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琼走到跟前,正听见这一句,应声道:“你哪里就老了?看起来还是美貌夺人。”
垂光认这句话做人间至理,也跟着拼命点头:“师姑用那鹿王膏,明天变回十八岁。”
陆绪此生听多了赞美的话,早就耳朵起茧,这时却在这两个后辈的诚恳面前败下阵来,只觉满世界的真心都写在这两张脸上,双颊微微泛红,笑盈盈地说:“长成什么样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心呐。即便我当真恢复十八岁的容貌,言行也无法回到那时的模样了。可没有那时的我,就没有现在的我:你师姑还没老糊涂。青春易逝,不过是想多留住一点时光。”
三人说说笑笑沿着礁石朝回走,看见海水中开着许多小白花,细细碎碎,别有一番清爽明媚。
陆绪笑道:“你瞧,都说这花无根,却能浮在水上,随波盛开。像不像咱们?任凭天地无边,不过是走到哪里就开到哪里罢了。”
春茶一听去做掌门,十分痛快便答应了。陆绪叫她先启程去青阳岭,要垂光再练几天功。
上路时,陆绪只送出大门便回去了。垂光和尚琼将师姐送至海边,尚琼先将行李拿上船去。
春茶看四下无人,朝垂光身旁贴近一点:“山上见。”声音几不可闻。
垂光差点跳起来,连忙捂住嘴巴,把眼光从她脸上转到别处:“你会说话!那时候扮成乞婆的果然是你!你在来的路上就认出我来了,对不对?!”
“那时又不认得,不过是举手之劳。”春茶说,“在外头有时这样,有时那样,身份多得很,瞧见的东西也不一样——这才有意思。”
垂光说:“可你……是怎么瞒过师姑的?”
春茶神秘一笑:“只要处处小心。我在这里同你说话已是冒险破了例,原本不该的。”
垂光哑口无言。
师姐也是个奇人,竟在自己师父面前装了这么多年哑巴。
最初的惊讶消散,垂光笑起来。春茶这份才能是自己决然没有的,此前的隐隐担忧全然散去,想到师门有如此能人坐镇,只感到无比畅快。
送走了师姐,她便专心研读那摧枯手功夫。尽管心法招式都只有一半,毕竟四门集于一身,彼此也有呼应辅助之效,总觉得无数细节窍门值得琢磨,内心无限快慰。直到内伤痊愈,陆绪才打发她和尚琼离岛。
两人到了登船的一天,望着眼前的大船目瞪口呆,才知道这位爽气的师姑竟有这样好的船,不禁偷偷后悔没去她的船坞看个够。
陆绪叮嘱二人以后同来遨游四海,又对垂光说:“告诉九方绝,师门的事都办妥后,若想同我再打一场,就自己亲自来罢。”
旭日初升,长帆如云。海风中陆绪回转身去,走向毕竟岛多年积攒的断壁残垣。
海滩越来越远,垂光和尚琼仍能望见她风中飘飞的衣裙。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默默看着这位守着废墟的美人。或许这片曾经的乐土之上,真能得到永恒的青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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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光:我要的是绝世无双。
貔貅(指自己):这里,这里!
第55章
不数日回到港口,垂光下船便发现门派的记号,沿着一找,果然秦丹就在这里。原来春茶先到,楚钧华便同她先回青阳岭,留下师妹等着垂光和尚琼。
秦丹不住口地说:“陆师叔那里的师姐乍一看又黑又土气,竟小心得很,中途换过一次船,简直神不知鬼不觉进了港口,又很快找到我们。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还当她只是个撑船的,难怪人家能做掌门。”
三人说了一刻毕竟岛的事,秦丹便催着回山去。垂光却说:“不能直接走,有些事必须在此地办妥。”
尚琼除了带着荒岛得到的宝珠,还拿了毕竟岛上掘出来的一些古董,林林总总也有不少,暗中托人卖了,只留下一颗摩尼珠;又把出海前存下的金银取出,全部钱财换成银票和金叶子,易于存放。
一切做完,他才特意拿着那颗摩尼珠亲自去市场高价出售。这罕见的大珠子引起轰动,一时来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尚琼十分淡定,不慌不忙卖了出去,三人欢欢喜喜要去吃顿好的。
秦丹对着尚琼左看右看,思量着道:“你是不是变样了?”
