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青白,黄沙弥漫,风滚草占据地壤,酒馆破牌在门侧轻轻摇晃,大家伙在听闻克劳斯被逮捕时高歌呐喊,碰杯庆祝。赵海生洗干净脸后问老板娘要了杯啤酒,一口一口下肚,老板娘笑着问要不要加,赵海生笑着回答:“加。”
她在酒馆外吹风,啤酒泡沫鼓鼓地上冒,见里兰几步跨上木阶,哑声问他:“你今天离开?”
里兰嗯声:“下午就走。这段时间多谢你,奈尔小姐。”
赵海生说:“喊名就行。”
里兰将手腕纱布扣紧了些:“你是中国人?”
赵海生微微挑眉:“认识这么多天,你现在问我?”
里兰淡淡笑了笑,没回答,左手在裤兜里摸索什么。
赵海生诚实道:“混血,我妈是中国人。”顿半秒,举手捏了捏发梢,“别人经常因为卷发问我是不是外国人,你怎么反着来?”赵海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说这么多,肯定是喝酒的缘故。
“因为眼睛。”
“眼睛?”
里兰重复回答:“眼睛。”
赵海生出神片刻,他朝她勾勾两指:“左臂伸过来。”
她问:“怎么了?”
“帮你上药。”里兰将纱布搁在旁边桌上,又从侧裤兜里拿出两小瓶药水,划伤位置在右手肘内侧,难以自行消毒,赵海生原本想着待会儿回去解决,没想到给他看见了:“这点伤没关系。”
里兰说:“泰熙老师说你心大也不是没道理。”
赵海生保持姿势看他上药,前思后想:“我好像就是因为心大,才会冒死救你的吧。”
里兰缠好纱布后拧紧瓶盖,闻言,又瞧她眼,认真回答:“两码事。”
见他那副严肃模样,一时没忍住,噗嗤笑起来,里兰不动声色,等她消停了,男人仍旧面无表情,赵海生举手掩嘴清咳声:“抱歉。”反正不知道怎么的就抱歉了,又接着转移话题,“你是不是今天走?”
里兰却说:“程易山,我的名字。”
赵海生抬眸望向他,平静半晌:“我什么也没听见。”战乱地区不能随意说出真名,以防敌人有意利用他人耳目搜集情报。
他淡淡地弯起嘴角:“好。”
赵海生将啤酒递给他:“饯别酒。”
他接过,仰头喝尽,将酒杯搁在木桌上后,赵海生朝他伸出右手:“一路顺风,里兰。”
程易山回握:“多谢。”
下午两点,程易山候在公交车站,他没什么行李,提着小背包站在破旧广告牌前面。斯诺驱车停在旁边,冒出脑袋朝人打了手势:“哟嗬里兰,我送去你火车站,快上来。”
程易山道谢后上车。
立在平房顶的赵海生搁下望远镜,她见到黄土沙原上的那抹黑色背影与烈阳融为一体,逐渐松了口气,旁边的泰熙却有些可惜:“你怎么不亲自去送,难道吵架了?”
“假的,不是夫妻。”
泰熙满脸惊讶:“上帝,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告诉我?”
赵海生摊手:“请谅解。”
泰熙拍拍她肩膀:“快闭嘴吧,我打算去省城任教,那里肯定有很多好男人。”
她说:“很适合你。”
泰熙问她:“你是什么打算,继续做老师?”
赵海生抬手挠挠那满头糙发,风大迷眼,她瞧着逐渐行远的越野,唔声:“我觉得厨师很适合我。”
泰熙面上微妙:“那只是你觉得,奈尔。”停留两秒,感慨着说,“不过我没想到你居然和克劳斯硬碰硬,作为女性我很钦佩你。武术谁教你的?”
“泰熙,人在甘纳必须得学些拳脚功夫,这是我对你的人生建议。”
泰熙严肃回答:“受教了。”
赵海生慢慢笑两声,五指揪着张巴掌大的纸,那是离别前程易山递的联系方式,她没看,撕碎后扬手一挥,觉得不会再见了。
十一月九日,赵海生是最后一批离镇居民。
斯诺和迈尔特将行李搬进后备车箱的时候,仍旧没见到赵海生,三人等了又等,二十分钟后人姗姗来迟。斯诺握着手表指槐骂桑:“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都过半了,上帝,我们要是再晚半分钟肯定不能赶上火车,该死的手表!”
