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宝楼找服务生要了壶菊花茶。
香杏林小声和岑宝楼说:“我都要开始信阿福师了。”
第三章 (2)
“你说什么?”女人问道。
香杏林抬起眼睛看她,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和女人说道:“我已经和您的助理解释过了,也和乔治解释过了,他们是我的表哥和堂弟,至于去妇科诊所,偷拍照片的人或许也已经帮您打听过了,我是去申请避孕药物的。”
岑宝楼想起来了,乔治是那个狗爸爸,他怀疑乔治就是那晚在麦当劳门口开蓝色摩托车的那个年轻人。而这个盛装,保养得当,但仍然无法完全掩饰嘴角和眼角的岁月刻痕,且气势汹汹的中年女人想必就是乔治的母亲了。岑宝楼猜测乔治大约颇迷恋香杏林,以至于她在面对这个摆明了就是要她和自己的儿子一刀两断的女人时依然底气十足。
那么香杏林这次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和乔治门不当户不对?还是乔治的母亲单纯不喜欢她?她会因为爱情而信念坚定,还是只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掘金者?
服务生来上菊花茶,女人似乎因为香杏林的态度而有所迟疑了,又似乎是因为服务生还没走远,只是瞪着香杏林,一言不发。香雪海里散坐着一些客人,开始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儿看了,为了避免场面过于难堪,尴尬,岑宝楼起身招呼那女人,说:“伯母,有话还是坐下说吧。”
孰料女人忽地脸色大变,勃然大怒:“伯什么母?谁是你伯母?!”
不过女人约莫也感受到了周围人好事的目光,也颇忌讳这些目光,她压低了声音,冲着香杏林,从牙缝里往外挤字:“乔治相信你的鬼话,我还不知道你这种女人?洋市还缺你这种人?乔治早晚要回美国,我们早晚要结婚。”
岑宝楼差点没被口水呛住,他勉强吞下了一口唾沫,低下了头,默默地抽烟,什么也不说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是乔治的未婚妻,女人和女人之间为了一个男人刀剑相向,这就有些超出他帮着打圆场的范畴了。他作为赌徒的又一个迷信是,永远不要插手任何男女之间的感情问题,绝不要在别人的感情问题上赌自己的运气。
女人又说:“我查过你了,香小姐,你要多少钱,你直说吧。”
她将双手抱在胸前,眯缝起了眼睛,露出了个假笑。好一副电影里恶毒女反派的嘴脸。香杏林的眼圈红了,好一副电影女主角被人冤枉时的无辜模样。
“你误会我了。”香杏林说。
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姿态放得很低,像是被这个慈善家的形象压迫得很低。岑宝楼真想找上次那个金像奖导演来一起观摩这场表演。说不定他真的会找她去演戏,她真的会得奖。专业的骗子和职业演员又有什么不同?
“我劝你见好就收,不然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女人说道,假笑着给香杏林倒了一杯茶。
这是“敬酒”,不吃那就要吃“罚酒”了。
香杏林摸着那茶杯,没喝茶,叹息了声,语重心长地劝起了那女人,她道:“丽婵姐,和你说句实话吧,我并不觉得乔治有多喜欢我,多爱我,他这样又年轻又有钱的男人懂什么爱呢?不过是见一个图一个的新鲜,他就像个心智还没成熟的孩子,他是永远长不大的,也不想长大,”她看着女人,“不然他怎么会叫我去买避孕药呢?他这个小男孩,遇到了自己没办法处理的事情,就只好推给我们女人来处理,我比他还小两岁呢,他看我也像看妈妈一样了,”香杏林挽了下头发,眼神温柔,声音轻轻的,她拍了拍女人的手腕,“他没办法处理和你的关系,和你的感情了,就希望我们两个能帮他处理,能给他一个答案,一个结果,不然你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今天,现在这个时间在这里吃饭呢?”
岑宝楼四下看了看,没看到什么可疑的,私家侦探似的人物,况且他和香杏林一路过来,也没感觉到被人跟踪。难道真的是乔治和这个“丽婵姐”透露了香杏林此刻的所在?
