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颜乐与严策宁并排走着,把信的内容读给严策宁听,试图逗乐他——适才在营帐里,她时不时瞥见严策宁阴郁的神色,因此决定用此招。
“府里的游鱼又被爹爹我给喂死了,柳兄又送来几条金色凤尾鱼,第二日就在暴雨中安详走了。爹爹疑心是遭雷劈了,定是柳兄平日里糟烂事做多了,把这几条鱼送来害爹爹,这黑心老汉。”宋颜乐笑弯了腰。
“奶娘惦记着你,说要早点做你爱吃的梅花糕,家里梅花糕摞了三筐,爹爹都吃吐了。”
“前几日听闻你旧疾又发作……”宋颜乐皱眉,自动跳到下一句,“爹爹盼你早日归家,你也不给爹爹来个信……又来了……”
宋颜乐小声嘟囔,感觉垂着一旁的手被严策宁攥紧,她停下来侧仰起头,又见他眉眼忧愁加深了几分,便说:“我没事,那毒虫留在身子里这么久都没事,我身子早已习惯,顶多就是将来躺在榻上的时日多了些,没有什么大碍。”
她知道严策宁担心什么,乔越霁被他派去接钱太医,如今还没有消息,看来消息是被严策宁给堵住了,原因要么就是钱太医发现找的法子没有用,要么就是什么法子也没有。
宋颜乐猜想着,感觉握着自己的手力道更重了些,她看严策宁手背上的青筋,带着他的手晃了晃。
这个动作就像是在无声的撒娇,严策宁看她,那眼神意思就是——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于是严策宁说了出来:“钱太医死了。”
宋颜乐怔住,抬头惊愕地问他怎么死的,严策宁只说了简短两个字——碧莜。
宋颜乐几乎不敢相信,碧莜怎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严策宁不想让她纠结在此,直接说:“碧莜受了段锐的指使,她一直都是段锐的人,这一路来许多小动作也许就是出自她手。”
严策宁没说碧莜自刎了,自刎前还对段锐情深义重,甚至痴迷近疯狂的程度。
他的声音淡下来,又说:“我一定会治好你的,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宋颜乐迟缓地嗯一声,心里有些难受,但到底说不出任何话。
宋颜乐一晚上都没睡好,原因是体内毒虫又发作了,真是提到什么来什么。胃里绞痛,翻来覆去许久才睡下。
几近天明,她被一阵轰乱的脚步声吵醒,正要起身出去看一看,严策宁就掀帘进来了,他一进来就见宋颜乐脸色不好看,快步走来将她扶起。
宋颜乐头探向门口,严策宁说:“段锐跑了。”
“什么!”宋颜乐大惊,喉咙有些痒,咳了几声。
严策宁给她顺气,说:“我去抓回来,你不用起,再睡会儿。”
段锐昨日负了伤,手脚拷了铁链,定是逃不远,但宋颜乐还是推搡着让他赶紧走。
营帐里彻底安静来下,一种无限的孤寂感顿时攀升,也许是自己在无数个夜里独自面对过病痛,她虽然抗拒却已习惯。
这时她听到随行宦官在外通报,宋颜乐立即整拾好自己,跪拜下来。
晋光帝大步进来,坐在了太师椅上,笑说:“严策宁走了,你有何想要问朕的?”
宋颜乐疑惑,她哪有什么要问的,“臣无甚想问的。”
晋光帝摸了摸胡须,“也是,你这丫头聪明,还有什么能瞒住你的。既然没什么想问的,那就陪朕说说话。”
宋颜乐应了,皇上端着杯茶便开始自说起来,“起初朝政不稳,朝里朝外都有人压制朕,民间有言说朕行事过仁,万事少有定夺,朕也觉得此言不假。后来你娘到朕堂前,她说‘天下是陛下的,陛下却不相信这天下是自己的’。朕那时觉得她尽是胡扯,后来细想一番,竟真是如此,这万里江山皆是朕的,只是朕无能,怯于面对压迫,甚至不知做到何种程度才能服众人口。”
“半辈子过来,看似朕做得多,实际并没有做到这般多,就连此次收复西境,也是靠着天命才能如此顺利。收复失地是大庆经年来的夙愿,到最后其实真正做到的不还是靠运气,时也,命也,朕只不过是生得好,碰上了你们这些良臣能将,若是朕没了你们,这局面是不是该与现今截然相反。说到底,朕还是才疏,可朕总想打破这种被天命笼罩的圈子,因为朕总觉得,好运缠身,天劫便也躲不过,当真正碰上天劫时,朕并不能一人擎起。”
宋颜乐只是默默站着,垂头盯着地面。
晋光帝负手走到帐门前,眺着天际:“朕在宫中跟那些近半百的老顽固斗久了,却仍是不知长进。朕总不相信命,却又依赖命,望命去长长久久泽福百姓,望命永助朕护住江山。朕,这模样可是窝囊?”