尚琼闻言大喜,忙问:“胖了是不是?”
“那倒没有。”秦丹立刻回答。
貔貅一听自己没胖,大失所望:“你再仔细看看?”
秦丹挑着眉毛说:“出了一趟海,倒有些海外仙山的高人方士模样了。我看腰虽然没粗,是财大气粗了。”
两人说着,回头只见垂光朝着人群愣神。定睛望去,几个小孩围在一处玩,都晒得油黑锃亮。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赤着上身,护着矮自己一头的小女孩,口中笑骂:“别欺负我妹子!”
众幼童嘻嘻哈哈地闹,垂光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看着不远处的坐在一起的几个女人。其中一个也瞧见了她,慢慢起身走了过来。
秦丹尚不解,尚琼却觉眼熟,小声说:“那是谁?啊!是……是你二嫂!”
那女人从前脸黄,如今仍然黄着,却壮实饱满了许多;几步路眼神变幻数次,站在垂光面前只是沉默。
垂光无措了一刻,终于说:“我有个朋友欠了人家钱,我是来替他还债的。”
二嫂说:“无头债多得很,谁身上又没有呢?说不定都忘了,没还上便是不欠罢了。”话语间早已带着本地口音。
一个是带着孩子连夜逃走的嫂子,一个是远离家门的小姑,无论如何没想过在这样一个地方重逢,人群熙熙攘攘,两双眼睛久久对视,所有心思尽在不言中。
垂光再看看那玩得正欢的赤膊男童,怔了一刻,拉着尚琼和秦丹转身离去。
她清楚得很,长果有没有她这个姑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有万垂虹那样一个爹。
身后又响起二嫂的喊声:“花生!豆儿!别跑远了!”
尚琼听着两个孩子的应和声,困惑道:“那小孩是长果?怎么又叫他花生?”
垂光说:“二嫂家乡附近习惯把花生叫做长果,都是我二哥爱吃,那时就给孩子取了这个名儿。那小女孩叫豆儿,想必二嫂在这里又成了家,过得还好。”她走得很快,说得也很快,仿佛自己尽早离开二嫂的视线,便能尽早撤走她全部关于万家的记忆。
秦丹多少听得懂,轻叹道:“她曾经也挺看重你二哥。”
“都过去了。”垂光说。
都过去了。即便万垂虹还在,什么期待,什么辜负,也都和她无关了。
三人正走着,前头便有人挡住了路。秦丹有师姐撑腰,胆气十足率先问道:“对面是哪里的朋友?”
“这都认不出?”垂光说,“你也忒没见识了,有眼不识泰山。”
尚琼装出一副看不清的模样,夸张地辨别一番才说:“原来是老朋友任掌门,久别重逢,真是缘分呐。”
秦丹吓了一跳,垂光和尚琼却早料到这一幕。港口没有任何忘忧门的消息,两人便知道任清浊必然没死,说不定一直藏身附近,等着来个瓮中捉鳖;因此才计议着特意露面去卖那颗珠子,为的便是引蛇出洞。
任清浊出海归来并未被伤及分毫,仍是器宇轩昂,不紧不慢道:“二位别来无恙,海上得宝,可喜可贺。”
尚琼说:“你消息还真是灵通!莫非忘忧门从上到下都搬到这里来了?不但去海上接你回来,还知道我们得了宝贝。”
垂光笑道:“任掌门果然福大命大,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不像咱们,被他打得几乎断气,金玉玲珑也丢在海里,毕竟岛上还根本没有师叔:我前功尽弃,只能带点钱回师门去,认打认罚罢了。”
任清浊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只问:“师叔?”
