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重绿一柄长剑并不出鞘,只朝她四肢招呼;垂光近日来苦练不辍,当下将一套丧败拳流水般打来。丧败拳势头不冲,招式甚至隐含输阵求败之意,劲力却刚猛无俦,因此身法古奥,时有诡异妙手。垂光此时被他剑势如网缠住,丝毫不敢分心,双臂双腿趋避进退之间配合得宜,自觉竟比初遇他时好使了些。
拆过二十来招,何重绿忽然卖个破绽,垂光不及多想,化拳为掌,右臂向前疾探,眼看便能捉住他的手腕,内心忽然犹豫起来:这一式“罔君子”她总是用得不好,从前是因为内息卡在中枢穴,气力难以为继;上回虽突破这一关隘,每练到此处却仍是用不圆熟。这时虽自然而然打了出来,只怕……
然而不等犹豫的瞬间结束,她的手已经碰触到了何重绿持剑的手腕。垂光暗中惊讶不已,没想到自己已能使出来了。她心头一喜,发力便朝他手臂几处穴道按去,却被他反手滑出,剑鞘狠狠抽在肩背,身不由己跌飞出去,撞翻了破旧的神案。
垂光重重落地,秦丹大叫:“师姐!”却被何重绿拎起来捆在了神案边。
垂光被他这一击搅得气息一窒眼冒金星,深悔方才出招有误,只听何重绿说:“你还没意识到罢,你所熟记的内功心法已经起效了。”
她一愣:“什么心法?”
何重绿蹲在地上笑着:“我那时教你怎么记的?”
垂光默默想来,何重绿要她背《大灵虚掌》那本册子的方法很怪:他那时把心法文字分为几部分,叫她和丧败拳的心法一起记诵。每日查问,有时要她从头背起,有时挑着背,有时便一段一段交叉来背,一旦出错自然免不了挨打。
何重绿又说:“背得古怪艰难,一旦记住便印象极深。况且入门本来不难,你记心又相当不错,尽管那时骗我说记得不熟,实际早已倒背如流了罢?你背得越熟,练功越勤,一些细碎之处越是忍不住会用那法诀。”
垂光大为震惊,自语道:“我本以为可以慢慢忘却……难道不能?”
“记性不好自然忘了。”何重绿说,“可你不一样,你不但记得住,看得懂的那些还能用得上。否则这月余时间,怎会有这样大的进境?以你从前那招‘罔君子’的本事,又怎会碰得到我。”
垂光讶然无语,没想到自己平日练功已然将大灵虚掌的运气法门纳了进来。如果他所言为真,或许就算没有特意去练,只要记得够牢,那些小股的细碎内息也无意中按照那口诀走了。
何重绿见她不语,指指被绑起来的两个人说:“除了一个傻子,又多来一个蠢材,也没你有用,最多杀了吃肉。你不怕我把这两个晒成人干,就想法子跑;否则现在就练。”
秦丹面现惊恐之色,朝尚琼道:“你认得他?他说真的吗?”
尚琼头回听说这样的事,不知是真是假,却明白他出手打人杀人并非虚言,因此双目圆睁,却无法否认。秦丹见他如此,更加畏惧,红着眼眶小声说:“我不要死……”
何重绿只管微笑,万垂光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坐下运功。何重绿要她按照两部心法运气,一样一遍;她从未这样练过内功,按他所言走上一轮,每个周天的内息走向大相径庭,便觉督脉剧痛,气喘吁吁道:“不成,这根本不是正经练法。”
何重绿笑道:“时日还多,我摸到你家里去,把你家人个个杀净,这就是正经练法了。”
万垂光只得再练,痛得面容通红,汗流如注。想到家人安危,便觉还能再忍几分,至少将今天的份练完。
秦丹认得垂光数年,从没见她这样难受,看得几乎流下泪来,一直在旁大骂何重绿,早已骂到他的九宗十八代;这时见状便道:“你要杀我便杀,别折磨我师姐!”
