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娴急道:“陛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说的入宫是陛下娶我入宫,纳我为夫人!”
“你疯了?”刘岂在石凳上坐下来,断断续续的低笑了一阵,才道:“你是长公主生母,先帝的夫人,朕若娶你入宫,岂不是天下人都会指着朕的脊梁骨骂朕是昏君!?”
沈娴一颗心凉到谷底,是万万不敢相信刘岂会说出这样的话,她颤抖道:“陛下是忘了吗?当日在行宫,我生准准时……”
刘岂打断她,轻笑道:“自然记得,朕要你放弃公主生母的身份,说只要对外宣称公主生母产后血崩过逝,就立准准为吾大汉的第二位长公主,可与朕的长姊馆陶长公主平起平坐。”
刘岂手肘支在石桌台面上,闲适的看她,“你后来不是答应了吗?朕也给了准准封号,馆阳长公主,封地千里,位同诸侯,因此事窦太后也气的大病一场,最后崩逝了。”
沈娴激动道:“对,当日陛下还说,要我放心,只要我放弃长公主生母的身份,您就可以更好操纵,就可以接我入宫了!”
“是啊,所以朕这不是年年都接你进宫么?不然你以为,你如何能与长公主同车同辇?”帝王眼中的温情不在,趋于平静,趋于淡漠。
沈娴不肯相信,她猛烈的摇头,“不!不!你不是这样说的,你不是这样答应我的!”
“朕是天子,怎么可能记错?”刘岂表情甚是玩味,“不然你觉得,朕该是怎样答应你的?”
沈娴无助的在他脚边跪下来,哭道:“陛下您承诺要娶我,让我做您的夫人啊!”
挺好的美人,哭起来梨花带雨,刘岂被她哭的心都快要动了。
只是可惜今夜的月色并不撩人,酒水虽然上头,但却不能让人沉醉其中,所以看着楚楚动人的女人,帝王的眼中渐渐析出了凉意。
沈娴却还期盼自己可以博得他的心软,毕竟她曾经就是用眼泪成功将他哄骗于股掌。
可帝王的多情来自薄情,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
所以他恶劣的伸出手抬起她的脸,“沈娴,其实你想入宫……也不是不可以……”
夜风徐徐,清凉中又送来一阵阵燥热,夏虫在秋后就已死绝,只余顽强的蟋蟀还在草丛深处唧唧吱唧唧吱的叫着,生动又破碎。
清透的草香也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原本味道,苦涩直达脾胃,勾的人几欲作呕。
侯斯年头昏脑胀,下意识的捂住了怀里人的眼睛,他的嘴唇因为慌张擦着沈奚准的耳朵,他很小声很小声的说:“沈奚准,不要说话,不要看,也不要听……”
而凉亭中的帝王还不知自己的德行玷污了孩童的眼睛,他愉快的长呼着气,俯视着女人笑道:“沈娴,你忘记了吗?你答应朕封准准为长公主时,你就已经薨逝了。”
“不,不……”
“嘘――先帝的女人,迟早都要跟了先帝而去。”
沈娴要挣扎,却在最后一刻被刘岂掐住了脖子,而后他的大手慢慢的收紧,让她肺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沈娴挥动着手脚,渐渐绷直的身体让刘岂面目全非,他说出的话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般的咬牙切齿。
“苟活于世后患无穷,沈娴,你说,朕留你怎么得了呢!”
……又是一阵长风拂过,凉亭中的女人终于一动不动了,刘岂也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没有王延庆,平素这个衣来伸手的男人做起这些事来竟也十分应手,不过一会功夫,就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了。
他打横抱起石桌之上的女人,在经过一口石井时,毫不犹豫的将她塞了下去,咕咚一声,伴随着他离开的脚步,井水的波澜也渐渐归于平静。
汉景帝四年的中秋,温室殿的后花园中,仿佛先整个长安城一步,入了寒冬。
没有人注意到高高的花树下,有两个蜷缩在那里的孩子,一个正瑟瑟发抖,一个正泪流满面。
侯斯年许久许久才放开了沈奚准,而后他再也顾不得去寻什么栗子,他抱着她,赶紧逃开了这里。
沈奚准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的砸进他的领口。
侯斯年转了几转才终于转出去,门外那几个侍卫依旧跪在地上,看见他们出来又是一惊,“参、参见小王爷!参见长公主!”
“免礼。”侯斯年低低的说了一声,抱着沈奚准就要出门。
可侍卫这次却拦住了他们,“小王爷,是宴席结束了吗?怎么您这么早就出来了?”
“不想待了,我们要先回去。”
那侍卫多嘴道:“那王妃可知道吗?先前听说您带长公主出去,可把陛下急坏了,还让太子殿下去找你们了呢!”
侯斯年抬头看向他,侍卫心里一喜,却没想他竟是冷冷的说,“让开!”
“……”
待侯斯年与沈奚准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那侍卫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僵硬的站回原处,却被身边的同伴拽了一下。
“快跪下啊!王大人可没说让咱们起来!”