垂光不答话,尚琼说:“毕竟岛荒凉得很,房子都塌了,哪有师叔的影子?”心中暗想:反正陆绪不是师叔,无论怎么说,都不会影响师姑一根头发。
秦丹噘着嘴,垂光沉着脸只管指天骂地。任清浊打眼看去,一时不辨真伪,便拿出最好使的一招,径直朝垂光肩头抓去。
三人见他忽然出手转瞬便到了面前,都骇然欲退;垂光反应最快,反而朝前半步,双手齐出,将摧枯手中一招“蓄万邦”用了出来:这招曾见任清浊在船上用过,恰好陆绪那半本拳经里有,如今虽使得不熟,气劲却比上次交手强了一截。
任清浊并未用出全力,见她招式效仿自己,内心自然诧异;一探之下更觉内劲比不久前深厚了些,更加惊讶。当下便收招问道:“你会摧枯手?”
“这很难么?”垂光说,“我天赋比旁人好些,见你用过,学个两三成不在话下。
任清浊再也想不到自己早些年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位艳丽美人便是那位“师叔”,更想不到输掉的半册拳经被垂光瞧了去,此时只觉得她不但在沉船时扛住自己一击,又见招便能学,的确天赋异禀,惜才招揽之心大盛。他本想捉垂光,如今更不肯放她,淡淡说道:“既如此,你便随我回忘忧川,咱们切磋切磋。”
尚琼一听是回他自家门派,笑道:“你不如直说要捉我们罢了,何需托辞?”
“若能说通道理,便不需大动干戈。”任清浊对垂光说,“没了金玉玲珑,你就是青阳派全部的希望。遍寻门派上下,也无人能超越你:你师父也好,师叔也好,将来掌门之位必定是你的。有你在,比什么信物都有用,因此无论如何你也走不了。去还是不去?”
垂光此时丝毫不惊慌,他说的这些她都明白,可任清浊不知道还有春茶这么个人。只要自己默认要做掌门,把时间拖延到新掌门顺利继任,届时生米煮成熟饭,他便无招可出。因此十分笃定,竟是心甘情愿去做人质,只装作担忧,指着尚琼和秦丹说:“你不要伤害他们两个,我就听你的话。”
任清浊见她识时务,便对旁边两人说:“你两个走罢。”
尚琼立即说:“我走不了,我没用的,离了垂光我连路都不认得。”
“我也不走!”秦丹说,“我从拜师入门就跟着师姐。”
任清浊不理尚琼,却向秦丹说:“你愿意叫我一声爹,就能在忘忧门做一辈子主人。”
垂光和尚琼这才想到,掌门夫人齐之涯既然是秦丹的娘,任掌门便是她的后爹了。一时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应答,秦丹却毫不犹豫地说:“管你叫爹?我家里的亲爹也只会惹人烦,我见也不想见,又哪里肯在外头认个野爹?”
任清浊手下弟子规矩守礼,何时有晚辈敢说这样粗鄙的噎人话?他面色顿时一白,连长须都仿佛带上些责备,身旁几个弟子更是深深低头,一声不吭。
垂光怕他怒而伤了师妹,立刻便说:“你不是儿女双全,怎么还这么喜欢听人叫你爹啊?”
尚琼忽然说:“我看不止如此,任掌门应当盼着四大拳门都管他叫爹才好。”
这话说得流畅坦诚,纯属发自心底,然而想来又正确无比,垂光忍不住喷笑出来,秦丹笑得抱拳道:“还是你高屋建瓴,领教了!”
