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发生的事直到现在说起来也仍然像一个玩笑,裘城被他同事带着学了炒股,阴差阳错下他竟赚了一大笔钱,拿这笔钱作为启动资金开了一家公司,自己当上了老板。
也许是运气好赶上了国家政策的红利,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大笔大笔的订单和投资流入公司,公司身价也水涨船高。
他尝到了成功带来的甜头,于是便沾沾自喜地认为他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将公司交给副总打理,放任自己耽于玩乐。
他在赌桌前长坐不起,忽视了家庭,也忽视了他两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
那个尽职尽责,热爱家人的父亲就此消失在记忆里。
“裘城,谁都可以说是对我好,唯独你不可以,你也没有资格。”裘时煜一字一顿地说道。
裘城一时语塞。
孟如兰忽然出声道:“既然你们还有家庭矛盾需要解决,那我就先告辞了。”她微笑着望向裘城,仍是十分礼貌,“裘叔叔,再见。”
似乎是想起什么,她顿了一顿,又说,“希望下次再见到您时,您能懂得尊重他人的道理。”
离开前她还不忘对杜知桃打个招呼,做了个鼓励的口型,然后从容淡定地背起包出了门,背影很是潇洒。
杜知桃被她撩的在心里土拨鼠尖叫,默默给她竖了一百个大拇指。
一连被两个小辈轻视,裘城怒火攻心,脸色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可孟如兰已经走了,他没地撒火,只得把矛头对准裘时煜:“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知道我为你找合适的相亲对象付出了多少吗!你就是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你就是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熟悉的话语与记忆中振聋发聩的一声相重合,裘时煜垂下眼,冷冰冰地笑了一声。
这不是裘城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
还记得那是个阴沉的雨天。
家长日。
早已习惯了没人来参加,放学后还要一个人回去的家长会,刚上初二的裘时煜蹲坐在教学楼门口,手里攥着刚才老师下发给家长看的成绩单,抱着膝盖看淅淅沥沥的冷雨从灰黑的天空坠落下来。
他并不悲伤,只是在没有太阳的雨天里感到有些情绪化的失落,仅此而已。
教学楼早已人去楼空,他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雨停,犹豫了一番后将书包举在头顶,一路跑回了家。
裘城赚了钱后,他们的家搬到了别墅区,裘师炀被交给聘请的保姆照顾,所有零碎的事情都被安置得很好,除了裘时煜。
书包和衣服被雨水打湿,冰冰凉凉地黏在皮肤上,裘时煜拧干湿漉漉的衣服,轻车熟路地推开半掩着方便客人随时进来的别墅大门,踏进了这个嘈杂喧闹且乌烟瘴气的家中。
占地面积不小的客厅里摆了两台麻将机,好些中年人围坐在桌边吆五喝六,不少人抽着烟,腾腾的白雾弥漫在室内,让本就难闻的空气更是浑浊不堪。
裘时煜一眼就看到了裘城,他坐在最里面的位置,嘴巴里咬着一根烟,正眯着眼睛等机器发牌,对面有人说了句什么,他哈哈大笑,脸色红润,神情万分得意。
看了眼手里的成绩单,裘时煜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楼下声音太大,他一晚上都没睡,接近天亮时他们才陆陆续续散场。裘时煜终于等到楼下安静,有些激动,抓起桌上的成绩单就蹭蹭蹭跑下了楼。
客厅里一片狼藉,烟头垃圾扔的满地都是。裘城满脸倦意地倒在沙发里抽烟,他下巴长出了青灰的胡茬,头发因为很长时间没修剪已经遮住了眼睛,显得他整个人又颓丧又萎靡。
他刚输了一把,被吴老二那个杀千刀的死人把之前赢的钱全部拿走了,那家伙绝对出了老千,要不是吴老二背后有人,他肯定是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的。
裘时煜小心翼翼地走近,裘城倦怠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裘时煜就紧张地把自己的成绩单递了过去。
裘城耷拉着眼皮,心不在蔫地翻了两下,有好几门课目都是满分,唯独数学低了十五分,他不是很在意,随口问:“怎么数学这么低?”
裘时煜没想到他会一上来就问这个问题,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低声说:“有一道题不小心看错了,就扣分了。”
“看错的?”
这句话成了释放裘城怒火的开关,他勃然作色,“你他妈瞎啊?这都能看错?就因为你眼瘸看错,十五分就没有了!本来你能考满分的!”
裘时煜低下头咬紧牙关,没有反驳。
仿佛获得了某种许可,再想到刚才输掉的那么多钱,两种怒火混淆在一起越燃越盛,裘城的口气也越来越差。
“你知道为了让你进这所学校,花了我多少钱吗?我每天起早贪黑赚钱养家,在你们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你就以一句‘看错了’就把我打发了是吧?你是不是觉得在跟你闹着玩呢啊?”
