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攥紧手里的帕子,深吸了口气,也转身进了偏殿。
金碧辉煌的殿内摆放着一张长十几米的宴桌,桌上满布着珍馐美味,食如画、酒如泉,琉璃盏泛出璀璨珠光,当真是一幕美食盛景。
姜欣然看着眼前情景,蓦地想起为一日三餐辛苦劳累的母亲,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涩,正应了那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鲁氏见她一个人在桌前发愣,忙将她拉到自己身侧坐下:“子仲不在,祖母来照顾你。”
“子仲”应是那楚世子的字吧,倒是挺好听的。
姜欣然面露羞怯:“应是晚辈照顾祖母才对。”
鲁氏拉着姜欣然的手乐呵呵一笑:“瞧瞧,多懂事的孩子。”
郑淑娴也被楚梅拉到旁边的位置坐下,另一侧坐着柳若施,接着是楚菊与菊桃,其余的位置便是京都的各方来客了。
此时席位已渐次坐满,却又并未正式开宴。
郑淑娴朝斜对面的姜欣然瞄了一眼,面色仍是不甘,转头道:“我给夫人备下的第二样礼还未来得及献出呢,不如在开宴前拿给夫人瞧瞧?”
桌前的众人一听郑淑娴还要献礼,不由得满脸期待地朝这边看过来。
柳若施脸上浮起笑意,状似不经意地瞄了一眼鲁氏,见其不动声色,这才温言细语地回道:“倒是个有诚意的孩子,真是让你费心了。”
“夫人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郑淑娴说着朝旁边的婢子小蕊使了个眼色。
小蕊会意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托了一个画盒过来,打开盒盖,从里面拿出一卷画轴。
郑淑娴从桌前起身,接过画轴徐徐展开,一幅精美的画作瞬间呈现在众人面前。
画中是一位衣袂飘扬的美貌女子,其神态举止翩若惊鸿,婉如游龙,连头发丝都清晰可见,看上去真实可闻,却又仙气飘飘。
一阵惊讶声之后,有人在小声议论:
“这人像的画法甚是特别。”
“定然价值不菲吧?”
“究竟是何人作品,看上去功底深厚,非常人所能及。”
郑淑娴微微一笑,面上露出得意之色:“得知夫人平素极爱绘画,晚辈经多方打听与寻访,终于觅得此画,以此借花献佛。”
有人不禁惊讶出声:“莫非这是《女史图》?”
“没错,这确实是《女史图》。”郑淑娴说着朝宴桌环视一圈:“相信许多人只知《女史图》珍贵,却不知它为何这般珍贵。”她看向桌前的姜欣然:“姜姑娘可否有心来给大家释疑一二?”
一个卖鱼的定然不会知道什么《女史图》了,她要的,就是让她丢脸,狠狠地丢脸。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姜欣然。
鲁氏忍不住帮腔:“既是许多人都不知《女史图》之珍贵,凭什么姜姑娘就会知晓?”
郑淑娴自然不敢硬生生得罪鲁氏,立马陪着笑脸:“是晚辈唐突了,因见楚哥哥对姜姑娘颇为上心,故尔以为她会……有所不同……”
话未落音,只见姜欣然从席位上款款起身,轻声安慰鲁氏:“祖母,我知道的。”说完又从桌前行至郑淑娴身侧:“奴并不认同郑姑娘所言,奴不觉得知道《女史图》之来历者,便会与旁人有所不同。”
郑淑娴冷哼一声,低语道:“这话我听着怎么有股酸味儿呢?怕是你不知道其来历,便只得这么说吧。”
姜欣然微微一笑,行至画轴前扫了一眼,语气仍然平静沉着:“《女史图》在六十年前便已经失传,其画师柳颜真也不见了踪影,现存的版本皆是伪作,原图有十二幅,按不同月份绘制出了不同衣着的十二位女子,其失传后市面上的伪作也是琳琅满目,郑姑娘手中这幅便是‘三月女史’。”
郑淑娴的单凤眼里火气直冒:“你是说我手中这幅是伪作?”
