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尽,半醉半醒,人心难酿。
一片枯叶落在乔月肩上,盛诗晴抬手捻起,望着上面的脉络,她轻笑了笑,又流两行泪落进土里。
盛诗晴:“我被掳走的第二天,盛府应该便对外宣称我为捍卫贞洁,投身河边了吧?一旦涉及盛家门风,被牺牲的,往往只有我们。”
“你说得对,这世间没给女子活法。谢谢你留我体面。”
敢说出来,是一种勇气。
敢于承认自己被家族抛弃的勇气,敢于直面自身不被世道所爱的勇气。
盛诗晴心如明镜,想到往后故土难回,她觉得伤心,也觉得宛如解下桎梏。
放下吧。这天地光大,何必拘泥于一井之深。
乔月静静望着酒碗,好半晌,几乎什么也记不起了。
还记得那一日,盛府的应对如壁虎断尾,几乎迅猛,也是那一天,她才恍恍顿悟:既然想给这世间的女子另一种活法,既然承诺过不分贵贱,便也不该困于私怨。
她救出身微寒的女子,也该给盛诗晴一个机会。
去他妈的贞洁,去他妈的声誉。乔月轻轻放下酒碗,“三日后,会有马车来接你离京。”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天高海阔,未来,不如努力成长为自己喜欢的人罢。
第77章 两年六地
京都毕竟不是盛家能施展的地方,与其说不知向谁寻仇,更结合了前头盛叔源无意淬了齐夫人的送子观音瓷一事,再看盛诗晴竟能在齐家手上失了踪......一切滋味便显得意深了。
随着盛世苑的婚事落定,盛家人带着盛诗晴的衣冠冢离开了之江。
一月内,乔月陆续处理完刘一等人的案子,重新与他们签订了契约与罚规,在衙门里重新立了案。
进十月,贺舒安也要回大邺了,趁着贺舒安的人马势大,乔月将刘一等人都押给了他遣送,也正好能替他们搬运近载一城的货。
贺舒安身为大邺皇子,出入两国几乎无人阻拦,盛诗晴藏在侍女的队伍中,一路几乎畅通无阻,跟着安然离开了。
待这件事落幕,乔月便开始前往从京都到之江的第一站,津门。
从京都去之江,若是要走水路,都得从津门的码头上船。
从京都到津门,两地相距一百四十公里,快马加鞭,四个时辰能到,刚好够乔月两地奔波。
一日在津门,一日在京都,夜里赶车,乔月便在车上睡。
自宣布再开两座文协学堂之时,乔月便让乔二叔带着苏有金和德化瓷师们一起来了津门,买宅子,买地,建窑厂,将第一瓷局的分部搭建起来。
与此同时,记着周慎立下的功劳,乔月又给了他机会,让他带着自己的人手,着手铺扯去津门的路。
由周慎负责统筹,将沿路没田的人家都征招起来,每日十个铜板,领着大家将从京都前往津门的官路拓宽了三丈,待拓完后,再开始修缮了路面。
由于人手都是各地的,方便同时进行,也能缩短整个工期,花上两三个月,便能将路修好。
修官路,无论如何都是造福两地的。
只花的乔月的银子,又不劳官家费半寸心,这事儿虽未得到官家只言片语,可在中间帮乔月周旋的顾怀玉说了,圣上心里有数。
国为民计,民为国衷。甚安。
一个月的功夫,等乔月终于能抽身去津门时,文协学堂和窑厂都已建成。
乔月先是开了文协学堂,也趁势将第一瓷局的字号推了出去。
不取分文,既能学文化又能学手艺,若是学的好了还有银子拿,方圆二十里的人家无不心动。
秉持谨慎的态度,大多人家都是将家里的女子都送了来,想着后头若是要向她们讨银子,便是不要这个孩子了,损失也不算大。
到底第一瓷局是真诚的,一日日地教养,孩子们也跟着一个个传颂起来。
渐渐的,街头的乞丐聚了过来,各村的孤儿们也跟着跑来投奔,胆大的胆小的聚了一堂,灵活的踏实的组成了一团。
足了温饱,有了希望,纵然有少数人顽劣了些,可随着日日明理开智,孩子们至少都懂得了匾门上的“堂堂正正”。
而与此同时,许友义也已带着所有瓷师将地方文化与艺术创作琢磨了个遍,烧制了几十种瓷器,又等着乔月来后,拟定乾坤。
德化的瓷师们本就是为了出来游学的,一为涨见识,二为将艺术与商道融会贯通,从京都到津门,他们从听苏有金许友义的,也渐渐地开始听乔月的。
有的瓷师纯粹,一心投入匠道,乔月也能从他们的作品里,看出从技术到心境上的变化。
曾经的德化以技超群,如今更能在作品里看到灵气。这份灵气就是文华底蕴。
也有的瓷师更想从事商务,待跟着一起完成了瓷器烧制后,随着津门的瓷坊正式落了地,他们自告奋勇,决定进门店做事。
二百余人里足有二十三人与乔月签了雇契,这些人本就是瓷师出身,极其懂得瓷艺的价值与魅力,乔月相信:待他们成了业务经理后,自能侃侃而谈,将瓷艺的真实魅力一一宣扬。
