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总还是要回来。”赵金晖说,“你留下它,再想一想,好不好?咱们日子还长,过阵子先谈定亲的事。”
他抬起手,轻轻抚向万垂光浮着红云的脸,垂光向后一闪,脸红得更加厉害。赵金晖又忍不住笑,转身出门去了。
万垂光望着那两只玉镯发愣,忽然一个声音说:“这个要很多钱么?”
她惊跳起来,这才意识到隐形的貔貅还在身边。想到都被他听去了,更加羞赧,斥道:“你怎么刚才都不说话?!”
貔貅说:“我又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能说什么……他说他总想着你,那就是相思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垂光说:“是罢。”
貔貅说:“他说要跟你定亲。相思相到后来就是要定亲么?”
“就是……”垂光说到这个话题,毕竟和自己有关,不禁又脸红,“定亲以后不就是成亲了?他要我嫁给他。”
貔貅总算明白了过程,又问:“成亲以后要怎么样?”
垂光想了想说:“吃一锅饭,睡一张床,生了娃娃,喊爹和娘。大抵如此罢,就像我二哥二嫂。”
貔貅细细想来,大觉不妙:一旦如此,自己就要跟着垂光每天见到赵金晖,可这样有什么趣味?他内心十分别扭,如果说自己对垂光是相思,为什么又没想和她成亲?还是说……像赵金晖那样做才是对的?
想到方才赵秃子那掩饰不住的喜庆笑脸,尚琼无论如何不想承认他更对,担忧问道:“你真要和他成亲生娃娃?”
垂光一张脸红到脖子,想到桂姐姐和大哥,嘀咕道:“我又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
尚琼说:“那我问你,你喜不喜欢你大哥?”
垂光说:“当然喜欢。”
“那你二哥呢?”
“嗯……”垂光一时难以回答,尚琼摊手道:“你看。不知道就是不喜欢。”
垂光苦恼道:“成亲最好彼此认得,知根知底:咱们看比武招亲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说的。现在他不但是熟人,还打不过我,不是正好么?”
“……”尚琼思索道,“也对。”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对头,以他贫乏的理解又说不上来。
垂光心里也乱糟糟的,只觉过于突然,伏在桌上懒洋洋地说:“我哪里打算过这些?太麻烦……原本只想着安顿好了家里,就快些去住空谷送信。随后就回青阳岭好好练武,以防何重绿再来。”
说到这里倒来了精神,旁的都忘了,神情肃然对尚琼道:“他非要我一道练大灵虚掌,我实在不懂是为什么。那心法我都背熟了,今后还要一点一点忘掉。”
尚琼说:“你说他杀死过那边的掌门,莫不是也要去杀你们?”
垂光困惑摇头:“何重绿这样做,又有人来夺师门的信物,我总觉得不对,只怕哪里的谁要对四大拳门不利——到时候一并问问我师父。好在何重绿没有过问那件信物的事,也没问我去哪,到时候换条路走,他未必还遇得到咱们。”
赵金晖八面玲珑,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万垂阳生性忠厚踏实,又肯下力气,在新库房和同伴相处融洽,上手极快,顺利融入赵金晖的买卖链条不是难事;赵金晖朋友甚多,偶尔也替别人存些货,干脆都叫他们找万垂阳,自己省了许多心事,由此赚点小钱也全由他去分。
万垂虹初来乍到,尽管仍去喝酒,倒也知道帮大哥一把,好给自己赚点银钱花用,连黑狗月亮也跟着吃胖了些。赵金晖给这两兄弟预支了两个月工钱,一应吃用也都想得周到,只管叫他们放心做事;还给万家找了个小丫鬟,只因万垂虹动手动脚,又把人家送了回去。
家里都在朝着新的方向走,尤其大哥万垂阳每天精神奕奕。万垂光对赵金晖十分感激,每每见面彼此都是笑脸相对。尚琼看在眼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垂光给他喂铜钱的时候,掩不住高兴,笑盈盈地说:“你是好貔貅!招财的本事越发强了。”
听着这样的话,尚琼却不像从前那样高兴了。从前这份荣耀是他独享,可现在他感觉赵秃子要分走一部分,并且是很多的一部分,叫他有些不痛快。
他想起何重绿说的话:旁人比你强,你就胜过他。
他苦苦思索,只不知道怎样才能胜过赵秃子。开店他是不会的,对此地也不熟,说胜谈何容易?
