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缓了口气,唇上还带着被茶水浸染后的润泽:“待奴明日恢复了……给世子洗干净便是。”
“不用了,你睡吧。”他将她放回到枕上,起身去放茶盏,又用巾子擦了擦身上的湿迹。
“世子。”姜欣然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病恹恹地从枕上看他,“能不能……再倒一杯,刚刚洒了许多,没喝进多少。”
见他冷着脸百般不痛快,又补了句:“奴喝了热水,身子才会好得快,只有身子好了,奴……才不会坏世子大事。”
楚哲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再次转身去倒水,这次倒比先前喂得顺畅了许多,整整一杯水悉数进了姜欣然的腹中。
有热茶暖身,疼痛果然缓解了不少,待楚哲熄了烛火屈身上榻时,姜欣然已有了几分倦意,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许是白日里几番折腾,夜间又承受了腹痛之苦,姜欣然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本是蜷缩的身子也逐渐舒展,一个肆意的翻身,那薄毯便全被她卷了去。
迟迟无法入睡的楚哲带了几分懊恼,抓住那毯子的边沿用力扯了扯,扯得姜欣然的身子也在黑暗中一颤一颤。
毯子没扯过来,倒将她扯得又是一个翻身,细细的胳膊环过来,脑袋一拱,迷迷糊糊地扒在了他胸前。
楚哲的身体霎时僵住,他感受到了女子软软的身体,以及带着清香的灼热气息,脑子里莫名闪过一团白光,抬手一把将她推开,继而从床上翻身而起。
贪睡的姜欣然全无感觉,嘴里“哼唧”了一声,又卷着薄毯朝床的里侧翻过去了。
楚哲缓了口气,扶了扶额,睡意尽失,就这般在床沿坐到了天明……
姜欣然第二日醒来时已到辰时,天已大亮,她“嗖”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又转头看了眼旁边空着的枕头,这才想到自己睡过头了,楚哲早不见人影了。
她忙下床去开门,孙姑姑已带着几名婢子侯在外头,手臂上还挂着她烘干的衣物:“哟,姨娘醒啦,老奴是来服侍姨娘更衣洗漱的。”
“世子呢?”
孙姑姑笑得见牙不见眼:“世子大清早便被侯爷叫去论事了,这会儿怕是被主院留下用早膳了,姨娘放心,这里是侯府,世子丢不了。”
“多谢孙姑姑。”说完便将一众人等迎进屋内。
姜欣然洗漱更衣完毕,又去锦秀苑陪着老太太用完了早膳,回到怡安院时已到巳时,楚哲仍没见回来。
楚世子昨日便急着要回去,今日断然没有久留的道理,定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姜欣然百无聊赖地在院中等他。
小厮牛二还贴心地为她在树荫处摆上茶台,温上一壶好茶,再搜来几本闲书。
姜欣然正翻阅一本《容斋笔记》,忽见院门处蹿入一少女,探头探脑的,带着几许灵动,还带了几许机警。
“你是……楚桃?”昨日宴席上老太太向她介绍过楚家三姐妹,楚桃眼睛大,生得机灵,姜欣然一眼便记住了。
“嫂嫂果然在此处,让我一番好找。”楚桃说着朝身后张望了几眼,确定没人瞧见她后才将院门虚虚地掩上,“哥哥要挨打了,嫂嫂快去救他。”
姜欣然听得一懵:“谁敢打世子?”
“是父亲,他在祠堂嚷着要向哥哥行家法呢,你不知道那家法的鞭子,至少有我两根指头粗,哥哥不死也得折半条命,嫂嫂快去救人。”楚桃说着上手就去拽姜欣然的胳膊。
姜欣然被拽得有些为难:“可我也是人微言轻,又如何能阻止侯爷?”