“又哑巴了?老子他妈给狗丢根骨头狗还知道吠两声。更别说你老子我吃穿都给你用的是最好的,现在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么多年,你感恩过我吗?”
“你根本没有!你他妈就拿这种成绩对我!你就是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
成绩单被撕得粉碎往他脸上侮辱性地一丢,雪白的纸片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裘时煜却死死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给裘城看过自己的成绩单。他也不需要,因为每门科目他都能够拿到接近满分,成绩单上清一色的优秀,老师评语也是赞不绝口。
他习惯了优秀,习惯了每件事都做到完美,一直到成年后接手裘城留下来的事业,他也一直保留了这个习惯。
严重的洁癖也是在那个时候患上的。
扮演完美的人太久,就会逐渐变得麻木,久而久之甚至忘却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太阳穴刺痛,裘时煜努力定了定神想要说话,却有人抢在他前面开了口。
“叔叔,对不起啊,听到现在我实在忍不住了。”
杜知桃从裘时煜身后走出来,她脸颊通红,是被气的,一双褐眸又圆又亮,折射出令人心惊的璀璨的光芒。她不再躲在裘时煜身后,紧紧盯着裘城,坚定地大声反驳道,“您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错误的。您的做法根本不是为了裘时煜好,这是PUA,您根本就是在伤害他,把他越推越远!”
“您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对一个人好吗?是尊重,是支持,是鼓励,而不是蛮不讲理、独断专横。您了解您儿子的喜好吗?记得您儿子的生日日期吗?知道您儿子什么心情吗?不,您不知道,因为您压根不在意!”
“您口口声声的爱就是将您个人的意志强加给自己的子女,把您自己浅薄的经验夸张成普世的道理逼迫他们听从,如果他们反抗您就会恼羞成怒,这种愤怒并不是来源于你恼恨他们不明白您的苦心,而是您觉得自己做为父亲的面子被驳了,究其根本,是您的自尊心和傲慢在作祟!”
“您这样狂妄自大的人,绝不是一个好的父亲!您有没有想过,这种做法除了一昧地消磨掉你们之间残存的亲情外,还给您带来了什么好处?您真的希望你和家人的关系就这样恶化下去吗?”
少女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虽然一口一个敬称,但她的语气和神情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尊敬,她像是完全沉浸其中,设身处地地站在裘时煜的立场上斥责着裘城。
裘时煜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
从小到大的浸淫让他早已对裘城的恶语伤人习以为常,小的时候他没有独立自保的能力,只会懦弱地咬牙忍耐,但是现在他成人自立,即使裘城仍然时不时对他出言不逊,对他来说也已经无关痛痒了。
如今听到裘城说这些话,他原以为自己也能做到毫无波澜,但当杜知桃挡在他前面说出这些话时,望着她单薄的肩膀,他的心里却涌动起一股暖流。
心脏像是被泡在暖融融的温水里,又热又暖,而杜知桃牵着他的那只手,更是散发出令人无比眷恋的温度,让他陡然生出永远也不放开的念头。
裘城被怼的哑口无言:“你,你……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
杜知桃还要讲道理,肩膀却被按住了,裘时煜贴在她耳边轻声说:“已经够了。我们走吧。”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杜知桃也不好再多说,顺从地闭上嘴和裘时煜出去了。
包厢门从外面关上,隔绝了一长串难听的脏话。
他们并肩下了电梯,走出酒店。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势不小,夹杂着料峭的寒风,阴冷的寒意将来往的行人裹挟。
杜知桃被风迎面一吹,打了个哆嗦,嘟囔道:“天气预报没说下雨哇。”
她尝试着踏出去一步,只被冰凉的雨点冻到了裸露在外的皮肤,跳着脚跑回来,搓着手唉声叹气。
裘时煜静静地望着她,忽然回忆起了他们初见的那个雨天。
那天也是像现在一样,他在那家便利店里,望着密集的雨帘,躁郁和烦闷将他几乎逼得快要喘不过气时,她就像是一个发光的小太阳,如此突兀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于是乌云被驱散,雨过天晴,露出了绚烂的彩虹。
在和她相识后,不知何时,他近乎病态的洁癖渐渐消失了,牵着她的手,搂着她的腰时,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厌恶到想要立刻甩开,冲去反复洗手的想法。
寒风还在呼啸,卷起枯黄的树叶扔向天边,萧瑟无端。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的心口却烫的惊人,一簇火焰在熊熊燃烧,融化了心底那块埋藏了多年的坚冰。
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冲动驱使,在这一刻,裘时煜忽然很想紧紧抱住她。
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下巴忽然被一只手抬起,杜知桃懵了懵,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另一只不知何时伸到她身后的手掌拦住了去路,男人温热的气息呵在她颈间,紧接着,男人滚烫的吻便一路落了下来。
他吻住了她的唇。
身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里,惊叫声淹没在满是情意的吻里。柔软的下唇被轻咬了一下,微冷的舌撬开她的牙齿滑了进去,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
系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裘时煜关怀值+30,当前关怀值:100】
杜知桃大脑一片空白。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她想推开裘时煜,但男人高大的身躯笼罩着她,充满占有欲地把她桎梏在他炽热的胸膛里,杜知桃紧紧贴着他的心口,能听到对方因为情动,怦怦跳动的心跳声。
为什么会跳的这样快呢?
