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循声一瞧,正是此前见过几回的那冯几度,还是一身红衣,朝这边点头。
尚琼说:“都何足挂齿了,你还说你叫冯几度。”
垂光记得他说自己爱管闲事,便也点头道:“多谢冯前辈热心相助。”
冯几度十分潇洒地一挥手,便又与人高谈阔论去了。垂光低头吃饭,压低声音道:“他应当是听见咱们说笑,以为咱们姓易,便跟店家说了。”
尚琼也低声说:“连餐饮之处都特特留出位置来,没想到这样巧,咱们还沾了易家的光。”
“想来易家在此地势力甚大,人缘倒是不错。”垂光说,“再有这样的事,倒是能借这姓来用用。”
两人吃毕饭仍向晴雨山庄而去,遇见人多时偶尔又自称姓易,一试探果然处处方便,不禁暗自称奇。
垂光正要找人问山庄方位,又听冯几度的声音响起:“你们要去晴雨山庄?老冯却也认得,何妨同行?”
两人又忙谢他,跟他沿着大道行去,果见高树粉墙,引出一座威武门楼,悬着晴雨山庄的金匾。冯几度听说二人有事要见庄主,笑道:“二位初来乍到,想是不知:这山庄甚是广阔,有时候西边下起雨来,东边倒还晴天,因此得名。若是投缘,倒可在此好好盘桓游览。”
进得大门,冯几度请了庄内伙计,将两人来意告知,便自去了。尚琼见他大方可亲,想起自己那时在马车里还笑他打不过那小道士“也不是”,倒有些后悔。
两人跟着走向会客堂,沿途奇花争艳,异草葳蕤,果然横山曲水,宽庭广厦:所谓东晴西雨,竟也不是吹牛;走在庄里只如游园一般。
尚琼悄悄说:“这样大的家业,难怪许翠影父母一心要她嫁过来。”
垂光应道:“翠影出身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家,咱们放了那玉璜就走。”
待进了屋,又有娉婷侍女送上茶来,两人只称不必,却听一人笑着进门:“两位易大侠,既到了自己家中,也就不必拘礼了。”仍然是冯几度。
尚琼一见他,惊讶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冯几度笑道:“你两个假装姓易,在外招摇撞骗,不把你们送进这里,老冯岂能安心?”
两人见他如此,倒也吃惊。冯几度身后跟着一个男人,进来问道:“不知二位在我庄上,是在哪里做什么活计?”
垂光见他身材高大眉眼犀利,通身气度俨然,又听得一头雾水,连忙道:“我们自然不是庄里的人,要是在你这里做活,怎会不认得路?”
“岂止不认得路?”冯几度说,“你连庄主都不认得,却敢在外头骗人。若不是撞见老冯,倒叫你们占了便宜去。上回在会江楼也是藏在车里偷瞧,瞧着就不像正经人。”
那庄主面无表情坐了主位,望着大门道:“在下易来汐,有事不妨直言。”
垂光和尚琼张口结舌,这才恍悟晴雨山庄好巧不巧便是易家,而冯几度管闲事是故意的,只因将两人看做骗子,恰好发泄上回的不满。
垂光说:“不瞒庄主,我二人早在踏入贵宝地之前便自称姓易了,并非有心行骗;来此也只为传信送一件东西,没有旁的意图。”
这就是许翠影口中“不知道像猪像狗”的“狗男人”了。垂光暗中观察,平心而论,易来汐长得相当不错,深目隆准,剑眉斜飞,双眉间隐隐笼着一层青气,可见内功修为不低。
她不欲节外生枝,干脆说道:“我受许翠影小姐所托,将这件玉璜交还庄主。她对婚事十分畏惧,如有转圜余地,还请庄主三思,和许家好好商量。”说着便把玉璜放在他面前。
易来汐冷笑道:“我说是什么事,原来是灵虚楼的人在装神弄鬼。回去让你们小姐放心,没人对她痴心妄想:这亲成与不成,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她没见过我,我却见过她,刁蛮任性,连我一个等闲婢女也不如。若不是看她父母的面子,便送我十个,我也不要。”
