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一次,他为了同时担下你逃脱杀伐判继承一事的罪责,向神界族人以身请愿,以你夫君的身份,亲自受了三道刺魂之刑。”
最后一字落下,丁曦整个人悚然一顿,像是被什么给钉死在了原地。
她面上的血色在一霎那褪至干净,灰白的薄唇陡然颤抖起来,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堪堪开口道:“刺……魂?”
“是。”娵紫颔首,侧过脸,面上浮现几分不忍,沉声继续道,“我曾亲眼所见,所谓刺魂,便是以天雷为钉,在魂体脊骨之上,反复刺出百处窟窿,直至这神魂将死未死,将散未散,失去一切知觉,达到此刑的‘洗涤六感、以魂忏悔’之意。而后,如此人所受之刑不止一次,便就使之归体须臾,等他知觉归位,痛意入骨之后,再将其神魂抽离出来,受剩下两次……同样的刑罚。”
简单的一番描述之后,话落,待她再次转回视线,却发现身侧的丁曦不知何时已然摔跪在了地上,捂着心口,整个人正如雨中薄叶般剧烈地发着抖。
她低着头,淡无血色的面庞被泪水浸透,惨白的双唇死死地咬着,露出唇下的刺目猩红,以及……以及捂着心口的那处掌心之中,仍在不断渗着红纱淌出的汹涌血色。
那血色浓稠至极,滚烫至极,却在顺着她的指缝流过时,浸得她整个人通体冰凉。
似是在这时,她才察觉到了周身的痛意。
“原来如此……”她张着口,尾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好似被什么给魇住了一般,梦呓似地低喃道,“难怪那时,他突然同我说自己要去婆娑林闭关,任我怎么恳求都不肯留下,但其实……其实是为了、为了疗伤,对么?”
“骗子……”她攥着心口处的红衣,发着颤,疼得几欲窒息,“他和你一样,你们、你们都是骗子……”
“小曦?!”
娵紫望着她这恍如濒死的骇人模样,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接着连忙一边倾身扶住她,一边用力扯住她揪扯伤口的手,接着在连声数次呼唤都未得到回应之后,倏地用力抬起她的脸,逼着她与自己对视,几乎是厉喝般地沉声道:
“停下来小曦!望着我的脸清醒一点!你听我说!”
她一字一顿,顿挫铿锵,用力得像是想将言语钉入她的神识:
“——娘亲今日告诉你这些,并非是为了让你对上神心生愧疚而深陷痛苦,而是想告诉你,既然上神肯为了你而不畏如此极刑,而你身为他的妻,因此哪怕身处绝境,也绝不可一心求死而辜负他的心意。且唯有如此,他才有一线生机,归魂重生!”
那跪在地上的人忽而一顿,停了浑身颤抖,凝眸朝她看了过来,听得她一字一字缓声道:
“——告诉我,你愿意等他么?”