宋颜乐跟在后方,沉默着,似是思忖,过了一会儿才说:“时过了是时,命定了还是命。善使慎终,陛下做到了。”
晋光帝深深吐了口气,似是烦闷不解,又似终于放下重担,一身轻松,他转过头含笑说:“你这丫头,跟严策宁那小子不相上下。”
他瞥一眼宋颜乐,打趣道:“严策宁为了你,争着闹着要替你先来完成这一步,你们如今如何了?”
宋颜乐撇了撇嘴,有些不满:“陛下当初非要臣复出不可,却又在暗中叫他人来,到底还是不信任臣。”
她虽如此说,心里却想,她向来将自己摆在前头的位置,受舒离的影响,觉得自己理应在前面挡着,是以从未想过有个人能够先她一步,把她护在身后,以更好的方式完成任务。
此时的她内心有一面水镜,她能清楚看到因为严策宁而不停跳动的心。
晋光帝大笑,又装腔道:“哦,他人,还是别人啊。看来朕苦心用错了地方,如今你们这些年轻后辈哪里爱吃回头草,朕何必自讨无趣呢。”
宋颜乐明白皇上的意思,有些赧然:“陛下开心便好。”
“朕也是近来才知,严大将军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情种啊。”
正当此时,大营外响起阵阵马蹄声,宋颜乐在晋光帝斜后方,两人一同眺着那方。
晨阳下的金黄曦光还未退尽,照在鳞甲之上,落在尘土间,化在了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眸,宋颜乐看得很认真,似是想把遗憾的那几年一一补回来。
严策宁下马禀报——段锐被坷屠劫走,被割下头颅,残尸掷入北渡河域,坷屠弃下一具易容成自己模样的尸体逃离了。
乌日森被封为镇西侯,苏晟本就不求名利,皇上给他官职,他不愿,自愿留在此地,协助乌日森统管西境。麻子在此活了多少年了,倒也觉得这地方不赖,揣着几壶酒哄骗几位过命兄弟一同留了下来。
宋颜乐觉得麻子一行人为守着母亲的约定受了许多苦,是时候该回都城看看,可麻子只是摇头说:“待在一个地方久了,也就成另一个家了,都城早就没了眼熟人,回去干嘛?还不如留在这去找西境的老相好消遣消遣时光,做一个游手好闲人,喝酒吃肉,闲云野鹤,好不自在。”
宋颜乐细想一番,仍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还想找人给他们在西境搭建几座住处,好让他们走到哪都有家,却没想到麻子他们在这待了十几年,走到哪都有窝来住,虽然不是什么舒坦的金窝银窝。
宋颜乐站在边大口喝酒边大力划拳的麻子旁边,又要张口说话,被麻子咋呼一声,吓得身子向后仰,差点倒地。得亏严策宁来得及时,从后面扶腰撑住了她。
麻子如见救星:“去去去,臭小子,把你媳妇给我带回去,这嘴太能嘀咕,老子耳朵生茧。”
宋颜乐撇嘴:“你这辈子就跟酒罐子过吧,回头我给你送个千百来坛,叫你做个醉鬼。”
麻子毫不在乎:“没大没小,也就严策宁这小子傻才肯要你,你也傻,你们一对傻鸳鸯,赶紧走,碍眼。”
严策宁放在宋颜乐腰背上的手用力,把宋颜乐扭向自己,将她的火气都扭没了,然后拉着她的手快步走出去了。
宋颜乐跟他明目张胆牵手,被营里将士瞧见了也不害臊,她用指尖挠了挠前面人的手心,随即五指指缝就被填满,严策宁的五指跟她的五指紧紧相扣,叫她不能有什么小动作,甚至握得她有些吃痛。
乌日森与苏晟站在营帐门口谈话,远远瞥见这一景,不高兴地撇嘴。苏晟笑着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又开始打趣他。
宋颜乐正要拍手叫严策宁手放松些,不料他却转过身来了,眸子里带着深情与喜悦,他说:“有办法可以把你身子养好了。”
宋颜乐笑嘻嘻的神情一怔,她记得好像并没有什么办法了。
严策宁说:“玉魅,原来玉魅就可以解。”
宋颜乐又是一僵。
严策宁捧她的手:“我已经派人去寻,很快就能找到了。”
宋颜乐垂着头不说话,严策宁只能看见她头顶,兴奋的心情瞬间坠在地上,他发觉宋颜乐不对劲,于是双手捧起她的脸——俨然一副丧气模样,他问:“怎么了?”
