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杀意亦是尽数被收敛了下去。
而后,待她再次抬眸,那黛青长剑的剑鞘已然被她捧在手里,接着竟是被她带着,一同朝着眼前的帝君跪了下去。
红衣帝后摆出虔诚而服从的姿态,如信徒祭祀神灵一般,将浮游剑递交到他手中,又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
银色双眸缱绻低垂,纤软眼睫扫过他的掌心,一下就惹出了一片绯红。而那指尖处的温软触感仿佛一下就落到了人的心尖上,使得帝君纤长的眼睫狠狠一颤。
“夫君。”她仰起脸,那双眸子望着他,泛着银色双瞳之中,神情温顺而满含依恋,又藏着叫他倍感陌生的、却又莫名熟悉的偏执与疯狂,“浮游剑,献给您。”
“从今往后,阿曦会成为您的剑,为您造杀孽,斩恶灵,行一切至恶之事。只求夫君允我,好不好?”
—————
日光笼罩之下,苍鳞山前的演武场上一片混乱。那玉阶之上的猩红血迹还未干,甚至可以隐约望见其中混杂着的墨绿妖血,然而却没了妖物的踪影。
而仅剩下的两人,一站一跪,仿佛是立于战局之外,不为周围的一切所动。
——姬肆自西境回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情景。
他望着那跪在地上的红色身影,以及那站立之人手中的剑柄,那双狭长的凤眸不由得眯了眯,露出了几分诧异、却又惊喜的神色。
看样子……杀伐判的封印,已然解开了。
而这意味着,他手中的利器,又多了一件。
思及此,姬肆没再犹豫地撤掉隐身咒术,显出身形,缓缓地朝着二人走了过去。
轻缓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使得原本正欲开口的帝君随之一顿,他下意识地抬首,望向那不远处走来的妖王,神色微变。
而随着他这一番反应,原本跪着的丁曦亦是跟着一顿,接着她微微抬眼,顺着帝君的视线朝着姬肆望了过去。
那双涣散的眸子缓缓转动着,失焦的瞳仁微微一缩,露出些许紧剔的杀意,接着她蹙起眉,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挡在了帝君身前。
帝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扰,整个人跟着一顿,原本望着远处的视线落回到眼前人的身上,神色间中露出些诧异。
她这是在做什么?帝君心想。
她这样急的模样,莫非是在……是在护着我么?
奇异的念头自他心头升起,桃花眼中光华闪过,帝君有些无意识地勾了勾唇,接着他正要伸手拦住眼前之人,却在下一瞬,听见那挡在他身前的人倏尔开了口。
“妖族?”丁曦歪了歪头,轻缓的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意,仿佛淬着寒冰,“惑人心神,当杀。”
最后一字掷下,帝君与姬肆皆是一顿,跟着后者回过神来,神色大变,然而下一瞬,浮游剑自他手中锵然出鞘,丁曦握住剑柄纵身一跃,朝着他急速飞了过去——
红衣乘风起,杀机勾剑刃,清寒的剑光裹着层层气浪破空而来,眨眼便已然离妖王不到咫尺。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放缓,凌厉的剑影浮光般掠过了他的双瞳,如风过湖面般荡开层层涟漪,眼看着那剑尖就要刺中他,却又在下一瞬,如飞鸟一般擦着他的耳侧窜了过去。
而后,姬肆在那狂啸的剑意中猛然回首,望见那红色身影直指不远处的树梢,浮游剑的剑意之下,逼出了一道陌生的身影。
红衣帝后朝着那身影陡然靠近,那藏在树叶间窥伺着这一切的狐族少女还未来得及回过神,却在猝不及防间撞上了一双冰冷的银眸,而后还未及她反应,那人手中的长剑已经刺穿了她的胸膛。
血肉骤然撕开,发出恐怖声响,迸溅的血液带着刺目的猩红,一下溅上了执剑人的眼角,落下的血色与那人银灰的瞳仁相衬分明,触目惊心,仿佛一行淌落而下的血泪。
迟来的痛意灭顶而来,少女轻染失声惨叫,狐族九尾自她身后猝然张开,重重妖力随之冲荡散开,于树稍间爆出一阵滔天紫光——
这紫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姬肆眼中,那双狭长凤眸中的惊惧还未及散去,又在转瞬间多了一重愕然。他睁大了双眼,忍不住脱口道:
“狐妖?!”
“不、不对——”少女的脸落在姬肆放大了的双瞳之中,使得他的嗓音都有些变调,“绝无可能!狐族分明已被杀尽,你……你到底是谁?!”
然而饶是他语气里带着这般诧异,那狐族少女却并未望向他,她只是睁着一双泛着紫气的眸子,用那双透亮的瞳仁望向远处的帝君。
望着那双漂亮到近乎假物的、却又与记忆中所见如出一辙的桃花眼。
狐族独有的紫眸中,眼底光华渐渐涣散,她感到自己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临死前的记忆开始转动起来,那梦里的片段又一次在她眼前上演,成了她死前最后看到的一幕——
那是七年前的妖皇城里,彼时她躺在上一任妖帝的榻上,衣裳不整,眼看着就要被那面目鄙陋的老妖帝压在身下,忽而在这时,听到了一阵巨大的声响!