第56章 尾声|上
千年之后。
人界,九洲西境,平邺城。
正是这一年的隆冬,万里苍穹飞雪不断,连日头最大的正午之时都冷得砭骨。因此,这城中的千家万户,无一不是缩在屋中围炉取暖。
此刻黄昏渐至,眼看着那所剩未几的日华余热就要散去,四周即将没入更冷的漆黑长夜,而在城西的街巷北侧的最低的那间矮屋前,忽然出现了一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矮胖少年。
那少年顶着一张未及舞勺之年的稚嫩面庞,深蓝色的棉袄上铺着雪屑被他轻轻拍落,又踮起脚伸出冻得通红的小胖手,熟练地敲了敲那矮屋木门上的石扣。
梆、梆、梆。
富有节奏的几声闷响随之落下,在街巷间荡出寂静的回声,少年静站片刻,未听到人来应门,便倏尔伸出双手和一只脚抵在门上,全身使力着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老旧而厚重的木门随着动作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呀声响,被少年打开些许后又以同样姿势反身靠着的合上,这才抬脚进了屋内。
屋内有些昏暗,四下窗外的雪光透过纸糊的窗棂照进来,蒙着一层惨白,照得这本就空旷的屋子更添了几分清冷之意,几乎叫人怀疑这是间空房。
一眼望去,唯有西侧那处窗台下黑木案桌上,摆着的那半盏未饮尽的茶水,才能证明这里住着人。
但那水是凉的,没见丝毫热气。于是少年走过去,低头,在那水面处望见了倒映着白镜般的天空,忽而那天空无端泛起了一阵细小涟漪,有微微的风自水面另一侧袭来,矮桌之后的帘布被人掀开,有人自屋内走了出来。
水面上的天空倏然被遮住,一只白皙骨瘦的手腕自少年眼前出现,隔着薄薄的一层竹色单衣,伸出其中纤长的手指稳稳地端起茶盏,凑到淡色的唇侧饮了半口,又稳稳地放回案上,未发出半点声响。
下一瞬,少年的头被人用指节极轻地敲了一下,像是对他无声的询问。
于是他连忙抬起头,朝着来人看了过去。
——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莫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半张脸掩在墨绿面纱之后,露出剩下的半张模样姣好的清丽眉眼,眸光流转之间,总有几分与常人不同的出尘清寒,只可惜不知为何,她的周身,似乎总缠着几分沉郁的病气。
而饶是如此,在这寒冬冷日里,她也如寻常一般只穿了一袭竹色单衣,以至于叫她本就纤细的身形愈显单薄,颀长的身姿好似一只立在雪中的墨竹,窈窕绰然,却又显得破碎易折。
此刻,她正神色淡淡地望着少年,默然地等着他的话。
于是少年在停顿片刻后连忙用脆生生的童音开口道:“哑姐姐,今日我娘新包了一桌荠菜饺子,特意要我来邀你去我家用晚饭,要答谢你前日的救命之恩呢!”
最后几个字被咬得格外用力又格外生硬,听着像是刚刚开始学舌的鹦鹉,笨嘴拙舌得有些可爱。于是闻言,被唤作“哑姐姐”的少女顿了顿,眸中的冷色淡了些许,端着茶盏洒下几滴水渍,用指尖点蘸些许,开始静静地在桌上写答话:
不必了,我……
那些字写得格外清雅,勾陈起落极为认真,然而还未写完,一旁的少年忽而伸出小胖手,一把抹掉了那些水迹,擦成了模糊的一片湿润。
这猝不及防的举动来得太快,以至于正在写着最后一笔的少女还怔在原地未能回神,少年已然“初捷告成”,开始继续“乘胜追击”,仰着脸嘴巴一撅,伸出另一只手扯过少女的袖角,开始耍赖般地蹦跳起来:
“去嘛去嘛,哑姐姐!荠菜饺子可好吃啦!你就去尝一口嘛!”
霎那间,稚童鲜活的声音不由分说地闹起来,将这满屋的清冷骤然驱散,也叫那少女周身病气跟着淡了不少,多了几分生动的懵懂神色。于是不出片刻,待少女彻底回神,已然被男孩拉到了街巷里,正踏着雪急匆匆朝着南侧的东街奔去。
四周都是莹白的飞雪,被簌簌的风声吹得不住翻飞,随着不断地奔跑拂面吹来,又擦过少女的万千缕发丝疾速掠去。她在飞雪之中回首,望向身后两侧悠长街巷间绵延而过的万千灯火,被照得眉眼明灿,隐隐地浮起了一点难以察觉的微末笑意,显得格外温柔。
待那一瞬笑意飞逝而过,少女被少年带着停下来,到了一处院门高深的宅邸之前。
那门由红漆装成,门扣之上雕花镂文,显得格外精致富雅。门两侧各立着一位看门侍从,远远地见着少年来了,便恭敬地替他开了门。
身后的少女顿了些许,似在犹豫,然而未及须臾,仍是被少年不由分说地给拽了进去。
她被带着一路疾步穿过深宅里的迂回长廊,直直进了西侧最里的那处小院里。那里,有一位身形窈窕、面容清秀的年轻妇人,鬓簪珠玉,正挽着袖子亲自在屋前的浇洒花草,身后还站着一位侍女,正替她端着汤婆子和白毛大氅,一边同她低声说着什么。
年轻妇人听得有一搭没一搭,专心致志地侍弄着眼前的一株兰草,神色安恬,直到这侧的少年,忽而朝她高喊了一句:“娘亲!我回来啦!”