那丽婵姐抽了抽嘴角,摞下一句:“打着梅老板的招牌招摇撞骗是吧?等梅老板认了你这个贱种再说吧!”就走了。
她一走,香杏林继续埋头吃菜。岑宝楼忍不住问道:“那是……乔治的女朋友?”
“未婚妻。”
岑宝楼清了清嗓子,抓耳挠腮。香杏林剜了他一眼,拿腔拿调地说道:“岑宝楼,以女人的年龄揣测男女之间的关系很没品欸。”
岑宝楼笑着拱了拱手,香杏林拿起手机,一只手小鸡啄米似的打字,一手拿着筷子往碗里夹菜,说道:“我看她和乔治是快崩了,不然一个公众人物跑来公共场所大喊大叫的,也不戴个墨镜遮掩遮掩。”
“那你的目的岂不是达到了?”
香杏林大笑了出来,一拍岑宝楼:“傻啊你,我又不是要当乔治的女朋友。”她吃了几块牛仔骨,说道:“当妈很累的。”她问岑宝楼,“这个烧卖你还吃吗?”
岑宝楼摇了摇头,不免感慨:“隔行如隔山。”
香杏林又发出两声大笑,桌上没剩几样点心了,很快就都进了她的肚子。一桌菜被扫荡得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香杏林一看手机,道:“我儿子要给我负荆请罪呢,我先走了。”
过了一阵子,岑宝楼在椰林吃早点的时候看报纸,看到一则八卦新闻。标题十分打眼:《爆!西饼实业家李丽婵与相恋五年硅谷精英未婚夫情断!夜店疗伤,闺密陪同!》
出现在李丽婵身边的“闺密”有些像香杏林。
狗仔的照片拍得太模糊了。岑宝楼分辨了好一会儿,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能个和李丽婵有说有笑的长卷发女人是不是香杏林。
他已经很久没在新美华,没在洋市的某处见到香杏林了。
她在他的生活里出现、消失,就像他在洋市遇到的每一个人一样,只是有的人是突然地出现,突然地消失,比如,她;有的人是朝夕相处,毫无预兆地消失不见,比如褚晶晶。
新美华里关于香杏林的传言却越来越多了,还传得有模有样的。有人说香杏林打着梅老板女儿的幌子,结果亲还没认成,她就被军阀绑架了,梅家不认她,军阀把她杀了;有人说她真的是梅老板的私生女,被梅家接回了家,继承家业去了;有人说在新美华顶层的经理办公室门前看到赵经理对她毕恭毕敬,还看到三小姐和她同进同出,这么说的人言之凿凿,她甚至能清楚地说出那天香杏林穿着的是一条黑色的连衣裙,手臂上戴着孝,脖子上是一条三串式的白色珍珠项链,脚踩圆头黑色猫跟鞋。
岑宝楼很难相信其中的任何一种说法,又觉得任何一种说法都可能是真的。
进入四月中旬,洋市多雨,太阳雨更是频繁地出现。有一天早上,天上太阳高悬,下着牛毛小雨,岑宝楼打着伞去椰林吃早饭,到了茶餐厅门口,竟看到一群工人在卸椰林茶餐厅的店铺招牌。
地上放着一只崭新的霓虹灯箱:火辣辣正宗川味麻辣烫。
“茶餐厅关门了?”岑宝楼问了声。
“对啊。”一个工人回道。
“还是原来的老板吗?”
“当然不是。”一个工人指着门里说,“老板在里面。”
岑宝楼仰起头看着工人们换上那新招牌,招牌安好后,他们试了试灯效。金色的光亮了起来,很快,就又黯了下去。
雨还在下。岑宝楼有些想不通,人说消失就消失就算了,餐厅原来也可以说转手就转手。黄历上只是说今天宜丧葬,忌迁居,并没有今天是远行,分别的好日子啊。
岑宝楼去敲了敲餐厅的门,一个年轻男人出来开门,笑呵呵地看着他,道:“不好意思啊,咱们还在装修。”他摸出两张优惠券递给岑宝楼,“后天正式营业,现金八折,欢迎到时候来关照啊。”
店里还是老样子,绿色的桌子,绿色的椅子,肉粉色的隔断,一面墙壁上是一大片椰树林。
岑宝楼想了想,问那年轻男人:“你这里卖珍珠奶茶吗?”
