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野心有手段的,早已经离开了清河,要么去战场,要么入朝堂。留在清河的,终究是少数。
但崔慎微挑妹夫,自然是要万中挑一,从少数几个里选,那只能叫将就。
而他万万不愿让妹妹将就。
两条路都被堵死,他默了默,看向裴肃:“殿下一向看得透彻,想来在阿妤的事上也是如此。”
他还记得当初在马车上问殿下的话。
阿妤还是姜家女的时候,他问殿下,可要让她进东宫。
殿下避而不答。
而等殿下知道了阿妤其实是他的妹妹、崔家嫡支嫡出的小姐后,他却说要阿妤做太子妃。
凭借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崔慎微很难不怀疑他对妹妹的真心。
他愿意做太子的近臣,拿整个崔家做筹码压在太子身上是一回事,然而太子若是想利用阿妤牵制他与父亲,乃至崔家,却又是另一回事。
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妹妹,他不希望她和他们这些人一样,活得这样辛苦而肮脏。
他想她永远干干净净,开开心心。
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裴肃面色不改,嗓音清淡:“你想多了。”
他想娶姜妤,不是因为崔家。
如果那个人不是姜妤,莫说崔家,便是王家谢家出身的贵女,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诚然从前他也犹豫过,然而细数他小半生,从来杀伐果断,唯一一回犹豫,也就是因了姜妤。
她在他这里,总是不同的。
崔慎微这才反应过来。
是,他面前的人是裴肃,他从来不屑这样的手段。
是他太紧张阿妤,才会怕殿下是别有用心。
殿下喜欢阿妤?那阿妤呢?
阿妤说过,她对殿下并无情意。
是她骗了他?还是她真心所想?
崔慎微只思忖了一会儿,便将这事按了下去,打算等晚些时候再让小厮去查,在昭德侯府里,阿妤与殿下究竟有什么过往。
他垂下眼,掩去眸中神色,温声道:“微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裴肃点了点头,正要起身离开,却见着崔慎微身边的小厮急匆匆赶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崔慎微面色倏然轻变。
裴肃耳力过人,自然听见小厮说了什么,但他并未表露出来,只抬眼望向崔慎微,微微笑道:“发生了何事?”
崔慎微皱着眉头,冷声道:“姜明佩来了,想求见阿妤。”
他转头对小厮道:“将人轰走,我说过,往后姜家来人,一律不许他们进门,尤其不能让他们出现在小姐面前。”
裴肃却抬了抬手,薄声道:“慢着。”
“你以为将人轰走就万事大吉?这位姜大小姐,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前段时间我发觉有人跟踪,将其诱出城外,让临渊生擒了他。后来带回去审讯才知道,原来他是得了姜明佩的吩咐。”
“后来他再没回去,只怕姜明佩也猜得到是我将人杀了,在侯府里见着我,竟还能面不改色唤我一声七公子。你今次将人轰走了,难免他日她不会再寻着机会找过来——如今是崔宅,你又在府中,下一回若是在外头,而你恰巧没与姜妤一道呢?”
崔慎微闻言,迟疑了一会儿,对小厮改口道:“你去问一问小姐,愿不愿见她,若是不愿,便将人带过来。”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小厮便来回话道:“小姐说将人带到花厅。”
他说完,裴肃便转身往外走。
崔慎微愣了愣,顾忌小厮在场,隐去称谓,低声问他:“您这是准备去哪儿?”
要出府不是这个方向啊。
裴肃淡淡道:“你就不想听听姜明佩会和姜妤说什么?”