何重绿说:“你又管得了他的家人?”
秦丹骂得热血上涌,高声道:“好狗贼!你杀也没有用,那又不是她亲哥!”
尚琼骇然暴喝一声:“你!”
秦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把嘴巴抿得严严实实。
垂光明明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问道:“你说什么?”
“她说你哥不是你哥。”何重绿一见有了新热闹,显然看得津津有味,竟帮着解释起来。
垂光看着她,猛地起身扑过来。秦丹从未见过师姐这般目露凶光的模样,能叫却不能躲,被她牢牢抓住。
垂光说:“什么我哥?什么亲哥?”
秦丹因后悔害怕而犹豫,又看见尚琼在后头拼命冲她摇头,自然说不出话;何重绿却说:“既然没事,那便接着练。”说罢又伸二指在垂光头顶百会穴,竟是以自身内息逼她运功相抗。
垂光本来着急,又被他发力一压,顿时倒地,爬都爬不起来便匆忙运功,浑身轻轻颤抖,更加咬紧牙齿。秦丹并不知道何重绿要她练功的内情,只目睹她被人要挟身受苦楚,想到她并非万家人,深觉师姐平白受这样的罪太不公平,张口便将万垂虹喝醉失言、自己和尚琼偷看抱养文书的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脆,最后说道:“他们跟你不是血亲,将来各有各家,谁又管你?你何必为他们受苦,叫这人尽管去找他们就是!”
尚琼眼看挽回无望,长叹一声。何重绿撤回手来,但笑不语。
垂光听得呆住,甚至觉察不到他收功,仍维持伏在地下的姿势。
师妹讲得明明白白,有字据为证,也有貔貅为证——在这紧要关头,她是没必要骗她的。
胸腔里有一处觉得堵,堵得她有些痛。差点被万垂虹卖掉的时候,她虽然难过,却并没这样痛苦:那时候她以为至少家里还有大哥。就算以后大哥也成家立业,远离了她,至少她还拥有过父母的温暖,是万家的一份子。
可现在忽然有个人告诉她,这些都是另一件事。大哥也好,父母也好,一切都因怜悯而起,那些温暖不过是施舍给她的——他们永远清楚明白地知道,万垂光是外人。她不过是一片小小浮萍,在福顺里打了一个转儿,却还是漂浮的。
哪一刻都好,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知道?垂光从没这样恨过万垂虹,恨他喝酒恨他乱说话,恨他害她突兀地知道这个消息,没有一丝体面可言。她正被人打倒在地,脸上还沾着地面的尘土,满身酸麻疼痛之外,又加了这样一层重压,压得她十九岁的身躯喘不过气了。
她用力呼吸,像是要把外头的气都吸进胸臆,牙关却忍不住磕出轻响。她第一次觉察了自己的脆弱,在杀人时都没这样脆弱过。也许秦丹说得对,何必为他们受苦?万垂虹是万家人,大哥和他才是一家人啊——无论他做出什么事,两兄弟都无法切割开。
她狠狠咬了一记嘴唇,慢慢爬起身一字一句地说:“既是这样,也就罢了。”又朝何重绿说,“我根本不是万家人,你也休想再拿他们威胁我。你都听见了,万家人自己说的,我不过是个外人,他们过得再好再差,也没我一根毛的关系。”一面说着,眼泪却止不住向下流。
何重绿本来也看不上这些感情羁绊,反觉得有理,点头道:“这倒出人意料,是我失策。”
