不多了。”淑妃拉过她的手,“莲儿,本宫答应你,这事了了,不仅他能出来,本宫让你还回尚膳局。”
淑妃手上戴了两三只指环,抵在德连的手上,硌得她低头多看了两眼,椭圆状的祖母绿宝石,富贵地晃眼。
离开暖阁,德连像是被人抽干了气,她扶着墙,脑子里乱哄哄的,总感觉是一场骗局。若不是呢?那她真的要去做淑妃的刀子,让皇后落胎么?淑妃这样心肠的人,有几分可能让她全身而退,回尚膳局,到这一步,还能回尚膳局么?
她又开始想那个问题,是哪一步开始做错了,都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淑妃把这样的心底事告诉她,她再也逃不开了。是允诺也是威胁,若她不能变成淑妃向外插的利刃,那他们的结局会走向淑妃许诺的另一个方向。
这是一个困局,德连颓唐地捂住脸,她要怎么做。
伍枝这两日并不好过,贤妃拿捏住了春山,隔三岔五就去找她寻开心,深宫的女人没有别的乐子,贤妃从欺负另一个和她差不多的女人这事上找到乐子,看她咬牙切齿恨着但又只能作着恭敬的样子,这比唱戏还好看。
皇后也有喜了,贤妃也嫉羡,她心里愈加不爽,怎么就她的肚子没有动静。她转头把怒气撒在伍枝身上,一个无宠的小淑女是很容易磋磨的,她克扣她的用度,尚膳局领来的分例砍掉一大半,只拿一些边角敷衍她,炭火给得也少,还是筐里沉下来的碎渣。春山的空并没有补上,缺了一个人,还隔一会便喊瘦弱的从翠来干粗重的活,宝香最会耍这样的心机,一样不差都能叫她挑出瑕疵,说三道四一番,还罚要罚从翠跪着挨打。伍枝稍稍为她出头,贤妃便会跳出来,指责她们主仆都是不顾规矩体统的贱货,要一起受罚。
贤妃一天说上几回春山在刑房里的惨状,疮口太大,流了好多血,连着衣裳的伤口发脓,又被冻得发紫发黑,隐隐有烂肉的趋势。正因春山还在内刑监,伍枝不敢跟她叫板,再多愤懑也压下去,贤妃叫她往东,她便乖乖地绝不往西,但贤妃只当她怕了,变本加厉。
“宝香刚刚去瞧过了,你那个中人呀,快不中用了。”贤妃一想到皇后的肚子,便坐不住,走到伍枝的屋子里来。
宝香也跟着在在一旁搭腔,“烂了两天肉,都快见骨头了,已经够命大的了。真是个贱胚子,偷了娘娘的东西还不认,也不知道他藏到哪里去了。”
听着春山快不好了,伍枝心里焦急,“我的屋子你们不是搜过了么?”
“淑女的意思是我们娘娘冤枉他了?”
一直的忍让,却仍换得这样的结果。春山,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却因为自己被扣上这样的帽子,先是五十个板子,贤妃肯定后面又用了刑,他那样凄惨,就快丢了性命。他何其无辜,都怪自己……
伍枝只恨自己被人盯着,没有办法去找德连,但她不可能不往内刑监去,应当一直关注着春山……
伍枝呆得出了半晌的神,贤妃以为她故意摆冷脸,“左右也就是这两日了,淑女等着听消息吧,偷盗不认的奴才,宫里断断容不下。”说罢,她领着宝香趾高气扬地走了。
伍枝等她出去半刻,才渐渐回了神,也跟着走出屋子,从翠看她脸色苍白得厉害,担忧地要去搀她,“淑女。”
伍枝扫开她的手,自顾自地站在门前,天气很晴朗,往常这个时候,她还能忙里偷闲跟着德连、云水说话逗乐,谈笑两句贵人娘娘的近况,如今娘娘近在眼前了,伍枝偏头望了森严的正殿,敞阔的殿门似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它已经快要吞没了春山,但仍不知餍足。
伍枝决计去找德连,不管她怎么做,贤妃都不会放过春山的。她宁愿贤妃都对着她下狠手,她受着她的怒火,便会少一个无辜的人跟着倒霉。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德连最在意的人,这些事都因她而起……伍枝绝望地环顾周遭,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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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伍枝心里乱得很,她要踏出景阳宫,从翠跟在后面惶恐地望着她,畏畏缩缩地不敢往前。她回头望向正殿,廊下一个人都没有,正殿那样庄严,她无端感到无形的可怖压力,彷佛那里有无数双眼睛正藏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而事实确是如此。
要找德连,便要去平章宫,伍枝对从翠说:“你留在这里。”
从翠瞪着眼睛,还来不及应声,伍枝已经往外走了。
但没走出多远,伍枝正巧碰着了德连。也许是一种心有灵犀,德连也要去找伍枝的,事情这样杂乱,总要找一个人说才好。
但德连还没有开口说什么,伍枝便抱住她的手臂,急切地,“莲儿,你快去看看春山吧!”