“没错。”姜欣然微微颔首。
“看来姜姑娘信口胡诌的本事倒是不小。”
姜欣然淡漠一笑:“在绘画这一行,但凡作伪者,其常用手法便是以绢覆于原作之上,继而用细碳条勾出原作的轮廓线条,再参照原作模仿着色,这种伪作表面上看似很像原作,但只要仔细端详,便会发现,其笔锋甚是呆板,且少神,而其颜料也大多劣质。”
郑淑娴再次冷哼一声,“你说呆板少神就呆板少神了?好似你见过原作似的。”
“郑姑娘手中这幅画作,确实是呆板少神。”姜欣然说着用帕子擦拭画作表面,粉色帕子上立即沾了一层淡淡的墨色:“瞧,碳灰还在呢。”
郑淑娴气得脸都白了,也跟着用手擦拭那画作,指尖上果然沾了一层细细的碳灰,她不敢相信,再用手去擦拭。
“郑姑娘不用再试了,确实并非真迹。”
“你……”郑淑娴羞愤交加。
宴桌上的众人又是一阵唏嘘,议论声四起。
“竟然是伪作。”
“郑姑娘给未来婆母送一幅伪作,这也太丢面儿了……”
“唉呀,怕是郑姑娘也不识《女史图》真迹,故尔被人骗了。”
柳若施赶紧起身打圆场:“不管真迹还是伪作,只要是淑娴送的,我呀,都会喜欢。”说着接过郑淑娴手里的画轴,温言细语:“别站在这儿了,快去入席吧。”
郑淑娴自觉颜面扫地,眸中泪光闪烁,愤恨地盯了一眼姜欣然,又朝柳若施福了福身:“夫人,我身体不适,先回去了。”说完捂着脸就跑出了偏殿。
殿中众人:“……”
姜欣然其实并不真想让郑淑娴如此丢脸的,但她偏又惹到她头上来了,她也总不能不反抗吧?
回到桌旁,鲁氏便咧着嘴不住地看她,越看心里越喜欢,这女子不只长得美,性子又好,虽出身低了点儿,却也一点都不怯场,看上去是一副知书明理的样子。
“你说父亲无业,母亲卖鱼,既是如此,又是如何懂得绘画里的这些弯弯绕绕的,莫非是有旁人教你?”
姜欣然恭敬应答:“回祖母,晚辈自小在姑母身边长大,姑母饱读诗书,故尔也教了晚辈一些。”
“怪不得呢。”鲁氏乐呵呵一笑,忙吩咐一旁的孙姑姑:“那个燕窝,快给姜姑娘再端一盅来。”
“好呢,老奴这就去。”孙姑姑麻利地去端燕窝。
“祖母,我吃不了这么多,您也吃。”姜欣然仍面露羞怯。
“你年轻,就该多吃点儿,以后好生养。”
姜欣然:“……”
一老一少在桌前互相关爱的场景羡煞旁人,皆云“老夫人好福气”,直叫一侧的柳若施面色发紧,沉默不语。
用完了膳,还未见楚哲过来,鲁氏便干脆将姜欣然带到了锦秀苑,祖孙俩一同饮了茶,唠了会儿嗑,又小憩了一会儿,待楚哲过来时都到了酉时,又是用晚膳的时辰了。
楚哲急匆匆将姜欣然拉到一边,欲与老太太拜别。
老太太不干了,气得用拐杖将地砖戳得“咚咚”响,“我这老婆子好不容易将你盼回来,你却忙得像只陀螺似的,要陪同僚、陪宾客,将我撂一边儿,好了,终于等你忙完了,你又急着要走,罢了罢了,你干脆当我这老婆子死了算了,别再回来了。”
“祖母,天色不早了,孙儿下次再来看您可好?”一向冷峻的楚哲竟放软了语气。
老太太的脸拉得格外长:“怎的,这不是你的家?旁边的‘怡安院’我让孙姑姑定期收拾着,就是等你回来了住的。”
孙姑姑见此也赶忙劝慰:“世子,您若是不急于这一时,就多陪陪老夫人吧。”
楚哲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姜欣然,总算点了头。
姜欣然被他瞥得心里发虚,那神色,好似他不愿她住在这府里一般。
当晚,鲁氏让小厨房煮了一大锅蟹肉,祖孙三人吃得甚是愉悦,饭毕,又坐着歇了会儿,楚哲这才带着姜欣然去了旁边的“怡安院”。
待二人离去,鲁氏便坐在灯下饮茶,“孙姑姑,你今夜亲自去怡安院好生给我盯着他们。”
“老夫人的意思是?”