“哈哈哈哈,我们有凉粉!要喝珍珠奶茶,对面有一家正要开呢。”
岑宝楼只好另找地方做一做他早上必须“椰蛋”的规矩,可走了三条街,都是一无所获,这个时间已经开店的要么卖的是泰式汤河粉,要么卖各款西式面包,三明治,遇到茶餐厅,都得到中午才营业。
不知不觉,岑宝楼走到了桂林街和福州路的交界处。他看到86号和88号那两扇雪白的闸门,这里的天阴,雨下得很大,岑宝楼在街上站了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喊他,他一看,小蕾正从88号二楼探出半个身子使劲朝他挥手:“老岑,好久不见了!”
“上来坐坐啊,你等等,我下来给你开门!”
岑宝楼便走去了88号门口,小蕾穿着吊带睡裙下来给他开门,一看到他,拍了拍他肩上的雨滴,一挽他的胳膊就把他往楼里领,叽叽喳喳兴奋地说个不停:“这么好的西装别弄湿啦,你看这雨下的,房东来过电话啦,现在我算是这里的二房东吧,老岑,你吃早饭了吗?我正打算下点饺子,我自己包的,韭菜鸡蛋的,我和你说啊,包韭菜鸡蛋啊,韭菜得隔夜炒好,不然会出很多水。”
88号里面也还是老样子,一楼还是两间房间,一扇门关得很紧,另一扇门后探出了个神色诡秘的脑袋,小蕾招着手说:“没事,是老岑,以前的租客。”
门关上了。一股股烟味从门缝里钻出来。
小蕾和岑宝楼上了二楼,那二楼的门全敞开着,楼面上乌烟瘴气的。二楼还是三间房间,每一间房间里都挤满了人。
小蕾说:“我们这里玩什么的都有,捡红点,排七,花牌,牌九,打麻将,斗地主,中秋节我打算再加一桌博饼,是不是比赌场里的花样多多啦?”
岑宝楼听到几声韩语从他以前住的那间房间里传出来,他走过去,往里看了两眼,小蕾问他:“要不要进去玩两把?”
那房间里摆着两张桌子,一张圆桌,一张方桌,圆桌上在玩花牌,方桌上在打麻将。
窗帘拉了起来,两盏落地灯分别照着那两张桌子,灯下云烟蔓蔓,汗臭味夹着烟味肆意飘散,喊牌,埋怨,骂街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眼睛都红通通的,一双手也都是兴奋得直发红,直发抖。世上似乎再没比这更热闹,更富有生气的地方了。
岑宝楼之前在柬埔寨玩过几手韩式花牌,和韩国人现学的,结果玩得太好,韩国人见了他就把花牌收了起来,就只和他赌花猫身上的斑纹。
这天已经不早了,平日里这个时候,岑宝楼早就在新美华开赌了,但现在他一没吃上早饭,没做好规矩,二还没开赌,又饿手又痒,岑宝楼有些头晕了,扯了扯领带,问小蕾:“你说饺子是韭菜鸡蛋的是吧?那你这里有椰奶吗?”