杜知桃迟钝地扭头,她的视线上移,正巧对上了裘时煜若有所觉垂下来的眼睛。
男人眼神缱绻温和,漆黑的眼眸里,藏着对她深深的喜爱与着迷。
不知过了多久,杜知桃终于被放开。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陡然生出自己快要被亲到窒息的错觉——为什么裘时煜肺活量这么好啊?他不需要换气的吗?
惊疑之下,她甚至忘记了去思考裘时煜为什么会突然亲她。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东西落地的响声。
杜知桃转过身,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陆星泽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下,动作僵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他手中的黑伞掉到了地上,没有了伞的遮挡,豆大的雨点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湿润的黑发耷拉下来,显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阴郁劲儿。
那一双黑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亮得越发黝黑,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森冷可怖。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撑着伞走到陆星泽身边,他没有注意到这三人对峙的诡异局面,犹豫地问:“经理,您……”
“你先进去吧。”陆星泽打断他的话,头也没回。
“好的。”
耳中所有嘈杂的响声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杜知桃喉咙发紧,眼睁睁地看着陆星泽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手掌一热,她抬起头,见裘时牵着她的手,目视前方,表情镇定自若,好像丝毫不受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陆星泽的影响。
杜知桃忽然想起来,裘时煜是不知道她和陆星泽是情侣关系的。
所以刚才才会亲她吗?
可她曾经对陆星泽发誓过她和裘时煜只是朋友关系,所以这样的举动落在陆星泽眼里,肯定被他当成了自己欺骗背叛的证据。
她的心迅速下沉,看来有些事情不得不在这里做个了结了。
陆星泽在她面前站定。
他一眼也没有看裘时煜,似乎压根不在意他,但杜知桃却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动。
他强迫自己牵动脸部肌肉勾起一个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桃桃,好巧,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啊。”
杜知桃没说话。她把自己的手从裘时煜手中抽出来,低声说:“你先走吧,我待会儿自己回去。”
裘时煜皱眉,想要留下来,但杜知桃的态度异常坚定,裘时煜只得让步,仍不忘叮嘱一句:“有事的话立刻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警告似的瞥了一眼陆星泽,才抬脚离开。
他离开后,气氛变得死寂,没有人先开口,唯有厚重喧嚣的雨声在他们之间无声地盘旋,像是哀叹。
杜知桃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眼时已经下定了决心,认真道:“陆星泽,我们分手吧。”
青年的表情蓦地僵住了。
他脸上呈现出茫然的神情,像是没有听懂杜知桃在说什么,于是杜知桃缓慢而残忍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分手吧。”
陆星泽张了张嘴,眼眶一瞬间红了。
杜知桃还记得她刚认识陆星泽的那段时光,当时的他独来独往,性格桀骜,飞扬跋扈,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即使面对其他人时会露出虚伪的假笑,也看起来阳光开朗,意气风发。
而此时的陆星泽,一双眼睛赤得骇人,与杜知桃与他初识的模样大相径庭。他以往的游刃有余与冷漠高傲,在这一刻全盘崩溃。
“杜知桃,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他再也控制不住,委屈和惶恐像野火一样燃烧,这段时间拼命压抑在心底的负面情绪在见到裘时煜吻了杜知桃的一瞬间被无限放大。
他冲上来紧紧抱住杜知桃的腰,仿佛在无边汪洋里揪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濒死一般地嘶吼,近乎绝望地哀求,“说好跟我在一起的,你说好的,你不能反悔,你不能不要我!”
杜知桃被他抱着,心里冒出一丁点酸楚,她从没见过他这幅患得患失的模样,但同时杜知桃也清楚地知道,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心软。
她总有和陆星泽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只不过是早是晚的问题,而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她不会收回自己的话。
她道:“你也看见了我和裘时煜……”那两个字她有些说不出口,硬着头皮跳过,“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样对你我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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