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嗷”地一声惊呼,身在空中,暗自庆幸旁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看不见自己堂堂神兽跌落在地的尴尬情景。
说时迟那时快,它摔在地面,脚爪踢在旁边木梯,随后“哗”地一响。
坏了!怎么显形了???
它头脑一懵,这时才惊觉方才滚落的时候,把咬着的铜钱吞了下去。原本不需担忧弄出声响,这下子……
他们听不见,他们听不见。它卧在原处默默祈祷。
然而窗边高个子警觉回头,矮个子刚好出了柴房,显然也听见了,小心翼翼朝木梯走来。
尚琼刚要说话,又忽然猛醒,连忙捂住了嘴,低低伏下,只恨不能立即消失。
矮个子细细观察,用极低的声音说:“哪里来的癞狗。”说毕伸手取出一只布袋迅速套住尚琼的头,将袋口绳子拉紧;又摸到一个石锁,朝貔貅身上狠狠压下。
他手劲甚大,绳子勒得又快又猛;那石锁甚是沉重,少说也有四五十斤,是万垂光准备卖艺时用的,后来嫌麻烦压了咸菜缸。换了普通狗子,早被这两记夹攻勒昏甚至压死了,尚琼虽不是凡胎,却也一时难以动弹,躺平在地。
矮子见它不动,才挪开脚步;听声音是朝万垂光的房里去了。
尚琼被压在墙根,急得六神无主,既解不开布袋,又对那石锁毫无办法,只盼万垂光立即踏进门来才好。怕弄出动静也不敢使劲挣扎,慌乱中却摸了个空,脚爪探进一个空洞当中。
貔貅回了回神,明白爪子正是伸进了狗洞,顿时大喜。它也不解布袋,努力梗着脖子,把脑袋朝狗洞里挤去,低声唤道:“月亮……月亮!”
你可千万要在家啊!貔貅心说,万垂虹!只要你今天不出门瞎晃,就算万垂光哪天打你个半死,我以后还能叫你一声二哥。
轻轻的脚步声接近,一个热乎乎的狗头凑在它耳边瞎蹭,隔着布袋猛舔。
“行了行了,”貔貅连忙制止,低声说,“看见地上的锁头没?有歹人来了!快去小树林叫垂光回来,叫不动就挠她!”
说罢又将套着布袋的脑袋从狗洞退了回来,朝院中示意。
月亮愣了一刻,竟果真钻了过来,叼起地下锁头,穿过狗洞走了。尚琼小心听着,悬着心又低声叮嘱:“拿出你帮二哥偷鸡的本事,千万别叫人发现!”
轻轻的脚步声消失了,也不知月亮从哪里离去。尚琼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只安静躺着,等自己再次隐形。再过半盏茶时候,它的影子果然从墙根消失了。
貔貅几乎立刻便要出门,又因为万家兄妹房中都进了人,不敢稍离,只得守在院里。挣扎间像是过了一万年,静夜中吱呀一声门响,万垂光回来了。
貔貅如见神佛,赶着叹道:“你可回来了!一个人进了你房,一个在大哥房里,不知道要偷什么。”
万垂光默默听着,瞥了自己虚掩的房门一眼,毫不犹豫朝万垂阳那边奔去。
貔貅又说:“他在你大哥门外点了香!”
垂光心知这是偷儿的惯用伎俩,进屋之前先点迷香。刚要去撕衣襟,高个子已从万垂阳房内破窗而出,迎面便是一掌劈至,掌风激得她朝后直退数步。
那人立在当地,万垂光说:“你是谁?到我家来做什么?”
