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面相觑。
岑宝楼率先回过神来,他拍了拍衣服,看了周围一圈,什么也没说,走去草席边上,用手擦了擦草席,席地而坐,接着,他摸出了贴身口袋里的一副扑克牌,问蓝白心:“不然……我们玩玩牌?”
第七章 (2)
蓝白心瞬间想到了两种可能:一,这个岑宝楼和华将军是一伙的,他们里应外合谋划了这场突袭,要么是他的空间复原能力很强,对洋市每一条路都很熟悉,即便带着眼罩,也能清楚地复原从新美华到梅家大宅的路线,要么他的手机,或者他身上装了什么卫星定位系统,华将军通过其确定了梅老板家的地址,至于他会和自己被关进一个牢房,可能是为了来套取什么信息的——王特助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信息值得他来套话?
第二种可能,岑宝楼受到惊吓,精神崩溃了,疯了,赌博是他疯之前最擅长的事情,因此就也成了他现在用来逃避现实的唯一手段了。
突然,蓝白心又想到了第三种可能:岑宝楼不怕死,他生无可恋,无欲无求,日子过不过都一样,日子在哪儿过都一样,只要有片瓦遮身,他就既来之则安之,乐得自在了。
蓝白心思前想后,觉得第一种可能性比较大,他就假装着急紧张,还带着些害怕地过去和岑宝楼搭话:“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玩牌呢?他们抓了我们是要干吗呢?难不成是要去勒索我们的家人?我妈死的早,我爸也没钱,你呢?你家不会其实很有钱吧?”
岑宝楼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显得有些腼腆:“我家也没钱……我根本不知道我爸在哪儿,我妈现在应该在广州吧,你别着急啊,玩玩牌其实很解压的,不然很容易胡思乱想。”他想了想,继续说,“有时候人就是自己被自己吓死的。”
蓝白心蹲在地上,装模作样地咬起了手指甲,一副又急又怕的样子,胆战心惊地问道:“不会是要卖我们的器官吧?”
他摸着衣服:“给有钱人做器官移植?还是卖我们的血?”
“有可能。”岑宝楼慢条斯理地用那两只被绑在一起的手理牌,瞄着蓝白心,小声问:“争上游?”
蓝白心又问:“会不会是要拉我们去当苦力?”
“也有可能。”岑宝楼舔了舔嘴唇,说:“斗地主怎么样?”
“还是做人体实验?给他们试药,试他们的新型毒品?”
“可能吧。”岑宝楼想了想,“抽鬼牌?”
蓝白心叹了声气:“也不知道梅老板他们一家怎么样了,本来老爷子明天都要结婚了,多高兴的事情啊。”
话音落下,蓝白心灵光一闪他想到了,难道是梅家什么人为了阻止这场婚礼,自导自演的大戏?
岑宝楼这时安慰似的拍了拍他,又问:“21点玩不玩?”
蓝白心服了他了,很想笑,硬憋住了,继续维持着那害怕担忧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问他:“你不担心香杏林吗?你和她关系不错的吧?”
岑宝楼若有所思地说:“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其实那些兵要是想杀人,在梅家就动手了,我想,他们大概还是冲着钱。”
“有点道理。”蓝白心起身走到铁门后,从那扁扁的缝隙往外看,他只能看到一些铁栏杆和一些巡逻的士兵。他们似乎是在一座监狱里。
突然,那铁门被人用力敲了一下,蓝白心往后退了半步,门被打开了,三个持枪的士兵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手里的步枪枪口对着他和岑宝楼。两人都缓缓举起了手。
一个士兵示意两人背过身去,他们乖乖照做。蓝白心的脑袋上又被套上了只黑布袋子。
他和岑宝楼被一起带出了牢房,他们被人推搡着走了一段平地后,上了两次楼梯,又下了两次楼梯,楼梯都是金属的,士兵的军靴踩在上面咔咔作响,接着又是平地,继续走了约莫二十多分钟,隐约听到一些说话的声音时,带路的人停下了,开了扇门,推着他们进去。
四周的烟味很重,还很吵,能清楚地听到有人在喊点数,摇骰子,喊什么“九五至尊”,“吹,吹,吹”之类的黑话。
他们像是停在了一间赌场里。烟味底下埋伏着橡木味,泥腥气,发油味,甚至还有一丝血腥味……
蓝白心吞了口唾沫,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前面有人抓住了他的衣领,还有人喊了声:“走!”