鲁氏苍老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这小子滑头得很,之前可是从不近女色的人,眼下宫里赐婚不过一个月,他就趁着柳氏寿辰之际高调领回一个妾室,哪有那么巧的事?他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老身,他这是明摆着想要气走那郑家姑娘。”
“世子这妾室莫非是假的?”
“无疑是假的,老身不管他从哪里弄来的姑娘,反正今日就趁这机会,让这小子自己挖坑自己跳,促成他俩做成真夫妻。”
孙姑姑听得一拍巴掌:“还是老夫人英明。”
鲁氏也说得兴起:“你派几名小厮在院子四周守着,你再在门外看着,要亲眼见到他们同睡、同起,不给那小子耍赖的机会。”
孙姑姑得了令,提脚就跟去了怡安院。
第7章 玲珑心
楚哲在离开侯府前一直住在怡安院,一来是这里离锦秀苑近,方便鲁氏时时照看,二来是此处清幽,也方便他读书。
院子不大,却也是井井有条,平日里有两名小厮负责院中的洒扫,孙姑姑也不时地过来打理一趟,哪怕他如今搬离了这里,这院子也仍是他在时的样子。
楚哲直接将姜欣然领进了卧房。
房中燃了整整两排红色烛火,亮堂得很,矮几上的山形香炉里轻烟袅袅,仍是昂贵的龙涎香的味道。
一入得屋门,楚哲手臂一挥,便熄掉了大半的烛火,光亮霎时暗了下来。
姜欣然四处张望,心下惶惶,暗暗思量她今夜如何安置,“世子,要不,奴晚上就睡在外间那张罗汉床上?”
楚哲不理会她,抬手就拉紧了外间的木门,并锁死了门栓。
姜欣然差点眼前一黑晕死过去,这是不准她去外间睡么,“世子……”
楚哲仍不理她,转身行至支摘窗前,“噗嗒”一声将窗扇拉紧,再抬眼四顾,确认整间屋子都关得严丝合缝后,面上冷峻的神色才略略舒缓。
姜欣然立于矮几旁,隔了他丈余远,手指暗暗抠紧矮几边角:“世子……究竟是要做什么?”为何要将二人关在这间屋子里?
他曾警告过她别妄想爬床,莫非今日他改了主意?
楚哲这才抬眼看她,隔着橙色烛火,他脸上的不屑被覆上了几许朦胧:“怎么,莫非你觉得本世子对你生了歹心?”
姜欣然将矮几上的手收回来,无措地绞着帕子:“奴不敢这么想。”
楚哲冷笑一声,屈膝坐在了旁边的太师椅上,长腿交叠,手臂在两侧扶手上摊开,桃花眼里寒气森森,“别撒谎,你就是这么想的!”