开到半途,坐副驾驶位的赵海生睁眼后裹裹外套,解释说:“我做噩梦,所以来晚了。”
可惜斯诺完全没注意前半句:“这种情况你居然睡得着?”安静片刻,歇气儿的斯诺生无可恋吐槽一句,“也对,炸/弹都炸不醒你。”
赵海生无奈:“过分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段喜剧对话,逗得迈尔特的孩子咯咯直笑。
意识恍惚时,赵海生莫名想起那日朗空,程易山将孩子一举高抛,场面牢牢印在她眼底,她开始后悔没买相机,没拍下这里一切的人、物,延绵不绝的沙野、以及蓝日山脉,以及他的脸。赵海生按了按额角:“我头疼。”
斯诺毫无波澜地说:“换你开车,精神倍棒。”
赵海生笑着瞟他眼:“我睡你家猫了还是卷你家被窝了今天脾气这么坏?”
斯诺嘴里嘟囔句我的天还不是你今天迟到。
火车从格特镇始发一路下东南,途径九座城,抵达都城需五天时间,路途遥远,腰肯定会睡疼,她又比较认床,这种站着晃眼坐着也晃眼的车程着实难熬,更别提最近反胃,两天已是极限。和她同住双人包厢斯诺扒开报纸嘟囔着说:“亲爱的,想吐麻烦去洗手间吐。”
“第几天了?”
斯诺百无聊赖地看着报纸:“三天,我们刚离开塔哈。G,刚从塔哈上车的人真多,好像还有一批兵团。”
此时此刻,列车已平稳穿过塔哈,窗外白烟滚滚,笛声鸣起,赵海生摸摸沉重脑袋,翻身下床,穿了凉拖,伸手拉开车门,斯诺问她做什么,赵海生回眼瞧他,露出一丝笑:“我去洗手间吐,亲爱的。”
斯诺被整得浑身起疙瘩。
迈尔特母子在隔壁列车,这两天因为晕车原因没能碰面,她问迈尔特他们哪站下车,迈尔特回答:“还有三站,我们在科舍下车。科舍是我们老家,我丈夫说,如果意外去世,一定要将他带回老家安葬。奈尔老师,这段时间很感谢你们的帮助,如果没有你和斯诺先生,恐怕我撑不到现在。”
“迈尔特,为了乔治,一定要坚强。”
“谢谢,亲爱的奈尔,我会劳记在心里。”迈尔特沉默两秒,欣慰笑起来,“真奇怪,你丈夫也对我说过这句话,真是心有灵犀,里兰先生最近有联系你吗,他怎么样?”
赵海生脑袋嗡嗡两声,竟一时想不起那个人的模样:“他很好。”胃部忽然翻江倒海,草草告别迈尔特后赶回车厢,半途却撞上一个人,没看,只觉得个高,衣兜坚硬,裹着什么闪烁东西,她没来得及多想,捂嘴道歉,快步离了。
第5章 重逢
天色昏暗,赵海生靠着软垫有气无力,斯诺见了竟莫名担心:“你能活到站吗。”
“能不能留点口德。”赵海生揉揉额角,所幸晕车症状减轻很多,“要真关心我就帮忙买点吃的。”
斯诺喔声,兜着钱包离开车厢,好像还真给她买东西去的架势,赵海生心头清楚,那厮保准是去给自己买包香烟过嘴瘾,翻翻白眼,站起来伸伸懒腰,斜望去窗外天边厚重云层,似要压下来吞了地面似的,如果没记错,出了塔哈,下一站就是犁西城,她蹙了蹙眉,无意间瞧着虚掩厢门,某位举动怪异的光头男人恰好路过,手插衣兜,鼓囊,有棱有角。
赵海生心生疑虑,本想不瞎凑热闹,却想起在前列车的迈尔特母子,微微蹙眉,套上棉服走出车厢时,前车响起刺耳枪响,人声嚎叫,惊慌失措地往这边赶。
她逆流穿行,半途差点被撞倒,最后瞧见列车里跪坐着五个人,死了三人,车壁的子弹擦痕,漫着火药、血腥味,所幸迈尔特母子不在这里。赵海生屏息静气,观察内部持枪的光头男人,同候在门口的某位栗发男人说:“那家伙是萨姆逃兵,被抓回去就是死刑。”
赵海生说:“为什么告诉我?”