他就被抓着穿过了喧哗聚赌的人群,期间还撞到了不少人和不少桌子椅子,很快周围就安静了,又是开门的声音,又是被人推了一把,门关上了,他脑袋上的袋子被人摘走,一道刺眼的白光打在他脸上。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状况。
他身处一间二十来平的四面墙壁都刷着红色油漆的房间里,天花板上挂着盏水晶吊灯,墙上挂着鹿角,老虎脑袋,豹子脑子,屋子一角还有只站起来的黑熊雕塑——又或者是标本。
那黑熊边上有只笼子,一只狮子在里面踱步,笼子的缝隙里卡着两个看上去只剩上半身的人。狮子不时拿手去掏一个人的肚子,一把肠子摔在了笼子里,狮子捞起肠子吃了起来。
屋里充斥着血腥味。狮子的嘴巴红红的。
笼子前面坐着一个瘦长脸的男人,皮肤黝黑,两边鬓角剃得很干净,头顶的头发很茂密,头发很黑,身上穿着长袖的迷彩服,他的眼睛也很黑,眼角的鱼尾纹很明显,法令纹也很深了,上唇没刮干净的胡渣是白的。男人得有五十多了。他的前面摆着一张玩21点的绿色赌桌。男人左右分别站着两名军官,正是蓝白心先前在梅家见过的眉毛上有疤的和那戴蛤蟆墨镜的。
赌桌上放着一副扑克牌。
瘦脸男人点了根雪茄烟,嘬了两口,看着蓝白心的右手边,说:“听说你很会赌,连赢过51把21点,那时候,要不是你自己走了,还会继续赢下去,听说,你的赌运很旺。”
岑宝楼就站在蓝白心的右手边。
岑宝楼点了点头。
蓝白心问瘦脸男人:“你要和他赌?”
眉毛上有疤的军官过来就给了蓝白心两个耳光,蓝白心的耳朵里一阵耳鸣,他闭了嘴。
这个瘦脸的男人是谁?他见过华将军的照片,他绝不是华将军,看军衔,这个男人也许是华将军的二把手……专管毒品的阿邦?专管军火贸易的毒蛇?听说毒蛇很好赌。这两个人从没在公众前暴露过形象,对了,有没有可能是华将军的大儿子彼得?彼得也是个赌棍,曾经在拉斯维加斯一夜豪赌五千万,听说彼得前几年被老瓦的刺客烧伤了半边脸,去做了整容手术。
蓝白心偷偷打量那瘦脸男人的耳际,看上没有手术痕迹。
这时,瘦脸男人伸了伸手腕,衣袖往上缩了些许,露出了他手臂上半截蛇形的纹身,难道真的是毒蛇?
瘦脸男人对着岑宝楼微笑:“巧了,我的赌运也很旺,我们赌一把,怎么样?”
岑宝楼问他:“赌什么?”
瘦脸男人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就赌你的手表吧。”
“这个不值钱。”岑宝楼说。
“你身上最值钱的我看就是这个了。”瘦脸男人说,一指蓝白心,“你也一起来玩玩,凑个数,我们三个人赌,一把,你要是输了,就去喂狮子,赢了,我就放你走。”
这是对蓝白心说的。
“你输了,手表留下来,喂狮子,赢了,我就放你走。”
这是对岑宝楼说的。
岑宝楼道:“不如这样,就我和你赌,就我们两个赌运很旺的人拼运气,一把,我赢了,你放我和他走,你赢了,手表给你,你的狮子下一顿开大餐,一次吃两个。”
瘦脸男人听了,卷起了衣袖,手臂上的毒蛇纹身完全暴露了出来。这个男人或许真的是毒蛇。
蓝白心倒有些佩服岑宝楼了,这情形,他还有胆量和毒蛇讨价还价?他可能真的不怕死,真的是生无可恋了。
毒蛇静了片刻后,狂笑着拍桌子,说道:“好,也不错,那就这么定了!”
他搓起了手,拿起桌上的扑克牌给岑宝楼看:“新牌。”
岑宝楼说:“无所谓。”
他也笑了出来。
蓝白心明白了,岑宝楼是既不怕死,还疯,赌博不是他这个疯子用来逃避现实的,赌博是他的本质,疯狂是赌博在他身上的呈现形式。而不怕死只是他身为一个赌徒的最基本的素质。
“谁发牌?”毒蛇抬着眼睛,看着岑宝楼。
“随便。”岑宝楼抬着眼睛看着毒蛇说。
毒蛇说:“那我来。”
“好。”
毒蛇洗了洗牌,在桌上抹开牌,给自己发了一张,给岑宝楼发了一张,接着,又是他自己一张,岑宝楼一张,这第二张都是明牌。他是黑桃10,岑宝楼是红桃8。
蓝白心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他真有些紧张,也有些后怕了,那狮子在牢笼里踱步,不耐烦地扒拉那两具只有一半的残缺尸体。眉毛上有疤的军官和戴蛤蟆墨镜的军官都露出了得意地笑,那笑容在明亮的灯光下,竟十足阴森。
红色的墙壁仿佛四面涌动的血海。
蓝白心稍稍偏过头去,他不太敢往赌桌上看了,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他在那么多人面前演出过因为害怕而浑身颤抖的戏码,他自信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动作以呈现最完美的“恐惧”,可这还是头一遭,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的膝盖直打颤,他甚至能听到膝盖骨碰撞的声音。而惊讶于自己竟感受到了一股源自内心的恐惧的同时,更让蓝白心惊讶的是他的命运竟然掌握在了一个赌徒手里。
他是个骗子,还是个高明的骗子,从来只有他操纵,掌握别人的情绪,别人的命运,为别人的人生写就剧本。香杏林是一个变数,但她也是个骗子,骗子无非为财,为利,她的表现大体还在他可控的范围内,即便她和梅老板结婚,打破了他原先的计划,不过他也相信自己能从她身上分一杯羹。岑宝楼是个赌棍,还是个不为钱赌博的赌徒,这就已经算不上变数了,基本属于无法预测的不稳定因素。是他施展骗术时最不想遇到的一类人。
而此时此刻他的死活就在这个他避之不及的一个人手上。
“我不要了,你要吗?”毒蛇看了看底牌,眼中带笑,问岑宝楼。
难道他的底牌加上去正好21点了?