垂光听见“灵虚楼”三个字,头皮一炸;尚琼已经“啊”了一声,被她一把捏住手臂,便不敢再出声。垂光边听边想,心念电转:灵虚楼现任掌门正是姓许,看许翠影形貌打扮,说不定便是他的女儿;原来灵虚楼要和晴雨山庄联姻,却没想到易来汐对这桩婚事丝毫不放在眼里。
易来汐言辞冷漠,语调倨傲,她原本不欲多言,尚琼却气不过问:“你既然不喜欢,又为什么答应婚约?”在他眼中,自然都该像垂光那样才对。
易来汐也不看他,淡然道:“婚约不过是婚约,成亲之日一过,这约定便已践行,又有何难?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都是一回事。”
垂光想起许翠影痛哭的模样,庆幸她瞧不见这人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的一刻,又忍不住说:“许翠影不嫁你,倒是十分明智。”
易来汐本来冰冷的脸隐现不快,微皱眉头道:“这等废话不必多说。我易家多少也算有些身份,没人求着要娶她,是灵虚楼看中晴雨山庄的势力,才一门心思促成婚约。连许配个女儿都要变卦,许家还能成什么事?送客。”说罢也不看人,起身便走,口中又道,“我自会给灵虚楼写信,这件事到此为止。”人已走到门口,嗖嗖轻响,一枚玉璜从他身前飞来,准准砸中桌上那枚,一砸四瓣。
尚琼和垂光暗自咋舌,没想到许翠影任性骄横,他气性更大,只是说了几句话,就把信物毁去。
冯几度冷笑道 :“还不走?”
两人便跟着小伙计出了门来,垂光叹道:“这回竟然做了灵虚楼的跑腿。天下这样多姓许的,我再想不到翠影竟然是许掌门之女。”
尚琼说:“那易来汐不去找她爹问,连玉璜都随手砸了,可见这门亲事对他来说,委实没什么要紧。”
时已黄昏,垂光挂着两个女孩,便急着朝回赶。只因带着尚琼,即便运起轻功赶路也快不了许多。她边走边笑道:“虽说你不壮,却也不轻。”
尚琼佯装发怒:“我最听不得这个,我壮得很,因此才慢;是你该多练功才是。”
眼看天便黑下来,两人正互相抱怨说笑,前头却绕出一人一马,迎头拦住了路。打眼望去,马上坐着一个美貌妇人,三十来岁模样,衣饰华丽神情矜持,在这山野之地简直粲然生辉。
垂光自忖不认得这般人物,只当是易来汐派人来找后账,便问:“阁下可是晴雨山庄来的?”
那妇人开口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竟敢在门派之间的大事上横加干涉,谁给你的胆子?”说罢已飘然下马,上前空手便朝垂光抓来。
垂光骇然而退,将尚琼向一旁推开,运足气息接了她这一抓;不及翻手,对方早已变招,劲力由上而下当头罩来:竟然是熟门熟路的一招“吊昊天”。垂光对四大拳门的招式并不陌生,大惊失色,趁她劲力一轻当即纵身跃开,惊疑不定道:“这是忘忧门的摧枯手,你是谁?”
那美人但笑不语,这时又赶来一队青衫人,衣着整洁头面清爽,在她身畔一字排开,口称“夫人”。
“夫人……”垂光道,“你,你是忘忧川的哪位夫人?”
“不得无礼!”当中一个弟子模样的人斥道,“见到忘忧门掌门夫人,后辈还不行礼?”
垂光暗自揣摩,忘忧门掌门名叫任清浊,夫人应当姓齐,想来便是这一位了。同为四大拳门的人,她向任夫人行个礼,倒也不算什么。
任夫人自动手便上下打量着她,这时便吩咐道:“暂且试她一试。”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弟子飞掠上前,朝垂光袭来。垂光连忙抬手相抗,不想这两人同样使出摧枯手,劲力却一轻一重,搅得她虽左支右绌,却仍能还手,果然秉持一个“试”字,一打便是十来招。
尚琼不满道:“不是说你们忘忧门十分厉害,在四大拳门排第一?难道就懂得人多欺负人少?”