脚不沾地忙了近一个月,正逢吉日,赵金晖终于得空将两家人聚在一起,以贺乔迁之喜。他在自宅略请了几位宾客,又专门请人来烧菜摆宴席。
尚琼跟着看了看,只不耐烦他迎来送往,万垂光又和赵金桂不知做什么去,他便四处瞎逛,逛进厨房里。
赵家院落大,厨房不止一处,都忙得鸡飞狗跳,这小灶房却没有人。尚琼好奇地探头看,里头有个人影倒被他吓了一跳。
原来不是没有人。他见是个年轻厨娘,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得灵,像是年纪不大,然而脸上偌大一颗痣,粉扑得直往下跌,头上插着红花蓝花,像是唯恐自己不够俗气,便多看了几眼。
厨娘也盯着他从头到脚看了两遍,问道:“你是赵家的人?”
尚琼连忙否认,厨娘便说:“你也不是万家人,那你是来帮厨的?”
尚琼胡乱点了点头,正要溜走,却被她叫住:“那边的菜给我洗了,这几样切一切。”
尚琼一惊,不想她老实不客气当真要自己做活。左右无事,他也见过万垂光干活,便拿起菜筐要走。那厨娘又拉着他说:“等等!”随后从筐里掏出一只油纸包,珍而重之地打开,露出两枚辣椒。
尚琼说:“这不洗?”
那厨娘说:“这不一样,怕你洗坏了。”又朝他炫耀一般说,“据说这辣椒极辣,在水里浸了,便辣得不好下口。我好不容易得来两枚,可不能浪费。”
尚琼说:“这样辣,谁吃得下?”
“是呀,”厨娘喜孜孜地说,“谁要是吃不下,可就当众出丑了。一定难看得很。”
尚琼正纳闷,只见她提起一只辣椒盯着问:“说是这样说,不知道真不真?”随即便在当中掐破了,指尖点了一点,抵在舌尖品那滋味。
尚琼眼也不眨地看,只见她一张粉面骤然通红,随即皱成一团,伸出舌头来扇风,随即左右寻找,含糊叫道:“水!凉水!”满厨房寻不见,便急急奔出门去。
竟然辣成这样?貔貅看着她狂奔而去的背影不禁瞠目,便离那辣椒远些。
他想着厨娘的话,忽然有了主意:如果别人出丑,自己不出,不就是胜过他了?
他看旁边有数盅甜汤放在一个托盘里,便捏起辣椒,朝一只汤碗浸了一浸,唯恐不够辣,又浸了一浸:这才放回油纸包,又包好放在角落,等那厨娘自取。他端起托盘走进宴客厅,见还没人来,便将那碗加了许多关怀的甜汤正正放在赵金晖坐席。
他心里一个声音说:当众出丑,我看你耐不耐得住。
做完这事,毕竟心虚,他也不敢再回厨房去,便在厅外徘徊,只等开饭。
想到不久后即将发生的事,又暗自偷笑:待开了席,他尚琼势必把一顿饭吃得云淡风轻,那时谁才是风格稳健天之骄子,万垂光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正得意,忽然眼角一花,余光瞟见像是有人进了厅去。
尚琼莫名心慌,思来想去刚要追去叮嘱,只听一声大叫,厅里冲出一个人来,无头苍蝇一般满院子飞跑,手里一只瓷碗落在地下,汤汤水水淋了一片。
小伙计从旁边赶着问:“二爷!这是怎么了?”