雀跃的呼唤落下,妇人闻声看过来,第一眼先是朝着少年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待接着她看见了少年身后的青衣少女,先是一顿,笑意又加深了些许,一边匆匆放下手中的水壶,一边在侍女的搀扶下朝二人走去:
“哑姑娘来了?快请进屋,我备了热水,先叫勉儿给您沏杯茶,暖暖身子。”
少女垂眸朝她一礼,直起身,又无声地并起右手双指,在自己纤细的左腕比了一个听脉的动作,眉眼淡淡地望向妇人,发出无声询问。
妇人先是一顿,接着了然地挑眉笑了笑:“原来姑娘今日肯来,是要替我看诊?”
见对方颔首默认,她顿了顿,似是有些动容,末了又道:“有劳姑娘费心了,仆家久病之身,前日病发药石难进,本以为命已至此,却得姑娘出手相救,又日日不辞辛劳送来药方调理,实在是……感念不已。”
“故而方才,我才准了勉儿亲自要去找你的恳求,请姑娘来府上略坐,吃些粗茶野蔌,聊表我心意,还望姑娘莫要怪他搅扰唐突。”
婉转的一番话落,少女却轻轻地同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并不怪罪,接着便垂眸由着一旁的少年将她拉进了屋内。
屋内宽敞而安静,点缀淡雅,与妇人的气质颇为相近,少年拉着她在里侧的客座坐下,又献宝似地端来一只套着黄色猫耳布袋的汤婆子塞到她怀中:“哑姐姐!这个给你!”
他松手退开,又略显稚嫩地同她抬手作揖,笑嘻嘻地道:“姐姐你先坐着等等,我这就去给你沏茶!”
说完,未等少女回应,胖乎乎的脚丫子一提,蹦跳着一溜烟儿似地跑了。
“跑慢点儿!”门外的妇人跟着走了进来,一边望了少年一眼,又回过头笑着同她道:“这孩子,平日里都顽皮得紧,这几日却总吵着要见姑娘,今日又肯主动见礼,可见,是真心喜欢姑娘。”
闻言,少女轻轻提了提唇角,有些生疏地勾出了几分笑意。
妇人走过来,在她身侧坐下,带着满心慈母似的关切望向她有些苍白的面色,这才察觉到对方的衣着,有些讶然地道:“姑娘怎么穿得这般单薄?雪这样大,冻坏了该怎么办?”
顿了顿,她忽而转向身后的侍女,道:“颜兮,快去替我将上月新制的那顶红色狐裘取来,送给这位姑娘。”
侍女领命称“喏”,躬身退了下去。
吩咐完,妇人回过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旁的少女原本只是神色淡淡地静坐着,不知为何倏然抬起眸,朝着那离去的侍女身影看了过去。
那双青色面纱之后双眼之中,浅色瞳仁上赫然多了几分闪跳着的细碎光芒。
这般神色甚少在这张贯常带着冷静的脸上看到,于是妇人不免有些讶异,忙问:“怎么了?姑娘……不喜欢披狐裘么?”
然而少女却是默然地摇了摇头,末了收回视线,敛去神色,又伸出手,朝她示意着在自己掌心写了一个字。
“颜……”妇人轻轻念出那字,“……颜兮?”
见对方有些迟疑地颔首,她疑惑地蹙起眉:“姑娘的意思是,您认识她?”