崔慎微听他一口一个姜妤,只觉得心里烦躁。心里暗暗将大宴宾客的日子提上日程。
他的妹妹合该姓崔才是,早些在人前过了明路,往后旁人再提起她,便该叫她崔妤,而非姜妤了。
崔妤崔妤,怎么听都比姜妤好听。
正在他心里想着这事的功夫,便见裴肃已经要走到揽月园门前了。他连忙追上去,与他一同去了花厅里的屏风后面站定。
因为珍重姜妤,崔慎微在给妹妹挑选家具陈设时,几乎只有一个审美标准:只选贵的,不选对的。
花厅里的两架屏风便是如此。不同于定京时兴的素绢山水屏风,他选的是两架黑漆檀木嵌螺钿花鸟纹屏风,不仅华贵逼人,且十足地厚重。
能严严实实地遮住他与裴肃。
这会儿姜妤还没有来。
不多时,将人便听见外头传来声响,随后是一个婢女说话的声音响起:“还请姜小姐在此稍候,我们小姐一会儿就到。”
姜明佩没有开口,喉间逸出一个淡淡的“嗯”字。
她挺直了脊背,坐在斑竹漆面描金五蝠云纹靠背椅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花厅里的陈设。
她面上风轻云淡,然而掩在袖中的手,却要已经狠狠地掐在了大腿上,指甲透过轻薄的春裙深深嵌进肉里,她却浑然未觉,只看着眼前花厅里的桌椅屏风。
单就这一座花厅,便已经是寻常官宦人家难以企及的富贵。
足见崔家的底蕴。
姜妤……真是命好。
幼时走丢,却遇上她爹,做了十五年的姜二小姐,吃穿用度,都与她这个嫡女别无二致;长到大了,又被崔家认回,还是嫡支嫡出的血脉,这份尊贵与体面,想来也就只有京中的郡主,才能与她相比了。
反观她呢,不过一夕之间,母亲重病卧床,表弟不知所踪,还有姨母一家……
她强睁着眼,逼回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意,正在这时,她终于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走在最前方的,赫然便是姜妤。
她穿着烟粉色绣缠枝梨花的上衣,下身是一条粉紫色的长裙,料子是今岁淮阴进贡的浮光锦,走动间仿佛有波光粼粼,又好像披了一身月华,更衬得她眉眼动人,容色秾艳。
……与在姜家时,真是完全不同了。
饶是来时姜明佩在心里做足了准备,然而在这一瞬,她还是差点控制不住自己铁青的脸色。
她原以为当初算计姜妤不成,让齐今毅接了外室进府,便已经是此生最屈辱不堪之事,却没想到竟有一日,她会求到姜妤头上。
可她如今已是走投无路了。
第48章 对峙
只是一瞬的功夫, 姜明佩便将所有的心思压了下去,她站起来,望着姜妤, 眼里忽然淌下泪来,凄凄唤了一声:“阿妤。”
姜妤看了她一眼, 步履未停,直到进了厅中,坐到上首的主位,方才颔首唤她:“姐姐。”
她不知道姜明佩来找她做什么。
但是如今她已经脱开了姜家, 便也不必再怕姜明佩。
姜明佩抬起清泪披挂的一张脸, 恳切地道:“阿妤, 姐姐求你, 让崔大人和崔公子收手吧!”
“姜家养你十五载,可从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如今一回了崔家, 便将从前种种, 都忘了吗!”
她今日才知,母亲已经病了好些时日,整日躺在床上神志不清地呢喃呓语。她一开始问姜家的下人,还没有人敢说是什么原因,只道请了大夫来看, 也开了安神的方子,但是没什么用。
在她厉声逼问之下,才有人哆哆嗦嗦地说,是崔家人来过之后, 夫人才成了这样。
除了母亲,还有魏家、盛家, 甚至连她的夫君也卷进了贪污军饷的案子里,现如今正停职家中……
姜明佩挺着肚子,几乎是声泪俱下地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母亲染了风寒,你非要侍奉在她身边,夜里熬到三更天也不肯回房,只因担心她。如今她病得厉害,你却要对她不管不顾了么?”
