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不会喜欢。或者说,她从来没见过。裴见瑾皱了皱眉。
窗缝中钻进几丝寒风,烛火轻晃。
舒沅那双眼睛乌润明澈,藏蕴暖光。说话也语声轻柔,哪怕是被他说了重话,也会先来看他是否烫伤。
如果是他,会放心把什么样的幼犬交到她手上?裴见瑾凝神思索,想不出答案来。
她手指细白,指腹柔嫩,丁点大的小狗一口下去怕是也能见血。
定要磨平爪牙,才能放到她手上的。会闹腾乱咬的那种,也不行。
想到这里,裴见瑾握住刻刀慢慢下手,大致有了想法。
伏案两刻后,福顺拎着食盒回来,轻轻地搁到桌上,在旁边默立一会儿,犹豫着出声:“公子,趁热用饭吧。”
裴见瑾手上动作停住,侧首看去。
福顺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裴见瑾一见便知,福顺在膳房听了些不入耳的议论。
一帮闲人凑成堆,整日闲言碎语。舒沅一朝不登门,他们便在揣摩她的心思。
裴见瑾想起她,手中动作一顿。
镇上张挂彩灯,每夜皆有。偏偏她去的这天,灯架塌下来,火势险些蔓开。昨日,他从暗巷走出,看见她呆立在花灯下,火光扫在她脸侧,惊惧顿生。
直到拉着她从那处走出,他翻涌的心绪仍未平复。
远处火舌仍在吞噬灯上的绵软宣纸,细窄竹丝不住地抖落炭黑灰烬。
那时裴见瑾垂眸看去,舒沅莹白的脸颊蹭了灰,乌发上挂了碎渣,看上去狼狈极了,但竟然比他还先恢复平静。
她甚至眸光明湛地提起珠灯,一刻也等不得地同他提起,想讨他开心。
简直是半点都不知道害怕。
当时,裴见瑾怒火暗生,却难以分辨自己的情绪从何而来。自然而然想到董易提到那两个在附近盘桓的暗探。
定远侯当年在燕王之乱中大有功劳。那些末路之徒,未必不会对她下手。
他们留意着他的处境,等待机缘,盼着将他踩到泥里。同样的,对于天家珍之重之的掌上明珠,若有下手的空隙,他们必定毫不手软,在她身上发泄积年旧怨。
而那时候,他眼前的舒沅形容狼狈,可怜又无措。哪里能面对凶恶之徒。
当下一个思绪直直撞入心怀。裴见瑾忽而想到,她不应沾染这些。
她说那个珠灯,他会喜欢。若不是他,她也不会遇上今次险况。
有人说他招致灾厄,这话或许不无道理。
裴见瑾思索一番,竟找不到她与他相交的半点好处。她怀着善心助他,只会陷入不利的处境。
她一出生就该做被人偏宠的掌上明珠,不该沾染这些麻烦。
一旦想好,不必如何费神,便想到了伤人的话语。
烛火在寒风中微微摇摆,投出一片阴影。福顺倒了杯温水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裴见瑾,又轻轻地走开。
裴见瑾垂眸,仍握着刻刀,思绪却飘了很远。
此时回想起来,当时她听了那些话,泪水盈盈,咬住唇硬忍住才没在他跟前哭出来,应该是伤心了。
如此甚好。若她仍和从前一般凑上来,裴见瑾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那些话说出口。
他薄恩寡义。她应是记住了。
裴见瑾敛起心绪,挪了挪烛台,埋首雕琢。
外间风大,刮得门窗嘎吱响动。福顺掀开帘子到隔壁去关上窗牖。顺道检查了雨具和其他常用的物什。
隔了一会儿,福顺从里面出来,抬头看见裴见瑾仍凝神做着木雕,便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适才福顺进去检查好雨具,转头看到角落里的米缸,便掀开看了眼,缸底只余下薄薄一层,估计也就够熬一两顿清粥。
厨房的人大多时候会给他们备饭,但隔段日子便会断一两天的饭食。
有一回裴见瑾自马庄回来,伤得厉害,厨房备饭的人丝毫不用心,备的饭菜不适合养伤的人,福顺去问过几次,才要了一小袋米来熬粥喝。
后来裴衍来寻过麻烦,直接吩咐林娘子将裴见瑾饿上几顿醒醒脑子,这袋米又派上用场。
福顺记不清上次动这米缸是什么时候,但眼下看厨上那些人的态度,保不齐又要开始在院里熬粥了。
福顺记下此事,准备明日找人问问。待裴见瑾用过晚膳,福顺收拣好碗盘后静静离去。
案上的蜡烛又燃了许久,裴见瑾才放下刻刀,抬手覆上有些酸痛的后颈。
掌心便能握住的木雕憨态可掬,虽比不上钱伯手艺精湛,也很不错。
裴见瑾两指拎起木雕左右看了看。
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不过,他大约没机会知道答案了。
第17章
◎另做打算◎
夜间飘了小雨。
舒沅准备用早膳时,往日禀报山间路况的仆役还没回来。
舒沅道:“不知山中境况如何,再过一个时辰,若还没人上门,再派人去问也不迟。”