那侍卫这才摇摇晃晃的跪下来。
周围同伴笑道:“你不至于吧,一个孩子而已,这还往心里去啊?”
又一人道:“怎么能不往心里去啊,这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主子,可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奴才。真是不公平!”
“不是不公平。”那刚刚与侯斯年说话的侍卫突然抱紧自己的双臂,道:“你们不知道,侯小王爷刚刚看我的眼神有多冷!”
众人诧异,“多冷?”
“像能杀人那么冷!”
“他就一个孩子而已,你不会被那个疯婆娘踢了几脚,就染上了疯病吧?”众人不客气的哈哈笑了出来,“还杀人,我像他这么小的时候,连看见杀鸡的都会觉得害怕!”
侯斯年不知道身后有人嘲笑,他只知道自己满脑子都是刘岂掐沈娴脖子时咬牙切齿的样子,他想着想着就走不动了。
他腿软的实在厉害,也许是今天走了太久的路,也许是被吓到了,他说不清楚,只想抱着沈奚准得到一些安慰。
“准准……”
他哑声问,“你害怕吗?”
沈奚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对着他点点头,然后就像在花园里侯斯年低声在她耳边说话那样,她也凑近了他的耳朵,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抽噎着说,“那个,是我的母亲。”
侯斯年也忍不住哭了,他捧住她的脸,与她额头抵着额头,悄悄的说,“沈奚准,你一定要记住,你永远永远都不能和别人提这件事,我们没有去过花园,从来没有!”
沈奚准哭着点头,“嗯!”
两人的泪水掉落在同一处,在地上晕湿很大很大一片,侯斯年慢慢抱紧她,“永远都不要说,永远永远。”
“嗯!”沈奚准害怕自己哭的太大声,她咬住侯斯年的衣服,闷闷的和他保证,哭道:“沈奚准,从来没有,去过花园!”
所谓的长大,真的不过一瞬之间。
第37章 琴瑟在御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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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两人抱在一起相互取暖时,一阵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而来。侯斯年和沈奚准仓皇抬头,便见路的尽端有数十侍卫正向他们大步走来。
夜空有月高悬,皎白光将这些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随着他们走近,侯斯年和沈奚准便被彻底的笼罩在阴影之下。
侯斯年下将沈奚准牢牢的护在身后,强撑着镇定问:“你们是谁?”
侍卫们不语,只迅速向两侧让出一条路来,那个锦衣玉带华冠丽服的小少年,就这样不期而然的撞入了侯斯年的眼中。
他明明与侯斯年年岁相仿,但周身气场却盛气凌人的让人心底发紧。他问侯斯年道:“你是侯斯年?”
“……正是。”
他又问,“身后之人可是馆阳长公主?”
“是……”
他颔首一记,对侍卫道:“送长公主回东宫。”
他话音一落,立即有高大的侍卫走上前来,他们欲抓沈奚准手臂,可还未碰到,沈奚准已被吓得哇哇大哭。
侯斯年急得把整个身体都挡在了沈奚准的身前,可还是被高大的侍卫轻而易举的拨到了一边。他想要去夺回沈奚准,却又被另外两个侍卫牢牢按住在地上。
他又惊又怒,便朝那少年大喊:“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然而并无人回答他,他只能趴在地上,无助又绝望的看着沈奚准被侍卫夹在腋下,带离自己的视线之中。
侯斯年听着沈奚准撕心裂肺的哭声,已然崩溃,他哭着喊道:“你到底是谁!”
刘寡倨傲的睥视他。
像自报家门这种事自然用不着他亲自来,侍人张玉适时迈出一步,对侯斯年道:“这位乃是当今太子殿下,小王爷还不快快见过太子。”
太子……刘寡。侯王妃曾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定不可得罪的人。
侯斯年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他根本止不住眼泪,也做不到在这时向刘寡行礼问安,他悲痛的问道:“你为何要带走准准?”
刘寡并不在意他的不敬,甚至有些新奇原来男孩也能像女孩一样大哭,他反问说,“你又为何带走她?”
侯斯年哽咽道:“她不想待在殿里,我要带她回长信宫。”
“私自带走长公主,乃是大罪。”
“我们是朋友……”
“是么?”刘寡觉得他很可怜,便示意侍卫放开了他。他略有遗憾的对侯斯年说:“可惜孤只负责寻人,你若不满,可以去禀奏陛下。”
侯斯年站起来,才发现他与刘寡不只年纪相仿,连身高都是相仿的。可偏偏这人站在那里,哪怕一言不发,就是把他比了下去。
他不自觉的放低了姿态,在刘寡面前垂下头来,“那我可以去找准准吗?”
“可以。”刘寡在他眸子里升起喜悦时,却又淡漠的说道:“只要陛下同意。”
不止侯斯年,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心情,于刘寡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他转身离开,那群训练有素的侍卫便紧随在他身后,侯斯年的视线被挡住了,侯斯年才突然发觉,原来刘寡与他相隔的这么遥远。
“小王爷。”
剩在最后的两名侍卫打断他的胡思乱想,面无表情的说道:“请吧。”
侯斯年不舍的望向沈奚准离去的方向,想着自己一定要去寻她。可长安楼宇重重,到处都是高高的宫墙,阻断的岂止他一人的目光?