宋颜乐凝视着他,表情极其严肃,说话声音是软的,带点哭腔:“可是,玉魅早就被段锐给销毁完了。”
严策宁嘴角瞬间落平,“只要一直找下去,一定还会有的。”
宋颜乐盯着他摇头。
严策宁捧着她脸的双手开始颤抖,随后缓缓落下,手心变得微凉,又听见宋颜乐说:“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我,没关系,这毒留在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碍的。”
“不……”严策宁不知为何,有些不敢跟她对视,他垂下了头。
宋颜乐嘴角有些抽搐,是被憋的。
“没有谁可以救我。”她拉严策宁的手,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他的手,眼珠子闪亮如星河,“严策宁,只有你,你可以救我。”
严策宁的手指抽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注视宋颜乐。
宋颜乐贴近他一分,一只手伸进自己的香囊里,眨眨眼摸出了一张被叠成小方格的黄纸,她笑得很灿烂也很美,“玉魅,在初见苏晟时,我就留心叫他给我了,本是想着以备不时之需,不料竟有这么大的用途呢。”
严策宁愣着,心情从雀跃不已到如坠深渊再到不可思议,随即他晃回神志,拉着宋颜乐到远处立在帐门口的两人面前,一把躲过她手中的黄纸包,严肃地问苏晟:“这是玉魅吗?”
严策宁不敢真的相信,因为宋颜乐总是在说谎,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因为想把宋颜乐的每一个生动的神情动作都记下来,以致于他都无法分辨出宋颜乐是否是真心实意的,他要确认,要得到脚踏实地的安心。
苏晟接过黄纸包,打开嗅了嗅,又看了看,随即抬头非常笃定真挚地点头,说:“没错,就是玉魅。”
宋颜乐加重力度挠了严策宁的手心,不高兴了。
严策宁单手将黄纸包接回,小心翼翼叠好,收进自己的锦囊,转头跟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两人说:“你们先退下去吧。”
苏晟应声退下,可乌日森双手抱臂不甘示弱地与严策宁对视,好歹他现在也是个侯爷,严策宁这声命令简直没把他看在眼里。
严策宁不屑地笑了一声,又询问道:“你不退下?”
“你是我爹吗?叫我退下我就——”乌日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转身走开还留下一句:“他娘的,老子就不该在这里。”
营帐门前,艳阳照得大地明亮,严策宁捧着宋颜乐的脸,在深深地吻着她。
宋颜乐起初是抗拒的,因为她不止感受到了一个目光。眼睛扫过可视范围,许许多多无数个躲在帐子后、围栏后、马棚下、草垛里甚至还有灶台低下的眼睛,全都整齐划一地看着这里,她和严策宁。
严策宁似乎不满宋颜乐的走神,咬痛了宋颜乐。宋颜乐回神,软了身子不反抗了,回吻严策宁,探入他的齿间,与他的柔软缠绕,尽自己所能表达与对面人不相上下的爱意。
吻够了,严策宁捧着她的脸停下,燥热又急促的气息扑在对方脸上,他说:“我爱你,愿妻容颜永驻常喜乐。”
宋颜乐眼梢桃浅泛红,眼眸里映着严策宁的影子,她想,严策宁这么好的一个人,不应该去承受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痛苦,说不定,他也不想知道。
爱上一个人是如此奇妙的感觉,神不知鬼不觉,爱意就悄然裹挟对方的气息侵占自己,乃至整个人,这是在五年前未曾体会过的感觉。
她在与严策宁的对视中想了很多事情,又被严策宁的含情眼看得晕晃晃的,但她很清楚的知道一点——她很爱严策宁。
“我爱你。”宋颜乐仰头吻了吻严策宁的唇,又柔声说:“愿君诸事顺遂常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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