“姐姐知道,姜家家世低微,不比崔家,你……”她哽咽一声,仿佛忍下了天大的伤心与委屈,抬手用绢帕拭了拭眼泪,方才继续红着眼眶道,“你想和我们这些人划清界限,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但是……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崔大人与崔公子,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我与母亲如何暂且不论,就说舅舅,你幼时写不好字,被先生责罚,不敢让父亲知道,是舅舅握着你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你写完了整篇大字;还有姨母,姨母从前多喜欢你啊,每回一见到你必会给你买京中时兴的衣裳首饰……”
崔慎微听了她这么一番挑拨离间颠倒是非的话后,险些气得把面前的屏风推倒。
他从前只知魏婳蛇蝎心肠,却没想过她的女儿,也是如此令人作呕。
什么叫做“姜家家世低微,不比崔家”?什么叫做“你想和我们这些人划清界限,也是情理之中”?
真是好口才,三言两语就将她们做的恶事摘得干干净净,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只怕都要以为是他家阿妤冷心冷肺,拜高踩低,才会看着父兄针对姜家,与姜家有关的家族,不加以制止。
然而裴肃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淡漠地站在他身旁。
听姜明佩夹枪带棒地说完,姜妤心里出奇地平静。
她说的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但是这会儿听了,她大概也能猜出来,是父亲和兄长知道了一些事情,于是开始清算。
她看着姜明佩,眉眼温软,轻声道:“姐姐真的觉得,你与母亲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吗?”
仿佛一块巨石在耳边轰然炸裂,发出巨大的响声。
姜明佩迟缓地开口:“什么?”
等说完,她却是反应了过来。
姜妤问她,她和母亲,真的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吗?
她为什么会忽然这样问。
她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还是单纯为从前的自己鸣不平?
应当、应当是后者吧。
姜明佩定了定心神,神情凄楚地开口:“我知道,母亲向来待你不亲近,为此你从小受过许多委屈,但是阿妤,母亲也不想的……只是当年你被父亲带回来,他什么都没说,便要将你记在母亲名下,还让母亲往后定要悉心教导你……”
“阿妤,母亲不是不想对你好,只是她太怕了,同为女子,你当懂得她的心境……将来你若成亲,夫婿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孩子,你也会怨、会恨的!”
姜妤点了点头,声音低低地道:“是呀,我曾经不懂,只以为母亲不喜我,定然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如今懂了,也自觉怪不得她。”
她说完,软声反问:“姐姐口口声声说着我们十五年的情分,难道不知,我从不会计较这些事吗?”
“那、那你……”
姜妤勾起鬓边散落的耳发,很轻地笑了笑:“姐姐当初想要算计我与姐夫,却没能如愿,到最后不仅给了绿云背刺的机会,也没拦住白氏进府,心中是不是恨极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茶烟,仿佛刚说出口,就能飘散在了风里。
然而姜明佩却觉得,她好像从未将一段话听得如此真切过,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从她心上滚过去。
原来她都知道?
她怔然抬首,厅堂外疏淡的春光落进来,落到姜妤身上,她歪了歪头,鬓边的金步摇在明灿的光影里晕开一阵涟漪似的轻响。
姜明佩觉得,好像这个妹妹的面容也在这样的轻响里变得模糊了起来,或者说,她好像从来没看清过她。
她不由得轻声开口:“你……”话音刚出,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干涩,好像塞满了沙子,她顿了顿,强撑着继续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姜妤依旧是那副天真明媚的模样,她说,“一开始我就知道了。到如今,姐姐还敢说,你与母亲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吗?”
姜明佩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原来她曾经以为的小猫崽,竟然是一只,一直藏着爪子的幼虎。
而如今这只幼虎,终于向她们亮出了她尖锐的爪子,和锋利的牙齿。
“你当初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表露是吗?”姜妤接过她的话,语气平静,“我如何敢表露出一丝一毫?彼时父亲远在江北,我在京中,举目无亲,孤立无援,谁能帮我?”
“我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小心避让,以求安稳。可是姐姐,我没想到,你今日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我虽不敢想你能尚存良知,却也未曾想过,你竟连廉耻也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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