艺术本就是一个个故事的包装,特别是这些瓷器本就是取自于津门的风俗与文化,两相结合,便如风口上的风筝,只消牵着线,便能迎风高飞。
乔月乐见其成。
乔月两地奔波,在津门时,便带着苏有金着手津门的生意,教他做人事框架,教他市场洞察,教他如何利用地方文华营销,教他如何盘点生意塑造品牌。
乔月带着苏有金运筹,也是放了一半的权,大事她做主,小事金叔决策,一教一习,两人也算是默契。
十一月底,津门的瓷坊彻底装修完毕。
乔月带着苏有金坐在门口,晒着日头,瞧着门前人来人往,回首这几个月,只觉得真如白驹过隙。
乔月:“真快啊,明日许友义就要带大家回德化了,从八月到京都,再留到今日,大家为第一瓷局真是尽了心,金叔,谢谢你们了。”
“就要年底了,大家也想回家团圆。”苏有金晃了晃烟杆,“不过你也莫怕,如今窑厂里已备下了近千件定制瓷艺,至于那些流通的器皿,瓷师们也都做了几十套模具,以备万一,粗酸下来,至少三到六个月里,总能撑住的。”
乔月凑趣笑道:“这点我倒是不惧的,都说名师出高徒,头一批新招来的瓷师,也受了友义两个月的培训了,再过三至六月,总能撑起瓷坊。”
苏有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问过了,有十七名瓷师切实喜欢津门,所以待年后,他们应该会拖家带口,再跟着友义回来。——左右第一瓷局是供了住所的,来这儿安家也容易。”
德化的瓷师基本还是以与苏有金商量为主,能有这个结果,自然少不了金叔与许友义在其中周旋。
乔月忍不住朝苏有金抱拳摇了摇,又兴奋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有这十七名瓷师掌门,往后在出品上,也能省下心力。”
肯定不是这么说,苏有金心里都有数,他睨了乔月一眼,带着几分老成。
苏有金:“还得是你算的准。他们只醉心于创作,其他的都不想费心。又想着到底还得留些富贵养家糊口,这么算来的确是与第一瓷局签人最为适合。——毕竟作品的收入都在你们手里捏着,能自己亲眼看着,心里自然踏实些。左右这么一计量,才想着不如留在你这儿。”
许多事都是水到渠成的,能有这结局,也是乔月将心比心,处处照拂才换来的。
京都权贵多,德化人初来乍到,始终怕得罪了人,可到了津门却不一样,光是皇亲国戚便少了大半,又离京都不远,真出了事,一夜的功夫,就有乔月来救。
再者,三个月下来,第一瓷局在津门只做善事不急于生意,倒是闯出了个好听的名声,拿这字号傍身自也更管用些,进出受人尊重,也自在。
再加上乔月将窑厂周边也都给卖了下来,分文不取便留给瓷师们居住,若是签了人,只要约在便能一直住下去,如何不好?
得此结局,真是情理之中。到底是她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乔月笑了笑,颇有些狡猾的狐狸气,“仗着瓷师们心思纯粹,便以千招万势搏心,哎,是我胜之不武呀,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听乔月自我调侃,苏有金也只是笑了一声,拿烟杆子敲了敲门,颇有敲她脑袋之意。“也幸好是你,带我们走向的未来,一片光明!”
是君子遇君子,知己遇知己。刚巧想走同一条路,于是互相成就,一人一脚,走出这条路。
乔月微眯了眯眼,颇有老谋深算的意味,“金叔,来年开业,津门就交给你了。”
苏有金早知道乔月不会呆在京都,“你去哪儿?”
乔月抬起下巴,仰望灿阳:“从津门南下,落脚淄川抵达海州。——希望到了夏天,咱们能成功以海州作为第二个码头,联通与津门的水、陆两线。”
淄川不会成为第一瓷局的重点,却是连贯津门与海州两处码头的枢纽,也是陆路径途最好的休憩地。
这条路不短,苏有金忍不住提醒她,“若是只留了半年功夫,必少不了拿银子去烧。——真不考虑在年前将瓷坊开了?年底家家户户都得采办,是个好时机。”
“你要看清楚,到底是谁在拿银子养着这座城。”乔月定睛,“归根结底,这儿的繁华大都源于有码头利于北上南下,五湖四海的商客在这儿靠岸,也在这儿拿货。津门的生意,其实不在津门。”
这也是乔月只在市中开了两间铺子,却在码头开了十间的原因。
乔月:“所以余下的一个月,咱们开馆却只做展览,广肆宣传,主要也是为了招揽路径此处的商人,只要养肥了,待来年商客们开船,咱们趁机开业,自有商人们带着我们的瓷器南来北往!”