尚琼骇然啃起了爪子:那人竟是万垂虹。
只见万垂虹先跑到水缸旁,舀起半瓢水喝,又愤而抛弃,径直窜到井台,捧起桶来把冰凉井水咕咚咚连喝半桶,还要仰起头来啊啊地叫,像极了庙观里雕的大龙大蛇喷火。众人又惊又笑,纷纷都去问他。
尚琼哪有胆子上前?背靠廊柱,不敢作声。
这时只听万垂光在背后说:“他怎么了?”
尚琼不能不说,又不能全说,言简意赅道:“辣。”
又有伙计拾了碎碗,凑上来笑道:“二爷等不得开席,跑进厅里试菜,许是不合口味。”
万垂光看着二哥狼狈的模样拍手大笑,跳起来嚷道:“好!好!不会帮忙只会偷吃,该!”
尚琼被她欢喜的模样逗得也要发笑,内心暗想:虽没能让赵金晖出丑,像是也值了。
几个人边笑边去厨房装模作样找了一番,自然一无所得。因为喊辣的是万垂虹,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家宴照常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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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擦汗):呼 ~~
赵金晖:怎么感觉后背麻麻的?
第19章
虽是家宴,赵金晖也请了两三位本地商人朋友;彼此多有往来,又自认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便在宴客厅设了两席,赵金桂和万垂光带着尚琼坐一小桌。
入席时,赵金晖又对来宾中看起来最富贵的一位郑重介绍:“王掌柜身为本地同行中的翘楚,今日亲临寒舍,堪称蓬荜生辉。”
王掌柜倒也热情,毫不见外:酒过三巡,便寻着由头找人单独对饮。满桌饮遍,又执起酒壶到旁边一桌邀酒。他在本地商行举足轻重,不开口旁人都要敬重三分,一站起来更是无可推辞,连不胜酒力的赵金桂也陪着喝了几盅。
万垂光本来对这些一窍不通,自己在一边吃得美,不想这王掌柜却又走到她身边,笑吟吟地邀酒。
垂光说:“我不要喝,你们自用罢。”
这句一出,气氛便冷了一截。王掌柜似乎许久没被人这样拒绝,打了个愣又说:“三妹可是不会饮酒?试一试便也会了。”
垂光只摇头,王掌柜脸色便沉了。赵金晖原本陪在一旁,见她丝毫没有举杯的意思,朝王掌柜笑道:“我替垂光饮这一杯。”说着便斟酒。
尚琼听着别扭,不解道:“垂光为什么要喝酒?又为什么要替?她又不买卖货物。”
“这话说得不妥。”王掌柜说,“咱们买卖人,要的就是互相给个面子。无论有没有交易,面子都在的,下回才好往来。”
尚琼更困惑了:“你从前赚钱也不是靠她,自有许多人尊敬,又哪里需要她来给你面子?”
这一说连赵金晖脸上也挂不住了,又朝王掌柜道:“家里弟妹不懂事,我替他们两人各饮三杯。”
尚琼根本不领他的情,立即说:“我又没要你替……”
赵金晖朝两人奋力打眼色,万垂光伸手拦着尚琼,向王掌柜笑道:“要我饮酒,这有何难?”
王掌柜和赵金晖面色见缓,尚琼却十分不满,垂下眼睛想:她兴许又要说“算了”。正嘀咕,却听万垂光说:“咱们礼尚往来。我是练武的粗人,以武会友是习武之人的荣耀。今天王掌柜要是不同我过上两招,可就是不给我面子。”
尚琼噗嗤一笑,王掌柜却面色一僵,勉强道:“我自然不会功夫,又是在酒席上,妹子未免强人所难了些。”
“这不要紧。”垂光大方地说,“不会便不强求:由我出招,阁下不还手,也使得。”
为表真心,她果然摆正小酒盅,一掌压住杯口朝下一按,一只酒杯一声轻响碎成了末。酒液横流,万垂光拉起衣袖抹干净沾湿的手,又轻轻抚过掌中磨起的数处老茧:“我的面子呢?王掌柜请。”
众人都不说话,她笑道:“我喜欢练武,为的就是不被人随意要挟。王掌柜以后遇见这样的人,就来找我——垂光不才,但一定杀到他片甲不留。这种人少了,咱们这样的亲朋好友,才好顺顺当当地吃个饭说个话,对么?”