栗发男人用衣袖耐性擦了擦镜片:“我觉得你很感兴趣,否则不会闻见枪声逆流赶过来是不是?”笑着朝她伸手,“你好,美女,我叫罗恩,罗恩・布莱斯,英国记者,同行?”
赵海生没握手回礼:“你好。”罗恩倒不局促,咧嘴笑两声:“你是不是晕车?”从兜里拿出叠药片递到她面前,“这药很管用,你试试。”
赵海生摆摆手,列车警备员和政府士兵正巧救场,果断让道,趁着那位记者晃神功夫转身离开,半途碰见惊慌失措的斯诺,他见到人大喊:“上帝,您能不能别到处乱跑,想吓死我?”
赵海生唔声,瞧他那身完好无损:“你这不是没死吗?”
“……真缺德。”斯诺差点一声粗话骂出口
赵海生往前走着走着反倒笑起来:“他们没事?”
“事发前回到车厢歇了,我叮嘱迈尔特别乱跑才来找你,没想到你还一个劲地往危险区赶,真不把命当回事。”
“这不有你吗。”
斯诺果真满脸嫌弃地啐了口。
某位裹面的褐衣男人侧身走出卫生间,背对两人前行离开,走姿颠簸,她微微蹙眉,斯诺开玩笑地问:“怎么心不在焉,又要吐了?”进去解急,没锁门,人手刚拉开裤/裆,那要命的赵海生竟推门闯进来,斯诺脸黑痛骂,“奈尔!”
赵海生在角落四周仔细探查一遍后,在车板下方位置发现端倪,此时警卫闻声赶来:“你在做什么!”抄起警棍准备缉拿,被斯诺双臂拦下:“等等,各位警官,我朋友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请稍等片刻。”
“同伙!先把他抓住!”
四五个大汉将斯诺就地擒拿,目标转移至正蹲在角落徒手撕扯车板的姑娘:“真是头疼,我说了住手,你们是在触犯法律!”趴在地上的斯诺微妙回答我也知道在触犯法律可惜我拦不住她,最后给每位警员坦诚道歉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海生伸臂在底层板摸索阵,竟从里面扯出枚定时炸弹,转身将炸弹交给身后惊愕瞪眼的几位警员:“褐衣黑裤,身高一米八左右,瘸子,左手有伤疤。可能不止一个炸弹,你们得仔细排查。”
警员说:“这可真是头疼。”
赵海生嗯着点头:“比我还头疼是不是。”
警员老脸一红:“多谢,刚才冒犯了。”
警员即刻召集全车士兵紧急排查各角落风险,剩下小队人员暗中搜寻嫌烦及其同伙。斯诺将脸洗干净了后站直腰板,对着镜子仔细瞧了瞧哪里还脏,嘴里嘟囔着说:“你不早点说,我也不用受这么大委屈。”
赵海生正站在洗手间外走道吹风,她吸了吸凉气:“挺想见见你受委屈的模样。”
斯诺瞥她眼:“这就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
赵海生笑着耸肩:“嗳我喜欢你就行了,用不着你喜欢我。”
斯诺前脚刚出,人又返回洗手间吐了起来。
赵海生说:“至于吗你,又不是你晕车。”
斯诺却在苦恼如果没有搜到剩余的定时炸弹,岂不是要全车人陪葬。爆炸时间定在四十分钟后,赵海生算算时间,火车正好抵达犁西站,恐怖分子偏偏选那个地点,肯定有什么原因。
“犁西那儿有队士兵今天调岗,准备转去都城,似乎还护着一政府高官。”斯诺恰好想起这则晨间新闻,臂膀怼怼她,“是不是得提醒这里负责人,要不然到站时咱不得全部死光光?”