“你去锦秀苑找祖母,让祖母去阻止父亲。”楚桃语速极快,脸上都急得冒了一层细汗。
“你为何不直接去锦秀苑,反而先来找我,再让我去找祖母,这样岂不是浪费了时间?”姜欣然寻思着自己怎么说也是个外人,怎好冒然插手楚家家事。
楚桃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我是背着母亲及大姐、二姐出来通风报信的,若是她们知道我去找了祖母,还不得骂死我,嫂嫂别再啰嗦了,快去。”
姜欣然被楚桃一把拽出了院门,也无暇再思虑其他,送走小姑娘后急匆匆往锦秀苑的方向行去。
此时祠堂里,下人皆被驱退,连柳若施也被关在了门外。
屋中摆满了楚家历代祖先的牌位,轻烟袅袅、烛火跃动,哪怕白日里瞧着,也让人生出些阴冷与晦暗的感觉来。
父子俩隔了丈余远,四目相对,剑拔弩张,相似的眉眼里翻滚着相似的倔强与不屈。
“那个妾,你眼下非弃不可,日后待你成亲了,再纳回来也不迟。”楚玉书握紧袖间的拳头,语气不容商量。
楚哲俊朗的脸上罩着一层冷光,“若是眼下我不弃呢?”
楚玉书气得面色发红,额上青筋乱跳,“你莫非要为了区区一个女奴,而置楚家几代人的声望于不顾?不惜得罪皇上,得罪郑家?”
楚哲低头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冷笑一声:“父亲言重了,父亲当年不也是不顾楚家声望宠妾灭妻,并在发妻尸骨未寒之际将女奴转为了继室么,儿子今日之言行比之父亲,简直是望尘莫及。”
“逆子,在家法面前你还敢如此嚣张,竟称你的母亲为女奴。”
“父亲。”楚哲大喝一声,眼里蓄满三尺寒冰:“我的母亲早于十六年前过世,如今的柳氏在儿子眼中,不过是一名爬床的女奴而已。”
“混帐东西,看我今日不抽死你。”楚玉书忍无可忍,抓起案上的长鞭就朝楚哲背上抽过去。
一声清脆的鞭响,楚哲背上瞬间落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他咬紧牙关,站在祠堂空地上一动不动,身姿挺拔得好似一柄标枪:“父亲尽管打吧,父亲每落下一鞭子,便会让我对柳氏的鄙夷增加一分,一生一世,绝不更改。”
火爆脾气的楚玉书哪经得住此等挑衅,“好,你寻死我拦不住你,今日就让咱们父子来个生死了断。”说完又朝楚哲背上挥下一鞭。
继而一鞭又一鞭,持续的抽击声在空旷的祠堂里此起彼伏。
楚哲始终昂然站立,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好似铁打的一般。
突然“呯”的一声闷响,祠堂大门被猛的撞开,屋外耀眼的光芒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
在光芒最中间的位置,鲁氏拄拐而入,厉声大喝:“逆子,你干脆将我这老婆子一起打死算了。”
急火攻心的楚玉书闻言一个趔趄,扔了手里的鞭子,眼见着要摔倒,眼疾手快的马福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鲁氏看着伤痕累累的楚哲,又看着失了心魂的楚玉书,气得咬牙切齿:“要死你去死,别拖累我的孙儿。”骂完后她老泪纵横,伸手去搀楚哲:“子仲,是不是很痛,祖母来迟一步。”
楚哲面色沉静,身子晃了一下,躲开了老太太搀他的手,“祖母,我无碍。”抬眼又见到刚跨进屋的姜欣然,他赶忙拿了官帽椅上的披风给自己披上,挡住了后背的斑斑血迹。
“世子。”姜欣然走近后轻声问,“你没事吧?”
他语气淡然:“没事,回云溪苑。”说完提起长腿就往屋外走。
姜欣然看了眼地上带着血迹的长鞭,满面疑惑,他真的没事么?