任清浊涵养甚好,对三人视而不见,示意众弟子上去带人,三人便乖乖跟着朝忘忧川而去。
到了忘忧门,原本各有住处,秦丹坚决要跟垂光一起,三人便分作两处比邻而居。任清浊不阻挠他们见面,叫人以礼相待,却每天准时来找垂光“切磋”,竟是认真研究功夫。
垂光曾在何重绿剑下苦撑近一年,却是应对招式居多,如今大为不同:任清浊谙熟拳门功夫,尽管每次切磋不到一个时辰,内劲却丝毫不能懈怠。这对垂光是极大的负担,她深深纳闷为何这位大行家反要按着自己切磋,两三天下来身上却又有穴位疼痛。垂光暗自心惊,知道是运功过度,却只怕尚琼和秦丹惊慌起来没了主意,因此绝口不提,苦苦支撑。
除此之外,三人饮食起居都有人精心服侍,住处也陈设雅致,风景优美,俨然贵宾。
树海深深,三人各怀心事,攀上庭院极粗的大树朝远处眺望。
垂光说:“远处那条河就是忘忧川,据说这里离从前乔木庄旧址不远。”
尚琼说:“说不定忘忧门首任掌门就存着野心,每日都用乔木庄警示自己,什么时候一统四家,什么时候就能搬回乔木庄去住。”
“我不喜欢这里。”秦丹说,“等级森严,伺候咱们的都细声细气,那些弟子也都低眉顺眼,根本不像武学门派。一比才知道,青阳派一看就穷,却比这里好得多。”
垂光轻声说:“任掌门若控制了青阳派,咱们早晚也要变成这样的。”
秦丹自然知道任清浊把师姐留在这里是为什么,这时心中也默默盼着春茶早些继任掌门,到时三个人就能肆无忌惮逃跑了。
正说着,树下有人唤道:“丹儿,来吃饭呀。”
秦丹一怔,尚琼和垂光对视不语。这话语温柔动听,竟是齐之涯来了。
齐之涯每餐都亲手做了点心小菜叫人送来,只因秦丹拒不见面,三天来连院子也不敢进。这时赶上三人上树聊天,听见女儿的声音,再也忍不住跑了来。
垂光见她一脸小心翼翼,心中不忍,便拉着秦丹依言吃饭。四个人在院中八角亭摆开一桌,尚琼看垂光的眼色保持沉默,秦丹却更加沉默。齐之涯支走了侍女,只顾给三人布菜,在她眼中这是女儿和她的朋友,因此眉眼间全是满足。
吃过饭,她又一趟趟地拿了些新衣裳,以及各种女孩儿家日常所用之物,无不精美富丽,琳琅满目摆在一旁,一件件地介绍,格外温存小意。
秦丹随手抓起一件外袍,一穿刚好合身,显然是特意做的。再一看四季厚薄衣裳都有,便将身上的脱下丢在一旁,扭头看窗外。
她不说话,垂光只得说:“任夫人,贵派招待已经极周到了,这些实在用不了。师妹也只有一个身子……”
齐之涯面对着她,眼睛却瞟着秦丹的背影说:“这是给丹儿路上用的。”
垂光一顿,秦丹扭脸来问:“能走了?”
齐之涯见她回头说话,大喜过望,连忙将声调放得更柔:“丹儿先走,垂光他们我再想办法。”
秦丹一听如此,又把头扭了回去:“我不走。要放你也先放师姐。”
垂光和尚琼自然十分感动,可母女间的事也不好随意插话,只能老实听着。
齐之涯劝道:“分头走也是一样,好不好?娘巴不得多和你待着,可这里毕竟……”她含着一缕歉然看了看垂光,又对秦丹说,“这个时候把你送出去,娘才放心。”
“因为我最没用!”秦丹忽然跳起来,一掌击在桌上,“我不如师姐那么有出息,脾气不好,说话难听!你一定希望她是你女儿。你从一开始看着我就是失望的!”
“不,不是这样!”齐之涯愕然道,“我知道你是我女儿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丹儿,是娘对不起你,我只希望你能平安长大……”
秦丹一张俏脸气得通红:“你说得天花乱坠,当初连个生辰都不懂得问一问,就到处认女儿?我今年几岁你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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