——那是妖王的军队,已经攻破城门,杀入后宫来了!
她看着眼前的老妖帝蓦地神色大变,于是随着他一起仓皇抬头,下一瞬她听见无数的宫人在远处哀鸣,一声又一声,和着床尾那窗棂上映着滔天火光,紧接着有人一剑劈开了那雕花木门,自屋外走进来,在刺目的光线里露出了一张极为年轻的脸。
只一眼,她便再也没能从那人身上移开眼睛。
那是一双极美的眸子,哪怕眸光空洞而漠然,眼尾轮廓仍是出尘得好似降世谪仙,因此,即便那时他手中还提着淌血的长剑,依旧没能折损他的风姿半分,反倒叫他看上去更为勾人心魂。
以至于等她回过神来,老妖帝早已死在了那人的剑下。
墨绿的血水溅湿了她的面庞,她一动不动,有些失神地望着身前的人,然而那人却并未看她,只兀自收了剑,便将视线移开,神色漠然地走了。
自始至终,从未看她一眼。
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门外的赤色火光如水漫过,随着逐渐模糊的记忆一起飞速褪去,轻染睁着眼,眼前之景从那皇城床榻上回到了苍鳞山石阶前,却发现那叫她倾心爱慕的人,始终都与自己隔着数步之遥。
而那未出口的爱慕还未说出口,只在顷刻间,散在了那双渐渐枯萎了的紫眸之中。
下一瞬所有幻象尽数破裂,浮游剑自她眼前向后一掠,离开那道被刺穿了的胸膛。血色四溅,而手执剑柄的红衣帝后回过身,重新望向不远处的帝君。
帝后那双银灰色的眸中不含一分情绪,却又格外专注地望着她的心念之人,像是在等着他的下一句指令。
美人劫与杀伐判的双重侵蚀之下,帝后额心的花钿血红欲滴,叫她此刻看上去既像是清醒至极,又像是执念已深。
第48章 生如死|之四
三日后,混沌之地,麒麟城。
辰时,天将破晓。朦胧浅淡的晨光里透着些凉意,照得这城中一片荒凉。而那平日里最是热闹的东荣大街上,此刻也只剩一派死寂的荒凉。即便偶尔有行人经过,也是低着头匆匆走过,一副躲避着什么的样子。
满城上下透着沉沉的衰败之气,仿若一座巨大的坟墓。于是那街心的六道客栈前,于一夜之间盛开如绯云的桃木,也因其过于妖冶的色泽,而成了不详之兆。
——预兆着人界将毁,乱世将至。
故而城中流民人人自危,整日躲在屋内不敢出门,唯有自东境退守至此的修仙者,才会偶尔出门围着街道巡视一圈。但怪异的是,那些出现了的都是些法力低微的低阶弟子,当中甚至连一个佩剑出行的也无。
就仿佛,前几日那传言曾在城中出现过的几位仙门宗师,也只是短暂地在此停留了一下,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如此一来,便意味着唯一被解救的希望断了,一时间城中人愈发心生惴惴,忍不住纷纷开始焦急地胡思乱想,却又无人敢亲自出门打探。直到又过数日,一些人的家中囤粮耗尽,才迫不得已上街讨食。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于是这几日,那些出门巡视的仙门弟子,总会在街角巷口碰到一两个饿得面黄肌瘦行人前来拦路,伸着手朝他们讨要饭食。
因着修行者需积攒功德的教诲,一开始,弟子们还会尽力拿出干粮来接济这些人。然而到了后面,这些人越来越多,弟子们的粮食也耗尽了,他们便只能给那些人输送灵力来暂缓饥饿。而狠心一些的,则是选择绕道行走,见死不救。
这般做法委实不仁,但又确乎是无可奈何。以至于到了今日,恰巧轮值的北境弟子方青,即使是临到出门前一刻,他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上仍是带着万般不愿。
然而饶是如此,丁延堂的命令他终究不敢违抗,只磨蹭了半刻,他仍是提着木剑出门去了。
寂静无声的街道之上,方青低着头,一边四处打量以避开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城民,一边走得格外匆忙,想要快些结束这一次巡视。就这样过了一刻钟后,他终于顺利地绕过了最后一个街角,正要松一口气,忽而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但说是撞上,其实也不然。确切来说,该是他“踩”到的。
——那是个身形极为瘦弱之人,由于身子朝下地倒在地上而看不清容貌,但粗瞧上去,像是个莫约不过二十岁的少年。
少年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其上虽无绣纹装饰,但看着料子不俗,由此能猜出其家境尚可。然而奇怪的是,那白衣上还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色,看着极为骇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方青整个人一惊,他先是下意识地以为这人是来讨食的城民,于是当即后退了一步,下一瞬待他看清了些,却又被这人的一身血色吓了一跳。
片刻后待他缓和过来,这才又隐约看见,这人身下还抱着一团什么,但因着护得太紧而看不清全貌。方青躬身盯了须臾,也只能看出是个毛茸茸的黄色物什,而并非是其他行人所拿着的饭钵。
那么照如此来看,这人并不像是来讨食的城民,倒像是……是受了重伤,从别处逃来的。
只是眼下他这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的模样,很难看出他是生是死。于是方青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才上前一步,伸手去探他的灵息。
可他刚才搭上那少年的脉息,还未来得及感知,那瘦弱的手臂便忽而一动,猛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竟是活人!