那高个子听见院中动静才出来,见只是一个神情有些颓丧的村姑,衣着亦粗陋,自然丝毫不在意,一语不发便又是一击,直取万垂光太阳穴。
貔貅看得心惊,尚未呼叫,只见万垂光抬手一拦,刁住来人手腕,一拧一送,另一掌直劈胸腹朝下一压,便将他撂倒在地。那人后背重重拍在地面,终于没忍住低低一声痛呼。
万垂光正欲捉人,她房中那矮子已出了门来,朝自己同伙打了一个唿哨,竟眼也不眨翻墙而去。她略一犹豫之际,地上的高个子也已翻身爬起,同样翻墙逃跑。
院中霎时恢复寂静,再也无人进来,只有月亮摇着尾巴站在一边。
从头至尾旁观的尚琼只顾张大了嘴巴——没想到万大侠当真是万大侠!
此前万垂光说自己练功遇到瓶颈,二三年毫无寸进,自己只以为她什么都没学会,然而她毕竟练了数年,是有武艺在身的!
万垂光太木了。它想,她什么都不会说!不禁朝她问道:“你说你不行?”
万垂光说:“我确实不行。”便要朝大哥房中走,猛然想起什么,折身一个箭步窜进自己闺房。
貔貅百忙之中瞧见万垂阳还在睡,这才跟在她后头叫:“这叫不行?你就差会飞了!”
不等它跑进门,万垂光却又出来,满面焦急,连院门也不开,提气一跃,已经跃上墙头,伸手一按,便飞身而出,急追而去。
貔貅愣在当地,又叫道:“这……你连飞也会啊!”
她是飞走了,尚琼却不得不从狗洞出门,心中连连感叹:万大侠有这样的身手,当时遇见那帮地痞也罢,整日在这里徘徊也罢,憋得该有多苦啊!!!
它沿着众人踪迹追进黑夜里。
万垂光分辨着地上三三两两的脚印奔出数里,终于望见了两个背影。两人不作稍停,直奔大青山那边走,若是进了山,可就不好找了。
脚步逐渐加快,内息流转,草木气息萦绕周身,她止不住想起在青阳岭练功的日子。那里比大青山更高,更冷,更险峻,没这么多香客往来。
回家已有半年多,素日里老老实实,几乎没有跟旁人起过争执。不仅因为怕给家里惹麻烦,也因为大哥整天耳提面命要她踏实度日,因此装作平常。
如果不是有人拿她的东西,也许她不会这样不顾一切追上来。
她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咬着两人毫不松懈,终于越追越近,看得更加清楚:矮个子手中捏着一个小小布包,正是从自己房内偷出来的。
两个男子见她独自追赶,交换一个眼神,便不再逃跑,反而掉头迎了上来:高个子抽出一柄短刀,两人左右包抄,转瞬便和她遇在了一起。
刀光在月色中一闪,万垂光并非不怕——追是追上了,打可不好打。
原本在师门中,她是十分用功的一个,数年间把青阳派当家奇功“丧败拳”打得平稳顺畅。只是最大的问题也在于此:
丧败拳内功心法,由身后督脉为基,身前任脉为辅;督脉打通,方有提升境界的机会。
万垂光将手脚招式、要穴位置早都背得滚瓜烂熟,然而内功修习始终不得法,气劲总是连不起来:每每行功,气息行遍任脉尚算顺畅,走到后背中枢穴,便再难向前。
——督脉未通,招式再熟,也不过花拳绣腿。
打通任督二脉是修习内功的基础,万垂光为这件事苦恼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她自认不是笨瓜,也从未有一天偷懒,尽管知道青阳派内功从基础开始就难练,也知道师门许多人卡在不同的门槛处,只盼着自己的门槛能够来得迟些。可惜……
但再可惜,眼前也没有了退路。两人已然来到面前,她硬着头皮看准空隙,双掌一分,使出丧败拳里一招“南山岩”,先朝矮子打去。
矮子一手拿着布包,另一手力气却大,掌风虎虎,卷起的气劲割得她脖颈生疼;高个子手中又有短刀,不得不避。万垂光气势渐弱,且战且退,刀锋在肩头划过,情急之下连痛都不觉得;只是闪躲之际,被那矮子一击,踉跄几步,踏进了一旁的干草垛。她本要立稳,脚下却踩上一个柔软的东西,和道路干草的触感全然不同。
不等她多想,下头忽然“啊”地一声大叫,跳起一个人来。
万垂光正全情戒备,冷不防脚下有人,吓得几乎也叫出声来。仓促中一打量,那人衣衫破烂蓬头垢面,俨然便是乞丐,此前昏睡在干草垛中,只因被她踩痛,才跳将起来。
不及说话,只听背后追袭已到,万垂光连忙回身,却被那乞丐在背后推了一把,只听身后怒道:“打架打到这里来,还让不让人睡个踏实觉?!”声调甚高,竟是女子。
万垂光暗想:原来并非乞丐,而是乞婆。
她被推得朝前一扑,一时收不住脚,眼看那短刀的刀锋又从侧面砍来,连忙又向干草垛退去。
老乞婆见她又回了来,怒形于色,朝她斥道:“你同人家打架,又怕挨打,总朝我这里躲,何必连累我老人家?”