任夫人笑盈盈地说了一个“好”字,那两名弟子齐齐停手,又返回她身旁。垂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见她缓步走近,对自己笑道:“你是青阳派的?”
垂光知道她身为掌门夫人,自然看得出自己武功来路,便不反驳。
任夫人又将她从头打量到脚,低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咱们在这里相会……若我猜得不错,你师父那件东西在你身上无疑了。”
垂光心内大惊,便不说话。任夫人亲热地说:“你把那件东西交给我,我自会放你走。干扰灵虚楼和晴雨山庄联姻这件事也揭过不提,好不好呢?”
垂光说:“我不懂你的话。”
“小妹妹,”任夫人声音又甜又轻,“那只瓷杯,还是早点拿出来的好。见了你的瓷杯,才有我的慈悲。”
垂光手脚发冷,头一次听人叫破这件事,竟让她有些无措。她不是来管联姻的事么?为什么她会知道那只瓷杯?此前明明没有人……
忘忧门已有弟子点起火把,她看着任夫人美丽的眼睛,脑中霎时雪亮:此前有人来夺自己的布包,显然跟忘忧门有脱不开的干系。
第24章
她终于想了起来,不禁说道:“齐之涯!你叫齐之涯!我听师长说过,你从前外号叫做‘梨花锏’,用双锏的是不是?后来嫁给任掌门,便都唤你任夫人了。”
后头又有弟子斥道:“说话放尊重些!”
任夫人却笑盈盈地说:“怕什么?说得没错。我的摧枯手也是半路学来,因此使得不到家,叫你正宗拳门弟子笑话了。”又将一只玉手搭在她肩上,“体己话咱们稍后再说不迟,你先把东西乖乖交出来,我不想伤你。”
垂光只作不懂:“东西我交给了易来汐,你怎么问我要?”
齐之涯微微一愣,又笑道:“交给他?我可不信你竟是这样糊涂的人。”
“我来就是为了替徐小姐送还玉璜,事已办完,东西早被易来汐打坏了。”垂光说,“任夫人且慢问我,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你们忘忧门倒管起灵虚楼的婚事?”
齐之涯笑道:“晴雨山庄过手的药材,即便没有整个大乾的一半,也占十之三四。一旦联姻,不仅对灵虚楼,对咱们四大拳门都是好事,忘忧门自然也该略尽绵薄之力,你也一样。”
“好事?”垂光说,“别人说是好事,可对婚约中的人不是好事。难道四大拳门就这点本事,所谓的好处,要用一个年轻姑娘来换?”
“小姑娘家懂得什么?”齐之涯说,“我去过晴雨山庄,也知道你贸然前去的事。易庄主年轻有为,难免有些盛气凌人;待婚后体贴些,两个人自然也就不闹了。”
垂光听着不舒服,又说:“她不乐意,自有她父母来管来吵,又跟忘忧门有什么关系?”