苏有金只觉得天地豁然开朗,“也好,咱们初到此地,如今万事俱备,能开业却不开,也算是给了津门商户一个面子。”
乔月点点头,“做亏本生意时,自然是顺风顺水。可一旦涉及利益,人与人之间便只有苛刻的。若咱们此时开业,便如同在从津门当地的商户嘴里抢食,难保要被他们给孤立。”
津门与京都终归是不同的,京都权贵多,津门商贾多,在京都经营比的是谁的靠山硬,而在津门则更需要注意商规。
到年后才开,这是乔月讲究道义。各自记着,不提多多帮协,至少日后也能井水不犯河水。
待到来年开春,行商一通,流入流出的银子都要大上许多,即是与各地人做生意,便是各凭本事了。
苏有金长呼了一口气:“年底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大家安心过年,好啊,事事安康!”
乔月捻了捻指尖,“希望一切顺利。若是明年夏天能成功落户海州,便可以海州为据点,再花上一年半载,直通金陵再达之江,如此,从京都到之江的陆路,便算是彻底打通了。”
好漫长的路。苏有金忍不住感叹:“京都、津门、淄川、海州、金陵、之江,两年六地,通水陆修陆路,步步为营啊。”
第78章 江湖再见
“师父!”许友义从大老远处便挥着手往这边跑。“酒楼那边都备好了,可以过去啦!”
别离在即,乔月夜里还要赶车回京都,瓷师们也要开始将行李搬上船,两厢商议,便定了正午吃完这顿饯别宴。
如今宴席已摆好了,人也都到齐了,许友义才来请她两人。
苏有金抬了抬烟杆子道:“得了!莫鬼叫了!”
乔月忍不住一笑,便跟着苏有金出了门。
酒楼不远,走了一刻钟也到了。
才进门,再见二百余人齐坐一堂,乔月想起当初在德化与大家争奇斗艳的场景,也想起后来在京都,所有人齐头并进,为第一瓷局烧瓷的场景。
曾经针尖对麦芒,后来风雨共度。如今想来,人生除了争,真是缺不了容殇纳川的气量。
今日,除了二百余瓷师,文协学堂的近百名学徒也来了,由于瓷师比学徒多,除了被挑去教新瓷师的,余下的每个瓷师都领了一个小学徒,边给他打下手,边跟着他学。
如今学徒们一个个围在桌下,高低不一,都是眼巴巴地望着各个师父。
今日一别,此生能否再见,却是再说不准了。
“第一瓷娘来了——!”许友义特意高呼,将所有人的视野唤了过来。
坐在门口处的学徒们才醒过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个规规矩矩向乔月行礼。“大师父安。”
津门如今尚只有瓷学部,下午跟着自己的亲授瓷师学习,上午则跟着教书、画的老师上课。
除了这三位老师,乔月作为文协学堂的负责人,也正是他们的大师父。
乔月不负责教他们,但乔月只要在津门,每天早上便会去学堂陪他们一起读学规,跟他们一起学书画。
乔月身居高位,可上课时比所有人都要更认真、勤恳、专注,有她以身作则,倒让孩子们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脚踏实地。
乔月朝学徒们笑着轻点了点头,又抬起手,朝着所有瓷师们行了一礼。
所有瓷师也起身,朝着乔月恭敬行礼。
“进去吧。”苏有金抬手示意,领着乔月进了屋。
既是饯别,身为东道主,自然得说上两句,乔月也没等大家三请四邀,自己主动上了台。
这酒楼的台子不高也不小,乔月站在上面,倒显得她瘦小孤薄。
也正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夜里奔波兼程,比谁都操劳,但从未怨言。
金叔忍不住感叹:“小姑娘,还是了不起的。”
“京都第一瓷娘,乔月,领第一瓷局所有小子,在此,叩谢诸君恩情!”乔月高声说道。
所有学徒们也跟着起身,朝着瓷师们跪下,抱拳高举,朝着瓷师们敬道:“徒弟在此,叩谢师恩!此生教诲,绝不敢忘,愿师父前程似锦,吉星高照!”
“拜!”乔月高声主持。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拜,是作为文协学堂大师父。
“叩——叩——叩——”所有学徒们听令下,向瓷师们磕了三个响头。
孩子们有的还敢去看自己的师父,有的红了眼,却只低着头偷偷擦眼泪。
一片真心,倒惹得瓷师们的眼底子也跟着发热。
乔月:“起身,献!礼!”
所有孩子们又从地上起身,从桌底下掏出自己偷偷烧的瓷器。
那些瓷器造型不一,有的成熟,有的稚嫩,有的纹饰简单,有的着了墨色。
每一枚瓷器都承载着一个师父的教学理念与教学成果,如今一一亮相,有人骄傲,也有人带着悔意。
许友义眼尖,看到一个素底子,他冷笑了一声,忍不住质问道:“这个是谁教的?六十四天,就教孩子捏了个素底子?谁啊?滚出来丢人。”
这一声冷呵带着怒意,孩子们到底年纪轻,被吓得心里一颤。倒是本就不喜欢自己师父的,觉得自己的师傅藏了私的,如今在心底偷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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