蓝白心口干舌燥,脚底发痒,手心都是汗,仿佛和毒蛇赌的是他。
而岑宝楼竟然没看牌就说:“要。”
蓝白心呼吸一窒,岑宝楼盯着毒蛇,又说:“我十岁的时候,从自己家窗台跳下楼,右手摔断了,要缝针,要打石膏,缝起来的皮上爬满针脚,我妈妈看到了,说,你连这个都很像你爸。
“她就走了,从医院走了,我一个人在医院打石膏,养病,后来,我也走了,我来洋市找我爸,我想搞明白,我和他到底还有哪里很像,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没能找到他。”
岑宝楼忽然举起了手,军官们要动,却被毒蛇拦住了。岑宝楼用牙齿把那只卡西欧手表咬了下来,扔在了桌上。
毒蛇问他:“我再问你一遍,要不要?”
岑宝楼说:“我说了,要。”
“你不看一下底牌??”蓝白心顾不得吃耳光了,抓着他问。岑宝楼摇头,眼神坚定。
蓝白心有些腿软,扶着桌子勉强站着。
毒蛇继续发牌,岑宝楼多了张红桃2。
蓝白心问:“现在怎么算?翻牌啊?”
岑宝楼的脸上没有表情,毒蛇一笑,挥了挥手,那眉毛上有疤的军官过来了,一手一个,又往蓝白心头上罩上了个黑布袋子,拖着他走。
周围又喧闹了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大赌场里。蓝白心问道:“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啊??”
岑宝楼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也被一块儿带出来了,他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底牌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
“那你还要牌!!”蓝白心差点没背过气去。
“哈哈哈哈。”岑宝楼狂笑起来。
“这样赌才好玩啊!”他还很大声地这么说,说完就又笑起来,笑声直盖过那些喊点,押注,叫骂的声音。但很快,那些加码骂街的声浪又高过了他的笑声。
蓝白心也笑了出来,像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像是完全解脱了:“你神经病吧!!”
他们又被扔上了一辆货车,车子启动,蓝白心喘着粗气说:“他们要放我们走吗?那你还是赢了吧?不过你的手表怎么留下了?”
岑宝楼还是说:“我不知道啊,反正我们没被拿去喂狮子。”
蓝白心平复了呼吸,安静了阵,忽而问他:“毒蛇不会是你爸吧?”
“哈哈哈,神经病的是你吧?”
“草……”蓝白心苦笑了声,在车上平躺了下来,他感受着坚硬的避震带来的颠簸,猛然间,他像是来到了海上,躺在一块薄薄的船板上,船板下海浪起伏。那海浪是刀锋状的。
岑宝楼说:“我以前在湖滨公园,遇到一个女孩儿。”
“几岁啊?”
“不记得了。”
“哦,你喜欢她?”
他们平静地聊天。
“不是,我喜欢她的狗,她的狗也很喜欢我,缠着我,她看到了,就很不开心,说狗是她的,让我别缠着她的狗,我就有些生气,明明是这条狗先来亲近我的,于是我就和她打赌,我说要是我叫你的狗一声,随便叫一个名字,它答应了,它就是我的了,她说,要是它不答应呢?她看了我很久,指着我的手表说,那你就把你的手表给我。”
蓝白心打了一个嗝。
岑宝楼安静了下来。蓝白心问他:“然后……你把狗吃了?”
“第二天狗就不见了。”
车子停下了,车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了,有人跳上了车。蓝白心被人抓下了车,又是被人推着往前走。他听到风声,很大的风声,像一群马在他耳边嘶吼。他闻到棕榈树,椰树,咖啡树的气味,还闻到海的咸腥气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黑布袋子被拿走了,蓝白心眼前波光闪闪,雪白的一片,他定睛看了看,远处是海,远处也是天,海天一色。近的地方是绿油油的雨林,更近一点的地方——他的脚下,是悬崖。他慌了瞬,往后退,往后瞥,他身后站着一个士兵,正用枪顶着他。
蓝白心一看边上,岑宝楼也被人用枪指着站在悬崖边。他的脸很白。
“到底赢没赢啊??”蓝白心大声问道。
“我不知道啊!”岑宝楼大声说。
“草……那这他妈算怎么回事啊??!”
蓝白心一回头,一阵大风吹过,那用枪顶着他的士兵的贝雷帽被吹了起来,士兵笑着说普通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再见啦两位。”
蓝白心和岑宝楼被推下了悬崖。
这一瞬间,蓝白心想到了他的母亲。他从没见过的,客死异乡的母亲。
他试图挣脱手腕上绳索的束缚,这一瞬间,他很想摸一摸口袋里的照片,想捏着它,看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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