万垂光刚要出言辩解,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却没工夫细想,折身复又应敌。这时高个子挥刀直取她侧腰,矮子五指成爪从旁窥视,只等她中招便前来卡住她的喉咙。
万垂光暗自心焦,一招“南山岩”不能奏效,便换了另一招“如相酬”,借后退之机去打高个子头颈;只恨气劲无法贯通,发力断断续续,没有丝毫威风。
这时只听身后老乞婆道:“你还退!”呼呼风响,一条腰带抽将过来,把万垂光抽得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她一口气恰好到了中枢穴,又走不通,穴道涨得发木,被那腰带抽上一记,竟然觉得不那么胀了。伸手一格,击在高个子掌缘,打得他手掌酸麻,竟把那短刀丢了出去。万垂光心头大喜,猱身而上,想要再补一拳,却被矮子抓中肩头。
老乞婆口中抱怨道:“打就打罢,本来晚上就吃得不饱,睡得不沉,你们又要来闹!”说着便将万垂光又一推,直将她推到两人当中,距离不过两臂,俨然便是送上门来给人家打。
万垂光大为慌张,又摆出“南山岩”的架势——这一招她近日来练得最勤,只因气息不畅,过不多久便手臂酸麻;这时情急,不知不觉便使出这一式,却惊觉自从挨过那一腰带,内息再过中枢穴竟然畅通无阻,当下又惊又喜,只顾体味这顺畅出招的痛快——
劲与势合,实在太痛快了,不止“南山岩”,平日想过许多次的那些动作,都施展了出来。不过三五招,就已运用自如。
身畔二人夹攻,万垂光左右开弓,一取肩颈,一取胸口,双拳虚握犹如敬酒,头一回将丧败拳中一招“如相酬”挥洒得如此自然,这才当真有了“习武之人”的真实感觉。
矮子偏头躲闪,被她劈中锁骨,哀叫一声乱挥起来,手中布包便飞了出去,竟直直飞向战圈之外的老乞婆。
老乞婆慌忙道:“可别给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晦气东西!”伸手一打,那布包又斜飞出去,正卡在一棵大树枝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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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是真的很有用啊。
第10章
矮个子抱着脖子倒地惨叫,一时竟痛得不能动弹;万垂光瞥见自己的布包,几乎想要即刻去取,又怕无法顾及眼前两人;转念一想,如果拿回布包,这两人跑便跑了,似乎也不要紧。可……
一时思绪纷杂,难以左右。高个子再次扑上,吓得她朝后又退。
老乞婆又喝骂起来:“这小姑娘好没眼色!你打便打了,还犹豫什么?误你的事不要紧,占着这处,又要老娘上哪里睡个暖和觉去?”
万垂光被她几句抢白说的面红耳赤,又想起方才她说自己“怕挨打”,力量简直发自内心,双手翻飞处一记“靡有定”直直朝身前大力击出,“嘭”一声大响击在高个子胸膛,只见他横飞出去,背心撞在树干之上,扑跌在地,霎时昏晕。
万垂光这才走向矮个子,提起他来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偷我东西?”