德连并非没有再去过内刑监,但最近几回去了之后都是被拦在门外,守门的一点情都不容。伍枝语气这样慌张焦急,德连一面拉着她往内刑监转了向朝内刑监走,一面问,“你听到什么信了?”
伍枝说:“春山他……贤妃说,他快不好了!”
德连的血滞了一瞬,伍枝感受她瞳孔一跳而过的悲愕,忽觉自己说得太严重,万一只是贤妃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说的假话呢,后宫毕竟还是皇后当家,她也不能凭她的心意颠倒黑白。
脚下一步不停,甚至走的步伐还快了起来,伍枝安慰德连,“莲儿,我听来的,兴许不像这样严重。”
德连镇定地应了一声:“嗯。”她貌似没有被这话影响到,实则内心翻江倒海地惊惧,今天一早起来右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心里格外不踏实。往常也不觉得这路这样漫长,今日走起来总觉得无穷无尽,到不了头。
伍枝温软的掌心握过来,德连稍稍心安些。
快到内刑监,远远见着那的大门开了,干瘦的几个中人抬出来一卷粗陋的干草席子,便往另一边走。
伍枝低唤了一声,“莲儿……”
德连也看到了,心跳得更快,随时要突到嗓子眼外面来,她用力咽下胸腔里升起的巨大恶心,脚下生了风,跑起来。伍枝也跟着她跑。
他们手上抬着人,脚下闷得很,离着内刑监还没走出多远,德连跟伍枝便追上了。
草席卷得粗率,她们一眼看出来露出来的衣裳是普通中人的样式,德连憋着气,声音颤抖,“各位公公……”
抬人的停下,回头斜眼看她,等她把剩下的话说完。
伍枝扶住了德连,她整个人一大半的重量都倚在了她身上,伍枝替她说:“能不能……”她伸手要揭,踯躅着没下手。
抬人的中人见多了这样的晦气,他表露怜悯的门槛都高了许多,话里没什么感情地告诉她们,“在神舍伺候的烛火的张京,守夜守得发昏了,天才亮的时候把圣上一页书烧了半个角,圣上叫人把他给打死了。”
德连终于有力气站住了脚,她握着伍枝的手也松了松,伍枝勉强作出轻松的样子,“莲儿别怕,春山他大约还好好的呢。”
德连无力地点点头。
抬人的几个中人本是要转身,继续朝宫外走,听了伍枝的话,原先说话的那个微微一顿,回过头来试探着问:“春山?”
德连想到他们干这样的活,是可以往内刑监里面去的,眼里划过一丝亮,“对,叫春山的,在景阳宫伺候淑女的那个中人,公公您在里面见过他么,春山,他还好么?”
这中人看她的神情突然多了一丝怜悯,“他啊……”他指了一个方向,“他已经被抬走了。”
顺着他的手指,伍枝隐隐约约见着在很远很远的前方有几个中人抬草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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