第10章 施威
楚哲披着一袭黑色披风稳稳地走在侯府的甬道里,除了面色略略泛白,他与平常无异,好似压根儿没受伤一般。
姜欣然惶惑不安地跟在他身侧,看看他,又看看路,心里打着鼓,嘴上却不敢吱声。
丁秋生与邹伯早就赶着马车等在了门口,见到面色泛白的世子,皆微微一愣,却也不敢多问,忙掀开帘子迎主子上车。
楚哲眼也没抬,捂着披风领口,腰一弯便钻进了马车里。
姜欣然踩着杌子跟着上去,刚掀开车帘,便见楚哲“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继而从座位上跌了下去。
“世子。”姜欣然惊呼一声,赶忙伸手去扶。
丁秋生闻声也大步跨上马车,与姜欣然合力将楚哲稳在了座位上,转头朝车外喊:“邹伯,快回府。”
车外立马传来一响鞭,马车颠了颠,继而朝南大街的方向飞驰而去。
姜欣然扶着车里人事不醒的男人,心头仍是惶惶不安:“世子伤得这样重,也不去找医官吗?”
丁秋生摇头:“回姨娘,世子向来不喜医官,再加之邹伯也懂些医道,等回府再说吧。”
马车“踏踏”地穿街过巷,抄近路提前到达了云溪苑,丁秋生与邹伯小心翼翼地将楚哲搀出马车,好生地安顿在了正房的软床上。
解下楚哲的披风,才知他伤得究竟有多重,背后的衣衫已碎成条条缕缕,且全被鲜血染红,那背上更是皮肉翻卷,已不剩一块好肉。
姜欣然看得眼前一阵发晕,这个男人当真是个能扛的主儿,明明伤得只剩了半条命,却还死扛着装作没事人一般。
邹伯苦着一张黝黑的老脸,瘸着腿将姜欣然拉到一边:“姨娘放心,世子乃是外伤,性命无碍,待老奴去弄些草药来,再与府里的金疮药和着敷一敷,那外伤无须多久也能痊愈,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世子性子倔,平日里是从不让人拢身的,这正房的门也极少让人踏入,就算他有个三病两痛都是自己扛过去,绝不找医官。”老头儿说着顿了顿:“咱们做奴的……自然是要顺着主子的意思,但此次世子伤势过重,定是要有人在旁伺侯的,老奴就想着,姨娘是不是能辛苦几日照顾世子?”
姜欣然立马点头:“没问题,就由我来照顾吧。”
“若是世子冲你发脾气……”
“我就忍着,邹伯放心。”
“哎,那就好,那就好。”黝黑的老头儿安心地点了点头,这才瘸着腿出了屋,弄草药去了。
姜欣然整整两日都守在楚哲的床前,衣不解带地给他涂药、换药,缠绷带,还得防着他醒来后乱动,让自己二次受伤。
楚哲也在床上昏迷了两日,后来还发过一次高烧,姜欣然只得用巾子不断地给他擦拭身体,这才将体温慢慢降下去。
伺侯他退了烧,她已是疲备不堪,偏生这屋中的摆设极为精简,除了一张床,再无别的能安睡的地方。
姜欣然只得趴在床沿,准备眯个囫囵觉,眼眸还没来得及闭上,蓦地发现楚哲的枕下压着许多络子,且全是黑色。
她一时好奇,伸手从那枕下将络子拿了出来,摆在手心一个个打量,虽尽是黑色,其制法却极为精巧,款式也甚是别致,倒比市面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络子好看多了。
“放下。”一声低喝,是楚哲。他正趴在枕上偏着头冷眼看她呢。
姜欣然吓得身子一抖,赶忙从床前起身:“世……世子你……你醒啦?”
楚哲胳膊一撑,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虽面色极为憔悴,但眉眼里却翻涌着戾气:“谁让你进来的?”
