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楚大学士回来啦,我正欲接走姜姑娘呢。”周为笑得一脸尴尬。
楚哲没理会他,一双桃花眼只顾盯着姜欣然,眸中的光黑沉黑沉的。
周为算是识趣,见楚哲不理会他,便转头看姜欣然:“表哥怕是有话要与你说,我先去外头马车旁等着,你们聊。”说完便带着两名小厮及玉儿转身出了外院大门。
拱门前只剩了楚哲与姜欣然。
昨日刚下过雨,地面还有些潮气,地上的落叶也还未来得及扫尽,两人隔着丈余的距离、隔着深秋的冷风,默然对望,
他面色冷峻,她面色微微泛白,对视的瞬间,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隐忍,以及熟悉与陌生。
他们曾穿过茫茫人海,穿过人与人之间重重的冰冷与疏离,终于在濒临死亡的融洞里将对方紧紧相拥,却也因意外得救重获新生而再次将彼此推开,直到两人的关系似乎比一开始还要遥远,还要陌生。
姜欣然忍不住咳嗽一声,继而朝他福了福身,打破沉默:“不知世子还有何事要交代奴?”
“你……”他本想问“你昨日可是受了风寒”,但话到嘴边又变了言辞:“没有收下那些银两?”
姜欣然客气地微微一笑:“世子既然安置好了奴的生活,往后奴自然也不会缺那些银两。”
楚哲黯然地垂下眼眸,双手却在袖口握成了拳,“也是。”
“大理寺那件案子,还得劳烦世子费心。”
楚哲“嗯”了一声,再次抬眸看她,眸中闪烁着点点光影:“你今日……就走了?”
“世子将奴送人,奴自然是要走的。”姜欣然好似不想再多言,说完又朝他福了福身,擦过他身侧,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拱门。
楚哲眼睁睁地看着姜欣然款款走出云溪苑大门,钻进了马车,车帘放下,自此再不见佳人。
他蓦地捂住胸口,那里面又涌过一阵难言的绞痛……
周家马车在云溪苑大门口掉了个头,随着车夫的一声响鞭,便朝着北门大街的方向徐徐驶去。
姜欣然与周为在马车里相对而坐,对比楚哲的沉默,周为的话简直不要太多。
“因表哥之前特意交代过,为保证姜姑娘以后的生活能够清静,要专门准备一栋宅院来安置姜姑娘,故尔在下便在国公府旁边买下一所宅子,不过,究竟是住在单独的宅院里还是住进国公府,全凭姜姑娘自己作主,在下定全力配合。”
他声音清儒、容貌清秀,面色爽朗而明快,连嘴角都时时挂着笑意,其待人接物不知要比楚哲和善多少倍,可偏偏姜欣然就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与楚哲以外的男人这样单独坐在马车里,这样近距离地对望。
她拘谨地绞着手里的帕子,低声问了句:“他连这些……也交代了么?”
周为大胆地盯着她一双黑幽幽的眼眸,亲切一笑:“作为男人,自然是需要交代的。”说完又看向她手中绞紧的帕子,宽慰道:“姜姑娘不必拘紧,更无须紧张,若是……姜姑娘还没想好,在下也绝不会用强。”
这听着虽是宽慰的言语,却也带了几分暧昧,姜欣然尴尬地移开视线,道了声:“多谢周公子。”
“姜姑娘可唤我子炎。”若她唤他子炎,他也便唤她欣然。
姜欣然却没吭声,无意中想到楚哲的表字乃是子仲,两人虽是表兄弟,表字却相近得很。
她暗暗吸了口气,再次虚虚地看向周为,忍不住打探道:“不知周公子现在可还在调查大理寺受贿案?”
周为一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姜姑娘连这些也知晓?”
“受贿案中的大理寺丞乃是奴的姑父,之前周公子去云溪苑时……无意中听周公子提起过。”她如实回答,却也固执地没唤他子炎。
周为也不计较,眉间一展,恍然大悟般:“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傲骄的楚世子执意要调查此案,莫不是为了眼前这个美人儿?可既然如此在意她,为何又要将她送给自己?就为了那不婚不育不置后宅的誓言?他觉得自己也摸不透那臭小子的想法了。
周为随后故作淡然地应道:“此案事关重大,在下也没权力明面上去调查,眼下正与表哥私下联手,只为寻一个真相。”
姜欣然闻言从座位上起身,朝周为行了一礼:“奴代表蒙冤的姑父,在此谢过周公子。”
“姜姑娘不必多礼。”周为起身去扶,手指刚触到她的衣袖,她忙退身将袖口缩了回去,鲜明地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周为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立马用微笑掩饰了过去。
两人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一时无话,气氛略略有些尴尬,却也不是无法忍受。
此时马车正从南大街的街口拐上主干道明德大街,车外突然传来一阵热烈的锣鼓声与叫嚷声,吵翻了天。
姜欣然心下好奇,掀开窗帘往外看去,才知正有新科状元在跨马游街。
街边人挤人、车挤车,游街的队伍浩浩荡荡,街边的茶铺酒肆皆被贵女们占下,众人正一边叫嚷一边朝街心骑着高头大马的状元郎掷帕子、香囊,只求状元郎能对自己看上一眼。
姜欣然也顺势朝那马背上的状元郎瞥过去,这一瞥,她蓦地就怔住了……
哪怕隔着街心好一段距离,她仍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骑在马上的状元郎,正是迟明轩。
他一袭绯色官袍,手握缰绳昂首挺胸,正目不斜视地穿过密集的人群,对比数月前的那次谋面,他明显瘦了,面色也冷峻了,恍若变了一个人,陌生了,也更遥远了。
看到迟明轩,姜欣然蓦地就想到了表姐,若是她还在世,看到这一幕,该会有多高兴啊!