沈奚准被侍卫送到东宫时嗓子已经哭哑了,严重的脱水让她一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宫门在她眼前关住。
这里的奴才在上次之后都被刘岂换过一次,伺候她时变得更为谨慎和小心。他们担心她磕了碰了,也担心她会跑出去,所以寸步不离。
沈奚准讨厌他们,哭着拉下了床边所有的帷幔,或轻薄的纱,或细软的帐,一层一层的飘落下来,挡住了一张张奴婢的脸,遮住了光,这才终于给了她一片蜷缩之地。
她握着侯斯年给她的寄名锁,哭着哭着,终于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去了。
待她再醒来时,她不知怎么已经回到了郊外行宫,她所在的是她自小到大居住的屋子,躺的也是她最熟悉的床。如果不是她锁骨上的寄名锁还在,沈奚准怕会是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大梦。
空气里到处都是苦涩的味道,她难受的皱了皱鼻子。
她的奶娘立即走过来,关切道:“殿下,可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
沈奚准摇摇头,“奶娘,我是怎么了?”
奶娘轻轻拍着她,心疼道:“你啊,自打从宫里回来就一直发热,喝什么药都不管用,已病了四五天了。”
那么久了……
奶娘把她抱起来,“殿下,喝药吧,喝了这个就好了。”
沈奚准看过去,那是一碗浓稠的黑汁,仿佛一面镜子,倒映着她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
奶娘看她很乖,也不哭不闹,就执起勺子舀了药汁喂她,“不苦吧殿下?御医说给放了甘草。”
沈奚准摇摇头,奶娘欣慰极了,“殿下这一病,再醒来像是长大了许多。”
沈奚准想像以前一样对她笑,可是她实在笑不出来,她垂下眼来,问道:“母亲呢?”
“夫人还在宫中,陛下的人带话说,皇后娘娘许久未见夫人,要留她多住几日。”奶娘怕她是想人了,又道:“兴许过几天就回来了。”
“嗯。”沈奚准心中五味杂陈,母亲还能否回的来她再清楚不过,这样问不过是不愿相信罢了。
刘岂放出消息掩人耳目,但能掩的了一时,总不能掩一世,兴许过几日宫里就会传出她母亲死去的消息。
沈奚准不知刘岂会不会也干脆连她一起除去,害怕之下不由蹙起眉来。
奶娘怕她是觉得苦了,连忙拿过蜜饯盅子,哄道:“殿下乖,先用颗梅子驱驱苦气,这药咱们待会再喝。”
沈奚准一愣。
在旁人眼中她是个孩子,没糖会哭,没人哄时会闹。
她接过梅子,向奶娘弯了弯眼睛,“谢谢奶娘。”
馆阳长公主长大了许多,也只能是乖巧听话,懂事了些罢。
果然没过多久,行宫里便传出了沈娴意外身亡的消息,刘岂为了安抚皇后沈氏,将沈娴尸骨又偷偷葬入皇陵之中,这下算是彻底坐实了沈家曾出过一个先帝的妃子,在为先帝诞下馆阳长公主后,不幸薨逝了。
只可惜曾经已放出长公主生母薨逝多年的消息,因此沈皇后也不能再为妹妹大办身后之事,悲痛之下只能更加怜惜妹妹留下的女儿,为她送来了身边多名心腹。
刘岂也打着友爱幼妹的名义,时不时派人前来问候,直至沈奚准嫁人,宫中赏赐从未断绝过。
然而帝王与王后的宠爱,于那时的沈奚准而言,的确是她整个无依无靠时的幼年的浮木,但亲眼目睹过母亲惨死的她,又怎么可能相信帝王会放过她这条漏网之鱼?
不安与恐惧,在沈奚准漫长的长大的日子里,时时刻刻的陪伴着。
这样的被迫的成长,给沈奚准带来的是让她越来越能够清晰的审视这座郊外行宫,行宫很大,是她的大牢笼。她是这里的长公主,也是这里的金丝雀,她是汉朝的馆阳长公主,亦是汉帝手中的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她唯有装疯卖傻,扮演好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与幼稚少女的角色,才得以换来帝王逐渐松懈的目光。
所以之后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能够再见到侯斯年,成了她最期盼的事。
转眼便是玄英青阳,朱明白藏,又到一年中秋,时景帝十一年,沈奚准十一岁的时候。沈皇后头前又下了懿旨,着自己的副仪仗接她入宫参加家宴。
这是自沈娴死后,每年逢年过节帝后予她的殊荣,今年只是换到沈氏罢了。
沈奚准坐在凤凰辇车中,听过往百姓对着车队高呼王后千岁,也难怪他们这样,皇后的排场,哪怕只是小小副仪仗队,也是臣民万万比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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