尚琼始终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万垂光。自下凡来,他第一次见她流泪。从前无论生气也好,难过也好,无论多么焦急或被打得多痛,她都没有哭过。这时候尽管没有哭出声,眼泪却淌了满脸,擦都擦不尽,沿着下巴滴在前襟。尚琼死命挣扎,想挣脱那绳索,可九缚金索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纹丝不动;他焦急万分,虽不知能做什么,却想到她身旁去。
秦丹看师姐哭了,也跟着流下泪来。垂光听见她的抽泣声,倒抹了泪,看起来和方才又没什么不同。她对何重绿说:“我也只能在这里,只求你别伤害我师弟师妹。你且让我小憩一刻,平复了就练。”
何重绿面无表情,却也没有反对。垂光闭了眼睛猛喘几口,一旦没有顾虑,反倒愿意想办法了。此前思前想后束手束脚,怎样都不如意;如今干脆先跑掉,谁也不管了。
她张开眼帘,看看秦丹,又望向尚琼。按时辰算,貔貅一直没有铜钱吃,很快也便要隐形了。尚琼这时满脑袋只想着她哭了,瞧见她看过来,和她对视的眼神中充满了可怜巴巴的味道。
垂光朝前走几步又坐定,开始运劲。听见何重绿走到身后,她对秦丹道:“待会我痛的难受,你同我说几句话,好让我不再想着痛的事。”
何重绿说:“你如此分心,当心走火入魔,当真成了废人。”
垂光道:“疼痛难忍照样分心。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何重绿便冷笑不语。这时他和秦丹都朝着万垂光的方向,她又刻意坐得靠前,两人都没有留意身后的事,因此谁也没有发觉尚琼倏忽不见了。
尚琼终于恢复自由身,方才全副心神都放在她身上,自然把每个字都听在耳朵里,连忙奔向她道:“你方才看我,是不是有什么吩咐?该说的话是不是要跟我说?”
垂光微微点头,此时一边忍痛运气一边道:“师妹,你记不记得我前几日在家里跟你说过的话?”
秦丹目不转睛地看着何重绿放在她头顶的手,这时思考道:“你说的哪一句?”
尚琼说:“你在问我?在家里屋内还是屋外?”
万垂光点点头,又说:“那时我把你捆在树上,你怪不怪我?”
她痛得汗珠已经打湿了衣领,秦丹忙道:“我不怪你,都是我意气用事,你别在意!”
尚琼听垂光将“树上”二字咬得响,想了想说:“树上只捆过秦丹,你说不要管她。”
垂光又说:“我还打了你,那时我真生气。我只怕你跑出去再去打旁人。”
尚琼听她这回说一个打字,奋力回顾,终于想起来说:“她喊叫时,你抓了她背心?”便用手指轻轻戳她的后背。“你说制住至阳穴能叫人不动弹,对不对?”
秦丹说:“是我不好,我都听你话,我不去打旁人。”
垂光便说:“好,我也希望你不打。”
尚琼接话道:“那就是我打?”
万垂光不再言语,可见他说得不错。尚琼前后一想,顿时明白了,喜道:“你是要我用你说的办法去打旁人,要我打何重绿,对不对?!”他又重新去摸垂光后背脊骨一线,指尖极慢极慢地移动,“哪里才是至阳穴的位置?”
待他的指尖碰到一处,万垂光又忍痛道:“你这样懂事,我很高兴。你记住,力气越大越好,别像我一样犹豫。”
她的声音已然抖得不成样,面色惨白,秦丹哭道:“师姐!你别说这样的话,你好好练功,我陪着你。”她听垂光要她不打人,又说力气越大越好,只觉她被何重绿折磨得神志不清,更加心酸,“你千万别被他逼疯了!”