方青悚然一惊,正要抽回手,却见那眼前的少年倏然抬头,露出一张清俊的、沾满血迹的脸,其上涣散的紫眸骇然地大睁着,一边瞪着他,一边又朝着他吃力地张了张口。
“救、救我……”少年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因失血过多而造成的虚弱,“我……我是通灵殿少掌门……我是游祈……”
最后二字落下,染血的身影轰然倒地,方青蓦然睁大双眼,忍不住僵在了原地。
————
数个时辰后。
方青低着头立在墙角,他身前是六道客栈的红木矮榻,榻上躺着方才被他带回来的游祈。身侧则是他师父丁延堂。
丁延堂依旧如从前那般配着一柄长剑,却没戴额发配饰,只穿了一身再寻常不过的褐色衣袍。此刻他正倾身站在床侧,一边锁着眉,一边亲自替那床榻上的东境少掌门疗伤。
莹莹的柔白光亮在他指尖闪烁着,如同水流般淌遍身下人的周身灵脉,然而许久过去,那昏迷中的人仍是一动不动,使得那本就微弱的气息愈发微弱下去,仿佛随时都会断了脉搏。
于是片刻后,丁延堂终究是妥协着收了手,一边抹去额角的汗珠,一边朝着身侧的方青摇了摇头。
方青立即会意,他欠身上前,轻轻将手搭在丁延堂的手臂上,搀着他一步一顿地出了客房,又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门。
屋外是一条悠长的回廊,此刻四下无人,木色地面上落着熹微的晨光,显得格外幽静。
咔哒一声关门的轻响之后,丁延堂站在门外,等着身侧的方青一边替他擦了擦鬓角的汗珠,一边恭声问他道:“掌门,如何?”
丁延堂看他一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末了却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方青感到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顿了片刻,正犹豫是否该再问,却听得这时从左侧的楼道口处传来几道脚步声,有人踩着木质楼梯上了楼,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扣着,乍一听上去,还不止一人。
方青下意识循声看过去,果然望见有一男一女自那拐角处走了过来。男的莫约方过而立,束发戴冠,一身苍色长衫配一柄银骨折扇,走得步履生风;女的却以面纱掩去半面,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狭长锐利的眸子,和满头雪白的长发,一时分辨不出年纪几许。
两人一前一后不差半步,同时径直朝着丁延堂走过来,看过来的神色皆带着些凝重的意味。于是方青连忙收回视线,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丁延堂身后朝着两人行礼。
“晚辈方青,见过孟掌门、白掌门。”
被唤作孟掌门的男子——孟生涯朝他略一点头算作回应,接着便径直将目光转向他身前的丁延堂,朝他拱手一礼便开门见山地道:“延堂兄,我方才听闻你的人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半大少年,自称是游青涯之子游祈,可有此事?”
许是他的语气格外急切,使得这话听上去还带着些叫人不舒服的质问之意。然而丁延堂却并未介意,只朝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耳语般地朝着他低声道:“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孟生涯一顿。
他神色微变地看向丁延堂,然而对方却已经转过了视线,先是朝着身后的方青附耳交代了句什么,又转身朝着自己这边略微一示意,便径自提步朝着楼道口走去。
见状,孟生涯便只好暂时按捺住心头的急切,与身侧的女子对视一眼,而后一同朝着丁延堂跟了上去。
三人下了楼,踩过木质的楼道,过了转角,便到了后院。
四座客楼围成的后院此刻显得有些空荡,前面是一道不长不短的深腰回廊,从中穿过去,一路上有不少站着留守的各派弟子同他们躬身行礼,又投来探究的目光,然而无一人敢上前问话,只压着声音同身侧的人窃窃私语,依稀可闻“掌门”、“少年”、“游祈”等字眼。直到守门弟子替他们掩上了门,四周才重新恢复了安静。
后院照过来的浅淡光线随着闭门而被掩去,有又更为明晰澄澈的光线自另一侧半掩着的窗口处透过来,漫过宽大的窗台,流水一般淌进屋内。
屋内空荡无人,依旧摆着旧日的六道酒楼宴客用的桌椅。然而那往日里盛满了美酒佳肴的红木雕花方桌此刻却都落了灰,覆满蛛网,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弃朽木。
四下都是腐朽的灰尘气息,然而三人却顾不得讲究,只自行用灵力扫了扫灰尘。而后甫一坐下,孟生涯便按捺不住地将方才的疑问又重复了一遍。
丁延堂叹了口气,开口的语气带着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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