周为留意到她脸上神色的变化,忍不住也朝窗外探出头去,草草地扫了几眼,又将头缩回车内,“莫非姜姑娘也喜欢这样的热闹?”
姜欣然一愣,忙放下窗帘,尴尬一笑:“不过是……看到了故人而已。”
“故人?”周为小声嘀咕了一句。
姜欣然垂下眉眼,不再接话,也不再往窗外看。
马车走走停停,终于穿过了一段拥挤的路段,顺利到达国公府旁的“永芳斋”。
周为先下了马车,并贴心地站在车下,伸臂将姜欣然扶下马车,随后朝宅子的匾额指了指:“此‘永芳斋’便是我为姜姑娘置下的宅子。”
“多谢周公子。”姜欣然仍与他保持着客气的距离。
周为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语气小心翼翼:“几日后我会邀请亲朋举办一场……纳妾之礼,不过姜姑娘别慌,就是一个简单的、小范围的仪礼,在此之前你先住在这栋宅子里,待举办完仪礼,你便可选择是住在此宅,还是住进国公府。”
姜欣然僵在马车旁,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他。
于她而言,他实在是过于陌生,对于什么“仪礼”之类的话题,还是感觉唐突了些。
周为见她不吭声,忙换了话引:“要不我先带姜姑娘进去瞧瞧吧。”说完转身往宅子的大门口走。
姜欣然紧了紧手里的帕子,款款跟在了他身后。
对比死气沉沉的云溪苑,这永芳斋确实亮堂绚丽许多,各处皆摆有装饰的花草、字画、宝瓶之类,宅内生活用具一应俱全,连各岗位的仆妇小厮也安排妥当。
可见虽事情仓促,这周家公子却也是费了心思的。
下人们见周为领来的姨娘容貌倾城,皆忍不住偷偷打量,还有人在偷偷嘀咕:“咱们府上虽有好几位姨娘,新来的这位却是长得最好看的。”
姜欣然全当没听见一般,跟着周为绕着宅子前前后后转了一圈,随后驻足问,“周公子,奴可否能提一个请求?”
周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姜姑娘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只要我能做到,必全力以赴。”他顿了顿:“还有,姜姑娘在我面前不用自称奴,称……妾就可以。”
他虽没楚哲个头高,却也高了她半个头,扭头看她时,眼里堆满了亲切与和善,无半分压人之势,连一旁的玉儿瞧了,也觉得这周公子要比那楚世子不知好多少倍。
姜欣然暗暗松了口气,缓缓开口:“既然几日后才办那……仪礼,周公子可否容奴明日回娘家住一晚,自去了云溪苑,奴还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她仍自称为“奴”,好似要暗暗较劲儿一般。
“当然可以,明日我便让顺子赶车送你们过去。”周为答得干脆,随后又唤来叫“顺子”的小厮,这样那样交代了一番,顺子领命而去。
两人又不痛不痒地闲话了几句,周为这才拱手道别,“在下还有些许公务要忙,不得不先行离开一步,姜姑娘可在宅中歇息一会儿,到时后厨的婆子会将饮食等安排妥当,若有不周全之处,姜姑娘可差丫鬟慕青去国公府禀报我便可。”
一旁叫慕青的丫鬟赶忙上前行礼。
姜欣然颔首:“周公子尽可安心去忙。”
当晚,主仆二人便安置在了永芳斋。
玉儿心情不错,一边给主子绞发一边絮叨:“奴婢瞧着这周公子是个不错的人,面色和善,为人处事也得体周到,虽听闻他有好几房妾室,但只要他对姑娘好,将姑娘一直放在心上,倒也是门不错的亲事。”
姜欣然黯然盯着镜中的自己,好半天没吭声,烛火闪烁,映得她脸上明明暗暗,好似浮雕一般。
“姑娘为何不说话,莫非不喜周公子?”