矮个子一边呻吟一边说:“我们兄弟赌输了钱,想要偷点东西卖卖……”
“胡说!”万垂光打断他,“你不拿我的钱,只拿这不起眼的布包,还撒谎?快些自报家门,否则决不轻饶!”
矮个子无奈,只得道:“女侠明鉴,小弟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绝不敢问人家来路的!我们兄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拿女侠的这包儿,又问谁去?这回没能办妥,也不敢擅归,必是要远走他乡躲避几年,才敢在江湖露面的。”
万垂光说:“既如此,用迷香也是人家教你的了?”
“不不不!”矮个子连忙推脱,又发觉自己推得急了,改口道,“对对对!是旁人要我们用迷香的,只是有解药,不伤身的。女侠……不对,英雄!英雄饶命!饶命!”说着不住朝地下磕头。
万垂光听他说得凄切,不似作伪,本也无意赶尽杀绝,便冷着口气低喝:“想活命,速将迷香的解药拿来!”
那人忙不迭应声,朝自己怀中示意。万垂光松开他一只手,他便朝内袋掏了几掏,拿出一个纸包:“半勺加水冲服。”又拿出两个小瓶,“方才是小弟冲撞了,这里还有补药,管保大补,延年益寿的!”
万垂光单手拨开瓶塞一嗅,果然清香扑鼻,都是难得名贵药材调制,心中大喜,严实揣了起来。
万垂光放开了他,随即足尖点地,向前一冲,攀上树去,伸手如摘野果,轻轻巧巧拿回了布包;上下一摸毫无异状,这才松了口气。
貔貅气喘吁吁赶到,只瞧见她飞身取物的英姿,刚要夸赞,又指着远处说:“那人跑了!”
垂光回头一瞧,矮个子已经起身,也不管树下躺着的高个子兄弟,只管艰难朝大青山奔去。
她取回了物件,倒也不想捉人,只想着要问那老乞婆,连忙说:“老前辈,方才……”话音戛然而止。
干草垛旁空无一人。她朝貔貅道:“你来时看到这里有人没有?是个乞婆模样。”
“有啊,”貔貅说,“走了?一个乞婆为什么走这么快?”
万垂光愣愣地望着黑夜说:“她暗中助我,哪里是等闲乞婆……”
貔貅问:“你们认得?”
万垂光摇摇头。
“那她为什么帮你?”貔貅说,“大伙儿各自散了,她又捞不到什么好处。”
万垂光听闻此言,反倒一笑:“江湖高人辈出,前辈路见不平,出言指点,自然是侠义之道。只是我没来得及感谢人家。”
尚琼头回听说这样的事,称奇之余,又打量着她手里的布包问:“那是什么?他们就是来偷这个?”
万垂光回头一望,那高个子也不见了,想是已然逃跑,便朝家中赶。直到走近素日练功的小树林,才带着貔貅躲在树后,慢慢打开包裹。
两双眼睛盯着那其中露出来的东西,夜色中透着一点点微光。
那是一只瓷杯。
“这杯很名贵么?”貔貅说,“看着跟你家的也没什么差别。”
万垂光说:“没什么名,也贵不到哪里去。是我师父给我的。”
尚琼问:“你师父为什么要给你这样一件东西?是留个念想?”
“虽然交给了我,但不是给我的。”万垂光笑道,“我在门派中,练功始终无果,又听闻家里的事,便生了去意。师父没有阻拦,只在临走时给我这只瓷杯,交代我一件事——这件事做也行,不做也行。”
貔貅听得糊涂:“你师父怎么回事,到底要你做还是不做?”
垂光说:“这件事并不难,他要我把这只瓷杯,交给一位前辈。他二人多年前早有约定,各自练功,尔后在青阳岭比武。这瓷杯便是师父的信物,邀请那位前辈到我门派中去。给我的期限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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