姜欣然默认似的垂下头,不吭声了。
“你以为老太太的想法真只是留我们住一晚这么简单?”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那你就太小看她了。”
姜欣然一愣,这才抬起头来:“奴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楚哲一双桃花眼黑不眼底:“祖母怕是已经怀疑到你我的关系,故尔要将我们留宿于此,以试探一二。”
姜欣然一愣,霎时恍然大悟,怪不得楚世子不想让她留宿侯府呢,原来是担心被老太太瞧出端倪,偏偏老太太也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就想与孙子斗斗法。
“奴明白了,所以得关紧门窗,不让外头的人知晓屋内的情形,可若是如此,”姜欣然面露难色地瞄了瞄屏风后的床榻:“今晚……”
不待她说完,楚哲便扬起下巴指了指门口处:“那里有一张凉榻,你今晚就睡那儿吧。”
那是一张小叶红檀凉榻,加套铺盖,睡下她倒是不成问题,姜欣然心头一松,赶忙乖顺应声:“好的世子。”
话刚落音,门外便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姜欣然吓得心头一紧,连身子都僵住了。
“谁?”楚哲沉声问。
“世子,是我,孙姑姑,夜间寒凉,老夫人担心你与姨娘挨冻,特意让老奴送床薄毯过来。”
楚哲从太师椅上起身,却并未前去开门:“不用了孙姑姑,我们不冷。”
隔着一道门的孙姑姑哪会轻易罢休:“这都入秋了,院子又在山脚处,哪会不冷的,世子你先开门,让老奴把薄毯放进屋吧。”
楚哲又坐回到太师椅里,握了握拳,不开门。
姜欣然僵在矮几旁,看他,又看向门口。
空气沉静了一息,片刻后敲门声又起,还夹杂着孙姑姑近乎乞求的声音:“世子,你就可怜可怜老夫人吧,她是个操心的命,你若是不收下这薄毯,老夫人这一整晚怕是都睡不安枕了。”
楚哲虽性子冷,对老太太的感情却很深,迟疑片刻后终于吩咐姜欣然:“你去开门吧。”
姜欣然得了令,拉开了里间的门栓,继而又穿过外间,终于打开了屋门。
“有劳姜姨娘了。”孙姑姑老脸上堆着笑,不待姜欣然回应,提脚就跨进了屋,一边往里走一边絮叨:“老奴不只拿来了薄毯,还给姨娘拿了身换洗的寝衣,姨娘第一次来,这屋子里也没个婢子伺侯,老夫人怕世子照应不周,特让老奴过来服侍姨娘洗漱,待二位主子安寝后,老奴再去向老夫人回禀,好叫老夫人放心。”
姜欣然一听头都大了,这孙姑姑还要看着他们安寝么?
“孙姑姑不用如此麻烦,我与世子也不是小娃娃,许多事都可以自己做的。”她巴望着孙姑姑能早点回去。
“在咱们老夫人眼里啊,你们可都是小娃娃,再说了,你们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可别辜负老夫人一片心意。”孙姑姑说完咯咯一笑,随手将薄毯放于床榻上,又朝姜欣然招了招手:“姨娘,你随老奴去盥室吧,老奴服侍你洗漱。”
姜欣然骑虎难下,扭头看向楚哲,指望他能出声阻挠一下。
太师椅上的楚哲却沉着脸,一声不吭,一双黑沉的眸子美得惊心,也冷得惊心。
“姨娘不用管世子,世子孝顺,事事都随老夫人的心意,你尽管先去洗,洗完世子再去洗。”孙姑姑说着又大声唤了声“牛二”。
叫牛二的小厮在门外应:“在,孙姑姑请吩咐。”
“记得给世子备好衣物,再多备些热水。”
“好呢。”门外的牛二转身不见了踪影。
楚哲仍没吭声,一双白皙玉手握住椅子的扶手握得指节泛白,那么一个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男人,竟也有被自己祖母玩弄于股掌的一天。
姜欣然想来莫名有种快感,罢了,洗漱就洗漱吧,反正这孙姑姑总不能在房中赖一夜,待她一离开,她便去凉榻上好好睡一觉。
盥室在院子一侧的耳房里,孙姑姑本要亲自给姜欣然擦洗身子,姜欣然吓得连忙推拒:“我自己行的,不麻烦孙姑姑了。”
孙姑姑也不强求,满脸堆笑:“行,那姨娘自个儿洗,老奴就坐在屏风那边儿,你洗完唤老奴一声,老奴就进来给姨娘送衣裳。”说完转身走了出去,稳稳当当坐到了屏风那边。
姜欣然初来乍到,不敢在浴桶里泡太久,草草擦洗完身子后便让孙姑姑来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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