官兵封路清理,耗体力便不提了,光是踩在软泥里受着山谷寒风,已经很是辛苦。舒沅想到这里,又令人去厨房里备些蒸饼和咸香小菜,到时一并送去。
此事这般定下。早膳用罢,舒沅在廊上走了个来回。
庭前的桂花在不知不觉间落了个干净,一夜劲风,只刮下几片树叶。裴见瑾那里,房前屋后都栽了树,但疏于打理,落得满院枯黄。
廊庑前的一丛草被刮得东倒西歪,沾满泥水。春桃歇了再去拔草的心思,清了清嗓子:“不能动手做,但对着做出来的那些琢磨琢磨,也能明白短处。”
舒沅回想了一下春桃做出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又短又圆的尾巴,小小的耳朵,四条腿也都短短的。
真要说起来,小狗的每一处都小小的,但春桃把这些凑在一处,似乎不大合适。
阴寒有雨的日子,舒沅在屋外不能久待,站了一小会儿便回身进屋。
沈彻抱着手臂沿廊走来,偏头张望,从半开的小窗瞥见舒沅坐在椅中,正侧头听旁边躬着身子的丫鬟回话。
沈彻加快了步伐,掀开帘子进门便道,冷得声音发颤:“快,快给我熬碗姜汤来。不,随便什么汤,是口热的就成。”
舒沅看去,沈彻套着不知从哪得来的宽袖衣裳,冷得脸都僵了,说话时只有嘴巴动上一动。
要紧的是,他这人从前风雪里来来回回,从来不把姜汤当回事,最常说的就是:“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淋点雨怎么了!”
看来这深秋的冷雨,威力果然非同一般。
舒沅弯了弯唇。
沈彻搓着手哈气,目光向里侧扫去,看到正冒着烟的香炉都想把手拿过去暖暖,下意识往香炉那方走了两步。
舒沅叹气,往他左边指了指:“炭盆在那边。”
舒沅在旁看着,沈彻伸手靠近炭盆的样子颇有些好笑。
沈彻方才板着一张脸,此时暖和过来,他脸上不自觉地挂着憨傻的笑,手掌微曲,时不时地还用手心摩挲另一只手的手背。
沈彻发觉她的目光,眉毛一扬:“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
舒沅忍不住笑:“看你衣裳单薄,你绕路赶回时难道是吃了农户家养的肥羊,只能把值钱一点的衣裳抵给人家。”
“我当然没有!”沈彻又将手压低一点,急声反驳。
话刚出口,沈彻便打了个喷嚏。
他的气势低了下来,又道:“就是没看好路,让横斜出来的树枝挂破了衣裳。”
丫鬟端来姜汤,沈彻心满意足地捧着碗坐下,喝了一大口,感觉浑身都暖和起来。
舒沅看着他,心底一动,问:“你的马呢?”
沈彻抬头看她:“有人牵去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舒沅的指腹在杯壁上摩挲,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安国公府的马庄就在附近,他家别庄上也养了十来匹,你若急着回去,牵一匹吃饱歇足的,不是更好?”
沈彻连姜汤也顾不上了,将碗搁在小几上,跟她说起昨晚的遭遇:“我从林子里钻出来见到一户亮灯的农户,人家都快歇下了,院子里其他没有,就是草多,它倒吃饱了,我可是饿了一夜。”
沈彻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待喝完姜汤,也不吩咐仆役,自己就风风火火跑到小厨房去,找了些热食垫垫肚子,牵马出门才让人给舒沅带了句话。
舒沅不料沈彻就这般回去了,不由愣了愣。
她原本还想再问问裴衍的事。
裴衍在安国公府待着都不安生,要指使人折腾裴见瑾。过两日要从别庄路过,大概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起初她想,若拿不出别的法子,麻烦沈彻将裴衍拖住便是。
转眼间沈彻跑得没影,只好等裴衍那一行人到了别庄再另做打算。
.
隔壁别庄上。
福顺找了个面善的厨娘,同她说想要些米粮。
厨房里最不值钱的除了柴火就是米面,厨娘觉得不是大事,就说:“好。你晚些时候再来。”
福顺走出门去。就有人将这位好说话的厨娘拉进门数落她。
“六公子那儿的事,哪能说应就应了?等三公子回来,怎么跟他交代!舒家小姐关照个一两日,还能将他们的位置颠倒了不成?”
这厨娘是新找来的人手,不懂这些,她瞪圆了眼:“那要怎么做?”
顿了顿,放低了声音,“我看有袋米只剩一点,估计就能凑合两三顿的,放在桶里没用。不如把那个给他。”
前日做主给裴见瑾烧肉添菜的厨子哼了哼,将嗑完的瓜子皮一扔,脸色难看,声音突兀响起:“那米是够了。但这样,三公子见了哪能解气?”