“别担心,这里藏龙卧虎,比你聪明的多得多,况且你福大命大,区区定时炸弹肯定炸不死。”赵海生关窗后吸了吸鼻子,裹紧毯子时眼望向窗外的山,“真冷,爆炸算了,能捂捂手。”
“你个缺德家伙。”斯诺难以言喻她这种打马虎眼的性格,泡了杯咖啡坐在软沙发上与她一块挤挤,赵海生拿过咖啡自顾自喝了两口后微微蹙眉,“苦了。”
斯诺得意挑眉:“就知道你会抢我喝的,故意的。”
赵海生瞥他眼,裹紧毯子,旁边斯诺问她怎么知道那个人在洗手间装了炸弹。她喝两口咖啡后眯眯眼:“困了。”
斯诺说:“……我看你晕车好得差不多了。”
厢门被叩响,是那位警卫员:“事态紧急,按照相关规定决定暂停列车,全面排查高危炸弹。”
斯诺问:“犯人抓到了?”
“是的先生,可惜那家伙嘴硬,什么也不说。”警卫员举手看了眼怀表,“五分钟后列车转路停于盐海线,麻烦二位准时下车,转线前往都城吧。”
斯诺最讨厌临时通知毫无计划的变更,以至于下车时整张脸都是黑的。反观赵海生,落地后那一个随处欢泼,整一整大自然的新鲜空气,状态好百倍,即使三秒后一股沙尘吹得她面皮嵌泥。
乘员全数下车,就近驻地的军队闻讯赶来,一一排查人员身份信息后准备分批转移至军用车站,赵海生掩鼻揉了揉,不经意间瞥到斯诺背后的一个驼背男人,背影与之前意外相撞的男人重叠,而他的目标是前方密集人群,凯尔特和乔治也在里面。她头皮震了震:“……拦住他!拦住他!”疾步跑去。
前方士兵注意到了驼背男人的异常举动,纷纷持枪命他站住,驼背男人咒骂声该死,回身掏出手/枪对准赵海生,目眦欲裂,第一声枪响,子弹打中脚边黄土,第二声枪响,子弹与她擦脸而过,第三声枪响,赵海生依旧来不及侧面避开,身后来了士兵,他猛然拽她落地匍匐躲过迅疾乱弹,赵海生因此又吃了一嘴灰。那位军人压准赵海生后单膝跪地,持起手/枪对准驼背男腿根,一开即中,对方痛喊,被其他士兵围堵抓获。
男人扶她站起,赵海生立在原地,脑袋眩晕片刻,逐渐瞧清了戴着面罩的男人,那双眼深邃沉稳,锐利如狼,赵海生竟莫名怔了怔,半字没说出来,斯诺扑过来抱住她装着泪流满面口吐关怀。
赵海生脸面微妙,再看身后,他早已回归部队,她举手捶了斯诺肩膀:“安静点。”头疼地揉揉额角,昔日那个“不会再见面”的想法根本就是错觉,这不是……又无缘无故撞面了。
民众分批上车赶往就近车站,赵海生是第五批,跳上军式卡车厢,斯诺在旁边唠叨,逗得对面乔治地咯咯笑着,赵海生单手支颐,瞥见车外立在黄沙地里与其他士兵低言交谈的熟悉身影,静坐半会儿,那个士兵倒巧然回首,四目相对,她微微蹙眉,连斯诺说了什么正事都没听进去。
这种异常情绪实在是令她匪夷所思,可惜赵海生仍旧没做什么。
老天爷总爱作怪,即使在邻镇车站顺利上车,下一秒就听见此地小队联合军也随他们平民共同转移的消息。守卫军归属于国际联合军,意味着在同乘一列车的情况下,有五成碰面的可能性。当然,晕车依旧是头等大事。
赵海生黑脸坚持了半小时,最后总算受不住胃部翻腾跑去洗手间,开门后站在洗手池面前漱口,有人经过,她本能让道,哪知对方停在身侧:“刚才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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