尚琼在一旁说:“也不知道许翠影到底是谁的女儿……”
“放肆!”忘忧门弟子异口同声呵斥,任夫人瞟了他一眼,又向垂光道:“许翠影呢?许掌门夫妇刚离开不久,接到消息返回也需要点时间。如果他们向我要人,你可不能叫我为难。”
垂光笑道:“我怎么知道?拿自己女儿做筹码,事先竟不晓得她会不答应?她有手有脚,天地广阔,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齐之涯看她不说,也不生气,只道:“那咱们就不说她,好好说说你的事罢。”
垂光眼看她紧咬不放,六七个弟子也呈半包围状缓缓靠近,知道今日难以善了,便想让尚琼先走。她对齐之涯说:“不管你要说什么,让我朋友先回家去。他不会武艺,家里还有人要照顾,你们无需对着这样的人逞威风罢。”
齐之涯早盯着尚琼看了几遍:他的确不会武艺,衣着也并不厚实,身形瘦高,腰是腰腿是腿,轮廓清清楚楚;身上别说藏一个瓷杯,连塞个大些的饼恐怕都瞧得出来。虽然明白,她却不能放心让他走。
垂光见她不语,内心自然是惶恐的。那放着瓷杯的布包就在她包袱里,早知道就不带着来晴雨山庄了——可人生又有几个早知道呢?放在别处,或许她一样不能安心。
无论如何,既然齐之涯带着忘忧门弟子来夺,势必是不能露出来的。
她说:“我不过是来替许小姐办事,你有什么事要说,不如去青阳岭跟我师父说罢。”
“你既执迷不悟,那也很难体面了。”齐之涯随即对身旁弟子道,“这人偷偷潜入晴雨山庄,庄主订婚信物下落不明,搜她身边到底有是没有。”
三四个弟子齐声应道:“是!”说罢便朝垂光走来。
“堂堂忘忧门竟然空口白牙污蔑!”垂光怒道,“玉璜是易来汐自己砸毁的,我没偷没抢!你身为掌门夫人,带着弟子肆意妄为,以多欺少。要么今日就把我杀掉灭口,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今日之辱永生不忘,而忘忧门无缘无故欺压青阳岭弟子的事必将大白于天下。到时候任掌门可就不大体面了。”
齐之涯沉了脸道:“那更不能白走一遭。”一声令下,数人登时上来,有人要按垂光的手臂,有人便伸手来取她的包袱。
垂光伸手去格,同前两人过了两招,发觉动武不是办法——他们人太多了。眼前五六只手乱舞,她把心一横,朝侧边一让,故意朝前迎去,果然两名弟子都抓住了她的衣襟。她口中嚷道:“放尊重些!”手却也抓着,暗中用力一扯,只听“嗤啦”一声,挣扎中她的衣襟连带半幅衣袖都被撕裂,身上零碎物件稀里哗啦落了满地。
众弟子男多女少,这时愕然停手,垂光向后一步,放开嗓门道:“你们干什么!这就是名门正派的作为?”
事发突然,几名弟子也没有看清,一时语塞。垂光又向打头一个男弟子走去,将衣衫朝他手中送:“你撕!我打不过你,也没甚么好衣裳,你尽可撕个够!”
那弟子只得往后闪躲,有女弟子便要上前。齐之涯看着满地狼藉,不知想些什么,像在生气,却又猛地抬头道:“好了!一个姑娘家,像什么样子?把衣裳理好。”
这时已有弟子禀报道:“另外一人逃了!”
方才众人一乱,尚琼已隐去身形,垂光自然知道他还在身畔不远,蹲着慢慢收拾地下的零碎,朝他打个手势,要他快走。
尚琼说:“我晓得!要秦丹和翠影躲起来!我能认得路,你万事小心。”说罢匆匆便跑。
齐之涯看着垂光慢吞吞捡拾自己的随身之物,耐着性子说:“我给你留点体面,咱们回晴雨山庄去。”又吩咐身边的人,“沿路去找许家小姐,不可伤了她。”
她又恢复了笑容,朝垂光说:“我知道你那同伴去做什么,去给许小姐报信,对不对?人的确是能躲的,可是……”她回身上马,姿态优美,“我听闻许小姐身旁有许多动物,未必能像她一样躲得伶俐。”
垂光又被带回了晴雨山庄。易来汐见她被齐之涯带回,毫不掩饰眼神中鄙夷之意,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有损庄主身份,打发人将她带走。垂光对他不甚在意,只想着怎样才能逃掉。
她被齐之涯软禁在这间房中一步不得外出,齐之涯本人不再理睬她,只叫弟子轮流在外守得铁桶也似。垂光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一时也走不脱。她将随身包袱牢牢捆在身上,再罩了外衣,连睡觉也不解下,时刻保持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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