闻言,少女却是一顿,半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妇人眼中疑惑更甚,然而见对方沉默着,似是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只能继续道:“无妨,若真是……”
“故人”二字还未说出口,忽而这时,一阵突兀响起的笑声打断了她。
二人皆是一顿,循声抬头,只见门外走进一名手摇银扇、身着蓝袍的年轻男子,朝着屋内朗声道:“三姨娘,我听下人说,今日府上来了贵客,正是前几日救了您的那位姑娘——怎么,三姨娘不打算替外甥,引荐引荐?”
“你……”
被唤作三姨娘的妇人顿了顿,张了张口,见来人正径直走来,眼睛却并未看向自己,而是直勾勾望着自己身侧的少女。
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被眯成了一道狭缝,待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之后,其后长满痘刺、堆着假笑的脸上忽而闪过几分贪婪之意。
“阁下便是哑姑娘吧?”他笑嘻嘻拱了拱手,道,“久闻姑娘富有医仙之名,今日得幸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最后四字被他说得意味深长,言毕,对方却只是面色淡然地望过来,起身屈膝同他回以一礼。
青衣少女于一举一动间皆带着从容淡静,面色安恬,并无半分传言中的冷傲之意,反倒是因着周身那若有若无的病意,显得更像是一枝伸手可摘的雪中竹枝,脆弱易折,偏又叫人移不开眼睛。
于是男子望着她,脸上的笑意愈甚,又道:“在下宋沛然,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淡淡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部,以示不能答话。
“啊,恕我一时忘了,失礼失礼。”宋沛然歉然道,“那既然如此,不问也无妨,我便依着旁人的叫法,继续唤你哑姑娘好了。”
“哑姑娘……”他念着这三字,语气悠长,末了,忽而笑了一声,“其实,关乎这个名号,在下曾听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姑娘想听么?”
说着,他倏然又朝前向着她走了一步,俯身朝着少女凑了些许。
二人视线相对,男子的眼里闪动着晦暗的光芒,森然得好似潜伏的蛇类,忽而望见了自己的猎物。
那张脸居高临下地笑望着她,看似气定神闲,却丝毫不给人打断他话语的机会。于是一旁的妇人几次欲言又止却没能开口,只能听他继续道:
“这故事啊,说的是四年前,在九洲大陆东境的苍鳞山之下,住着一位祝姓医女。那生来富有天资,惯会医治这世间种种……疑难杂症。”
“但是可惜啊……”他叹了口气,作出惋惜模样,“可惜后来,世事无常,这位医女因为生得过于貌美,被她好赌的亲生父亲迷晕,当做赌注赠给了一位自混沌之地来的有名商贾当女婢。但等她刚被带到商贾的府上,还未来得及被藏好,那商贾的正夫人就发现了她。
“因着她出尘的长相,夫人误以为她是哪里来的烟尘女子,于是愤恨地叫下人灌药毒哑了她的嗓子,将她打至濒死,连夜给逐出了府。后来,这医女被恰巧路过的老渔户捡到,跟着老渔户一路乘船捕鱼,辗转到了这平邺城里。
“然而没过几年,那渔户在雨夜外出捕鱼时,被强风刮翻了船,落到水里给淹死了。故而从此,医女便只能孤身一人住在西街街尾的矮屋里,整日外出行医,不论辛劳,只取些微末银钱以维持生计。城中的穷苦人家因此而感念她的心善,由于不知道她的真名,便给她取了一个称呼名号。而巧也不巧,这名号便正是‘哑姑娘’三字。”
言至此,他终于直起身,将视线敛了几分,从容地摇了摇扇子。
“讲完了。”他道,“祝姑娘,您觉得如何?”
少女眸光一滞。
她望向宋沛然,然而宋沛然却在说完之后便闭了嘴,似是在等着什么似地笑望着她。于是少女移开视线,接着忽而开始抵唇咳嗽起来。
那咳声极为沙哑,听着叫人心惊,等片刻后好不容易被她压了下来,再抬起头时,那张本就带着病气的面庞愈发苍白了些许,被雪光照得几乎有些透明,好似一只随时都会碎掉的白玉胚子。
60/68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