方英那几个是怎么替裴衍出气的,大家都看在眼里。听到这话,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出声了。
这厨子本来想撺掇别人给裴见瑾找些放坏的米粮,看周围这几人一下都不吭声,将他望着,心里打起鼓来。
别说是米,前些天他连鱼肉鸡鸭都给六公子备上了。三公子若知道了,会如何作想?
三公子恨不得六公子吃糠咽菜,哪能盼着人好?
厨子眉毛皱成一团,暗暗叫苦。
前几天那些肉拿出去,现在不只是肉包子打狗,收不回好处,说不准还要将三公子得罪了。
刚才说三公子不能解气,并不是信口胡诌。
裴衍被长辈宠坏,在安国公府简直是无法无天。从前有侍婢冒犯,他把人放在跟前折腾得叫苦连天,直到后来将她的脸划花了才算完。
虽不至于对他一个厨子喊打喊杀的,但一叫三公子记恨下来,这厨房里能捞着油水的差事是做不长了。
思及此,厨子又道:“六公子要东西当然可以。我们却不能白白给了。三公子到时候问起,我们如何交代?这样,贵客将至,厨房里正好还缺些东西,叫六公子跑一趟将这些定下,也算为招待宾客出力了。”
有人说:“外面这天色一会儿一个样,六公子是明日再去?那我先送袋米过去。”
那出主意的厨子说:“沈家小公子都回来了,你不知道吧?当然是越早越好,今日是最合适的。下雨么?撑把伞不就行了。你想往哪去?厨房的活还没干完呢,至于福顺来要的米,等六公子回来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这本改过文名,后面有一个词不能用,又被要求改掉了。给大家造成不便,很抱歉。
这章评论有红包,谢谢支持。
第18章
◎以后我也会帮着你。◎
舒沅无所事事,从别庄的书架翻出几本闲书慢慢翻看。外间丫鬟来找春桃回话,将人请了出去。
舒沅原没放在心上,但春桃回来时脸色很不好,舒沅将书册一合,偏头看她:“这是怎么了?”
春桃攥了攥手,只说:“顾大夫前些天给裴六公子开了药方,还叮嘱一个厨娘煎药。刚才那厨娘来找,说是……有些棘手的事。”
舒沅以为是裴见瑾的汤药有何差池,便点了点头:“这事确实要紧。”
舒沅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别的能做,就说:“你去忙吧。”
春桃如实道:“已经差人去叫福顺过来了。”
舒沅哦了声,埋头继续看书。一时竟没发觉异常。
直到春桃绷着一张脸回来,舒沅才发现不对劲。
收了书册,倏地起身从书案后绕出来,紧张问道:“他怎么了?该不会……”
春桃找到福顺详细问了,那悄悄摸上门来的厨娘说的句句属实。
春桃不敢再耽搁,急忙把来龙去脉跟舒沅讲清楚。
这两日舒沅尽量平复着心情,一个人看看书也挺舒坦自在。
找些写西境风土人情的卷册,便能知道父亲所在之地的山水民情。拿本讲司国的书,也能知道好友故土的风情。若翻出来讲饮食药膳的调养著作,于她大有益处。
可她还是放心不下。
就算他心肠那么硬,冷着张脸,更说不出什么温言软语来感激她,舒沅也觉得没关系。
直到灯架起火的那晚,他说出那番话,她才知道他不大愿意见到她。
舒沅就想,不碍事的,他现在吃的一点亏,到往后他执掌权柄,他都会加倍为自己讨回来。
现下仅是一时之苦。既然他不想她连日登门,她不去就是了。
此刻听着春桃口中的话,眨眼间,舒沅心中的那杆秤又朝他倾斜过去。
那些人竟要他为了一包陈粮,在寒夜里冒雨走数十里山路。
沈彻骑马过来,都冻得厉害。舒沅难以想象,若这雨落下来,裴见瑾这一路走去,浸在雨里,会有多冷。
他多疑谨慎,可并不是生来就如此。是所有对他不好,欲以他为棋子操纵布局的那些人,一点一点教会他猜忌谨严。
那些人,本就不配他诚挚相待,不值得他相信。
那日裴见瑾的话冷利如刃,句句无情。舒沅着实伤心了一会儿。
但思绪转至此处,她无法再生他的气。
他这样就很好。只有这般,才能平安过到今日,才不会被其他人欺骗,再多生出一重伤心。
往山道上送饭食的仆役已在午后出发,别庄无事,有几个厨娘也跟着去,预备就地给官兵熬一顿热乎乎的汤暖暖肚子。大概在晚膳前后才回来。
厨房里只留了两三个收拾蒸笼,洗涮锅碗的人手。
舒沅步入厨房,现成的只有几碟点心和多做的蒸饼。
舒沅一向对自家厨娘的手艺很有信心。
但上回差人送的点心,裴见瑾看都不看一眼,舒沅拿不准他的口味,只好选了剩下的蒸饼。
舒沅执意前往。侍卫劝说无果,探视一番后翻入隔壁院墙,开了一扇小门。舒沅一看,确是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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