何重绿冷笑道:“这时交代遗言,早了些罢。”
尚琼听她这话,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感觉十分神奇,这里有四个人,可只有他听得懂万垂光是什么意思。旁人以为她疯了,殊不知自己竟能将这暗语一般的话字字明白。
他回头看看,石台上有座铜像,虽破旧却还高大,便想:力气越大越好,我在平地上去打他,自然不如跳下来力气更大。他想起那时在福顺里跌下墙头,因为吞了铜钱便显形了,当下便有了主意。
貔貅拿出两个铜钱衔在口中,便去爬那铜像。他想:你是什么神佛都好,护佑我一击成功,回来给你多上香火。
他爬将上去,蹲在铜像肩上居高临下,万垂光此时显然到了凶险之处,发间冒出白气再没言语,只能轻哼出声;何重绿盯着她,显然在凝神查探她的内息。
尚琼这时看着,更多了三分气:他说的三句话自己已践行了两句,一句不疼不痒只辣到了万垂虹,一句更是让垂光哭了,总之全然没有任何收获,可见他说的一点都不对!何况他又折磨垂光……他恨恨地看着何重绿的背影,只觉这人最最可恶。
他愤然朝下一跳,跃起时已吞下铜钱;只因内心更为愤懑,把力气用到十足十,开天辟地也不过如此了——他拿出下凡的劲头,朝着瞄准的位置,一脚狠狠踹向何重绿背后的穴道:不但至阳穴,要他上下其余几处穴位也都受些照顾。
何重绿此刻委实都在关注垂光,感觉身后异动时早已来不及,赫然睁大眼睛,僵直倒地。
垂光头顶压力一去,也已支持不住,向前扑倒。秦丹虽受了惊吓,忙去看她,又朝尚琼道:“你怎么跳出来的?!”又忙着看何重绿,“他死了吗?”
“快!用那条九缚金索把他捆牢!”垂光强撑着起身,又朝何重绿几处大穴补了几记,“死不了,几个时辰别动就够了。”
三人将他紧紧缚在最粗的柱上,这才出了祠堂。垂光对貔貅和秦丹说:“家中不宜久留,咱们早些动身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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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给我假教材的坏蛋都去吃泥巴!
(╬ ̄皿 ̄)○
第22章
回得家中,垂光便飞速收拾行囊。原本就打算安顿了家事就走,如今已没心思在家里多待。她对秦丹说:“我有事出门,你跟我一段路,就回青阳岭去。”
秦丹自从出来祠堂便乖得不能再乖,何重绿的事也不敢多问;这时难以违抗,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说:“你办完事回山的对不对?还会跟我一起练武的罢?你现在比从前厉害了,但我说不定明年就超过你的。”
垂光答应了她,便拣个空闲去向大哥说明。万垂阳听说妹子要离家,说了一车叮嘱的话,又劝道:“我听金桂说了,你把玉镯还给了金晖。这件事从长计议的好,等你回来心里就踏踏实实的了,那时再议,不急在一时——人家诚心待你,咱们总不能不识好歹。”
垂光想了想说:“好是什么,歹是什么,别人说了不算的。大哥和桂姐姐觉得这样好,就在这里好好过,我不一样。”她面对着万垂阳,又不像面对赵金晖,原本有些心底的话可以向他说,可现在又不能了。她说:“大哥,外头还有许多人,枪头挣命,刀尖舔血,江湖有你看不见读不懂的迷人之处——我觉得那样好。”
万垂阳还想再劝,赵金桂刚好在旁,却把他一拉:“垂阳哥,你们祖祖辈辈都没出过福顺里,如果不是垂光,咱们现在也不会搬到这里来住。你说她的本事是比咱们强还是弱呢?她有她喜欢做的事,自然和在福顺里的时候不能一样了。”
“嗯,嗯……”万垂阳搓着手,垂首半晌连连点头,“我妹子长大了。”
他抬起头来,像是终于接受了,犹豫再三只说了一句:“受了什么委屈,你就回家来。”
万垂光看着他的眼神,喉头忽然哽住。她叫了他十九年的大哥,在无父无母的艰辛时刻,是他把自己带大,他是她的亲人,又不是她的亲人。自打她知道自己是抱来的,见到万垂阳就总觉得难受,这时候更是说不出话。
貔貅尚未显形,跟在一旁听了他的话,思索道:“一有事就往回跑,你不等送完信,累也累死了。”
万垂光的伤感之情顿时云消雾散,就这样完成了告别。貔貅看她不去见赵秃子,莫名畅快,又追问道:“秦丹说赵秃子是如意郎君,你当真放弃了?他不是很有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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