第三章 (3)
小蕾拉着岑宝楼进了房间去,挥舞着手臂,用夹生英文招呼那些聚在花牌赌桌前的韩国赌客,拜托他们让出一个位置。有了空位,她立马把岑宝楼塞了进去,捏着他的肩膀笑着道:“椰奶是吧?就算没有我也给你立即买回来,你坐,你坐,先玩啊。”
岑宝楼讪笑着搓了搓手。他自认是个有规矩的赌徒,但他终究还是个赌徒,手痒起来哪还管得了那么多规矩?他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早就明白这一点很不可取,毕竟没有规矩的赌徒那不就成了不折不扣的亡命徒了吗?于是遇到规矩还没做好,赌瘾又不停翻滚,几乎难以抑制的时候,他就会开始不停搓手——让自己这双手有点事做,不要急着摸牌,有时候他还会念上几句心经。
观自在菩萨,五蕴皆空。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这是他妈妈在他爸爸离开家之后常对着家里的一尊观音菩萨念的经。
小蕾看岑宝楼迟迟不出手,众人又都在催促了,便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美金,大方地表示:“输了就输了,没事儿。”
一副理好的花牌摆在赌桌的正中央,赌桌上的其他人全都看着岑宝楼,新人加入,得重新排这一轮的庄家。岑宝楼没拿小蕾的钱,摸着肚子,也用夹生英文讲话,陪着笑:“sorry,sorry,hungry,hungry。”
那些韩国人有些不开心了,冲着岑宝楼和小蕾嚷嚷了起来。这时,边上一个在打麻将的女人说了句:“他这个人规矩很多的,你帮他做好了规矩,他能赌十天十夜不闭眼睛。”
小蕾安抚着众人的情绪:“大家正好中场休息嘛,等我,我去下饺子,找椰奶去。”
她这么一说,一个人从暗处走了出去。岑宝楼这才发现屋里原来还藏着这么一个隐蔽的,无光的角落,似乎是他先前放冰箱的地方。那人走到了光照充足的地方,原来是阿乐。他和岑宝楼点头致意,满面笑容,佝偻着背出去了。他的手上戴着一双白色的手套,手套里看上去塞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不像是手。
那群韩国人哪管岑宝楼的这么多规矩,大喊大叫着把他推开了,一桌五个人就赌了起来。赌桌上超过四人的花牌,纯粹就是比手里两张牌的大小,没什么太多的规矩,输赢就在几秒间,简单又刺激。
岑宝楼站在赌桌后头默默看着,方才说话的女人侧过身子瞄了岑宝楼一眼,这女人是澳门人的一个楼面经理,和岑宝楼打过几次照面。女人会讲好几国语言,她这会儿举着根细烟嘴,抽着烟,意兴阑珊地念叨了一堆韩文,韩国赌客们都大笑了起来,有的看着岑宝楼,点了根烟,冲着他喷了好几口烟,有的点着钞票,摸着脑袋坏笑。
小蕾跑去了女人身后,嘻嘻哈哈地给女人捶起了肩,问道:“英子姐,你和他们说什么呀?”
英子姐说:“我说,你们最好是不要和他赌,他是逢赌必赢,他们不信。”
小蕾笑着道:“我也不信哇。”她朝岑宝楼挤了挤眼睛:“真的这么厉害?”
这问题并不像在问他。岑宝楼便也没说话,点了根烟,他那一双手已经被他搓得通红了,烟点上了,他咬住烟,继续来回搓手,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牌局,一言不发。一个半秃的长脸男人运气很好,连坐了三回庄了。小蕾一看,给他们换了一副花牌。那长脸男人的运气还是不赖,不坐庄了,但也不输。
过了会儿,阿乐进来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手臂上摆着个竹编的托盘,里头放着一碟子水饺,一罐椰汁,托盘端得是稳稳当当的。
“椰奶没有,椰汁可以吗?”阿乐把吃的送到了岑宝楼面前,岑宝楼已是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椰汁,吃了一颗饺子,摸出了裤兜里的现金。那群韩国人见状,互相比了个眼色,嘀咕了几句,恰好一局牌结束,他们就给他挪了个位。
英子笑着翻译:“他们都想见识见识。”
岑宝楼坐下了,将双手摆在了牌桌上,边上一个国字脸的韩国人拍了拍他,指指自己身上的短袖。桌上其他人要么穿的也是短袖,要么将袖子卷到了手肘处。花牌个头小,很容易遇到出老千藏牌的。岑宝楼笑了笑,脱下了西装外套,也卷起了衣袖。他敲了两下桌子,示意先前那一局的庄家连庄,赌桌上其余四个人也都敲桌子表示同意。
庄家先喊点,开局就是五百美金推出去,大家纷纷看牌,没人跟,岑宝楼身上的现金少得可怜,他比划着问:“赊账,赊账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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