姜欣然稳了稳心神,“世子受伤了,需要人照顾。”
“出去。”
“世子两日没进食了,定饿了吧,奴……”
“出去。”楚哲加大了音量。
姜欣然觉得这楚家世子当真是不知好歹,自己没日没夜照顾他,没得来一句感谢就算了,竟还被他当成贼一般,“世子,奴刚刚只是好奇,并不是要拿你的络子……”
一听“络子”二字,楚哲瞬间心头火起,恍如杀人罗刹一般,下了床一把将她推到墙角,高大的身影笼下来,严严实实挡住了背后的烛火。
姜欣然吓得脑袋都木了,缩在他的阴影里,闻着他身上混着龙涎香的药味,战战兢兢问:“世子……你要做什么?”
“你是奴,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没我的允许,不准进这间屋子,更不准在我屋中随意翻动。”他说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现在,马上给我出去。”
姜欣然瑟缩着抬头看他,她看不到他整个面容,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颌线条,以及从鼻梁上方俯视下来的鄙夷的目光。
她惧他,但又想到邹伯的嘱托,不由得仍想挣扎一下,“奴只盼着世子能早日康复,对世子并无恶意。”
盛气凌人的男人只说了一个字:“滚。”继而将撑在墙上的手臂放下来,给她让出“滚”的空间。
姜欣然气得泪花儿都要冒出来,但又被她忍了回去,“那奴先告退了。”说着转身便出了屋。
正值午夜,屋外凉风习习,明月高悬,这偌大的宅院,在白日里便呈现出一片灰暗,在夜间更显荒凉与凄清,正如玉儿所言,恍如一座坟冢一般。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座坟冢似的宅院,她想回去,想母亲,想弟弟,可这一切终究是身不由己。
玉儿掌灯来开门,眉眼里露出喜色:“姑娘,你不用照顾世子啦?”自从侯府回来,主子还没在这东厢房落过脚呢。
“嗯,不用了,他醒了。”姜欣然提脚进屋,行至床前才发现,屋中竟添置了许多花草,五颜六色,煞是艳丽,“你从何处弄来的这些?”
玉儿盈盈一笑:“你们去侯府的那日,奴婢一个人闲着无聊,去附近转了转,正好遇上街对面一户人家搬家,他们竟将这些花草扔在路边不要了,奴婢瞧着浪费,又寻思着姑娘平日里便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故尔搬了进来。”
“也行,正好将这儿装点装点。”
玉儿将烛火插到烛台上,挨着姜欣然坐下,悄声问:“姑娘,你和世子可圆房了?”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的,成日里将‘圆房’这事儿挂在嘴边,也不知害臊。”
糙皮糙肉的玉儿倒真不害臊:“奴婢这不是担心姑娘在这儿过得不安生么。”
“你放心吧,我过得安生着呢,这两日你忙着给我送饭,也辛苦了,夜深了,早些去歇息吧。”
“奴婢不辛苦,姑娘才是真的辛苦。”玉儿不大快活地扁了扁嘴:“姑娘也早些歇息吧。”说完福了福身,转身进了隔壁的屋子。
姜欣然又独自在灯下坐了一会儿,就寝时才发现手中竟还握着一个黑色络子,她心底一沉,冒了一头冷汗,自己怎么就无知无觉地将这络子拿回来了呢?
明日那楚世子发现少了个络子,不会说她是小偷吧?
她要不要将这络子还回去,是偷偷还,还是当面还?
熄了烛火躺到床上,姜欣然仍是睡不安枕,一会儿思忖着楚世子明日会如何罚她?一会儿又思忖着,楚世子如此在意那些络子,定是心爱之人所赠吧?
既有心爱之人,他为何又要花一百两银子将她买来冒充妾室呢?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姜欣然摊饼似的在床上折腾了半宿,过了四更才缓缓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屋外传来“呯呯”的捶门声,“姨娘,不好啦,不好啦,出大事了。”
她一听是邹伯的声音,赶忙趿鞋下床,稍稍整理了下头发及衣着后便去开门,“怎么了邹伯?”
邹伯一张老脸因为着急都黑得发青了:“世子要杖毙姨娘带来的那名婢女,长凳和板子都备下了,姨娘赶快去拦一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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