“不过才见两面而已,何谈喜欢不喜欢。”她顿了顿,“生于微处,首先是得活下去。”
“姑娘不必神伤,咱们现在不活得好好的么。”
姜欣然暗暗一叹,“从前,我与那楚世子也曾彼此信任,甚至还生死与共,可那又怎样,我不照样被他赠予旁人?如今再识得周公子,虽表面上看他和气有礼周到体贴,可谁又知道内里是怎么想,总之,依附于人并非长久之计。”
玉儿看了一眼主子,似懂非懂,不敢再多言了。
“明日回李子口,你可别在母亲面前乱说话,免得她又担心。”
“奴婢知道了,姑娘放心。”
姜欣然点了点头,不再出声,一室的寂静里,唯有烛火在偷偷跃动。
第34章 两不相欠
周为刚一回府, 便被国公爷周应怀唤了过去,劈头盖脸一顿斥骂:“你小子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了是吧, 只见你纳妾不见你添丁也就算了, 如今竟还将子仲的妾室抢了过来,你有本事你奈何不上天。”
说完提起拐杖就朝周为砍过来,当真让他腰上吃了一杖。
周为不敢与年逾古稀的祖父计较, 丧着脸屈膝跪下:“祖父何时见到我抢表哥妾室了,明明是他赠予我的,退一万步来讲, 哪怕我真觊觎他的妾室,若是他不首肯, 以他的性子,我又如何能抢得到?”
国公爷抖着白须呼呼喘气, 喉管里像拉风箱似的:“你……你这个不孝孙还想狡辩, 看我今日不打死你。”说完作势又要开打。
一旁的李婶儿见状忙上前劝慰:“太爷您消消气,小公子不懂事慢慢教便是, 您若是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便不值当了。”
跪得笔直的周为也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祖父可不能因为我这个孽障孙儿气坏了身子。”
国公爷气咻咻地瞪了他几眼, 恨铁不成钢,缓了口气:“子仲从小丧母,安平侯又漠视他,儿时便受尽了委屈,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入朝为官, 偏生性子又冷清,身边连个贴心人也没有, 如今总算有个他中意的女子出现, 竟……”
话未说完便被周为抢白过去:“祖父怎的就断定他对那女子中意?”
国公爷咬了咬牙:“你们乃至亲, 若非子仲对那女子足够中意,又怎会让你接下这桩亲事?话说回来,若非他对你足够信任,又怎会将自己中意的女子托付于你,可你呢,这两日你都做了什么,趁着子仲的一片真情实意趁虚而入,试图将他心悦之人占为己有,你说你算什么七尺男儿,国公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
周为也气得要死,满脸幽怨:“祖父就是偏心,在您眼里只有表哥才是正人君子,而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卑鄙小人,罢了罢了,我今日也懒得争辩了,祖父要打要骂随意,我保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周应怀气得牙都要咬碎了,提起拐杖就要开打,李婶儿忙打起帘子出声打断:“太爷,小公爷与夫人过来了。”
话刚落音,便见周应怀之子周青山及其夫人齐氏入得屋来,对着国公爷屈身行礼。
国公爷这才气咻咻地收起了拐杖,“这是你们养出的好儿子,净在外头干些丢脸事。”
周青山脸一横,冲着跪伏在地的周为喝道:“逆子,你又惹下什么祸事?”
“我能惹下什么祸事,不过是想纳妾而已,父亲不也答应过我么,偏偏祖父不同意。”
周青山一时脸上挂不住,嗫嚅了两下,故作硬气,“那你……也不该将祖父气成这般。”
齐氏见此也忙上前劝慰:“你那后宅都塞了好几房妾室了,却不见添一口人丁,也难怪你祖父会气。”
“正妻未娶,怎能让庶子出生,我这不是为以后着想么。”周为振振有辞。
周青山也提高了音量:“那你好歹先娶正妻呀。”
“正妻不仅要门当户对,还得要两情相悦举案齐眉,哪那么容易找,反正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国公爷摇头叹息了一回,拄着拐杖从软椅上起身,李婶儿赶忙上前搀扶。
他冷冷盯了跪着的“孽障”一眼,抖着白须吩咐道:“我不会干涉你的纳妾之礼,但你须得记住,没我的同意,你不准碰那姜氏的身子。”
说完稳稳地走出了屋子,回寝殿歇息去了,拐杖敲击着地砖,发出一串串由近及远的“咚咚”的响声。
周为身子一软,绝望地瘫在了地上,竟不准他碰身子,他纳来就光看着么?
此时云溪苑里,一切都静得恍如死了一般。
无声无息,像一座坟墓。
楚哲觉得整座宅子都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天空很低,好似要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在姜欣然没来之前,他从未觉得这栋宅子如此空洞过。
楚哲神思恍惚地来到东厢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像那女人身上的味道,他记得在融洞里抱着她时,就闻到过这股味道。
屋内仍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但属于她的物件都不见了,譬如妆奁上的胭脂盒,木架上她随手脱下的外衣,还有茶壶里她泡上的茶水。
楚哲绕过屏风进到内室,抬眼看去,才发现床榻中间整整齐齐摆着几支钗镮,全是他送她的,钗镮旁边还放着一条他亲手编制的黑色络子。
除了那些被当掉的首饰,她竟没带走一件属于他的东西。
也好,当真是两不相欠了。
他苦笑一声,提脚出了屋子。
邹伯来正房送晚膳,将琳琅满目的菜肴一样样摆到案桌上,还没来得及拿出餐具,便听楚哲低声吩咐:“不吃了,都收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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