尚琼看得开怀,赶着说:“对。”
王掌柜瞪着眼讪笑,勉强点了点头。尚琼见他额头微微渗出汗来,大觉痛快。
赵金晖忙道:“吃饭谈心,再欢喜不过了。今天请来的好厨子,大伙儿都尝一尝!”说着便和万垂阳一同倒酒,又有小伙计小丫头赶着布菜,一时热闹起来。
王掌柜飞快回席入座,连视线都避着万垂光;垂光却吃得十分自在,叫人添饭。众人都像遗忘了方才发生的事,说说笑笑吃完了饭。赵金晖带着万家兄弟送客,赵金桂却因为饮酒有些不适。垂光等她睡下才走,正遇着等在外头的赵金晖。
两人在庭院走着,赵金晖说:“今天这王掌柜,倒别跟他一般见识:以后万大哥有了积蓄万一自己做点买卖,也少不了他帮点忙。”
垂光说:“我大哥要做的活,不看他能否做得来,到要看他妹子能不能陪酒?”
“不……”赵金晖苦笑道,“毕竟我是做买卖的,以后这样的事少不了,但你不喜欢便不用来,就只在家里。”
“在家里?”万垂光想到了在大青县的程小姐和她娘。
赵金晖说:“你喜欢这里就住在这里,等你大哥和我姐姐婚事办完,咱们也办,大伙儿住在一处,岂不是热闹?若是你喜欢清静,咱们就单独住着。”
垂光说:“我不要定亲。”
赵金晖一听顿时慌道:“别啊!你今天生气我懂得,我给你赔不是!”又拦在她面前,“那玉镯不是聘礼的,你别误会我不够诚心。我另去找你大哥提亲的,三书六礼一样不缺!”
垂光一听这些头就要裂,皱着脸说:“不是这些,我在意的不是这些。我不要整日在家里在家里,我喜欢练武,我要出去的!”
“你去就是,”赵金晖说,“城里城外,你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或者也跟我去各地铺子瞧瞧,你喜欢什么,我就买给你。”
“我不要那些!”万垂光想说却一时说不清爽,只知道江湖之大,和这些不可同日而语,“我根本不懂什么成亲生娃娃,我也不喜欢多想。”
“总要有这一天的,你玩够了要回来。”赵金晖耐着性子说,“我知道你练武,可你出门在外受伤吃苦,这怎么好?你一个女孩子,本来就不需要经受这些,我心疼得很。”
垂光说:“可是家里这些我也不想经受。总之我不要定亲。那一对玉镯我自会还你。”说罢匆匆离去。
赵金晖站在门前,皱着眉久久不语。
垂光气冲冲回了家,直到第二天还不能释怀,便在房内运功,也不出去。正心乱时,听见门外尚琼说:“你是谁?”
一道娇嫩嗓音“啊”地一声叫道:“吓死人啦!”
她出去一看,一个年轻女孩身着淡黄衫裙,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院里瞪着尚琼。尚琼手里拿着两个铜钱,显然是先看见她鬼鬼祟祟,便吃下铜钱显形,吓了她一跳。
垂光也问:“你来做什么?”
尚琼说:“她刚要朝你窗下躲。”
那少女盯着他,再看看万垂光,忽然指着他的鼻子冲万垂光道:“你下山来不是为了成亲?新郎姓赵,他又是谁?”
尚琼一头雾水,万垂光走上前来,一掌拍歪她的手臂,肃然道:“你少胡说!师父知道你下山来么?”
那少女嘟起嘴巴不说话。尚琼问:“你们认得?”
垂光说:“这是我师妹秦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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