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一夜,他忽然发现,至少有一样是公平的。穷人与富人,书生与武夫,他与小姐,此时此夜,都被同一轮月亮关照着。
“我叫……江照。”
“在来边北之前,是定京官宦人家府里的一个马夫。”
将思绪从如烟往事里抽出来,江照回过神,答了句是。
其实连马夫也算不上。
他只在姜家待了一天。
第二天,适逢边军招兵,他就去报名了。
在当马夫之前,他偷过东西,走过镖,当过打手,做过护院。但每次有人问起,在到边北之前,他做过什么营生。
他永远只会答马夫。
在做马夫之前,他是江狗娃;在做马夫之后,他才成了江照。
“后来怎么会想到去边北?”裴肃微微抬眼,唇边带了抹轻淡的笑意,面上却看不出喜怒,“还没问过你,从前是在哪家做马夫?是那家人曾欺侮于你?”
“不是。”江照摇了摇头,头一回和人说起自己的过往。
他自小无父无母,想去酒楼、码头帮工,但是那些人见他年纪小也不肯要他,后来他走投无路,只能去偷东西。
他有些赧然地笑了笑:“不过我……末将只是想能吃口饱饭……从未想过……”
他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接着往下说。
以前做过的事,错了就是错了,哪怕年纪小,也不能成为遮掩错误的借口。
“无妨,你继续说。”裴肃神情温和,开口道。
江照偷了三次。后来第三次,江照偷到了姜家一个看门的老家伙身上。
他自己的日子也苦,可那时还是把身上的银钱都给了江照。他跟他说,要活得像个人。
“可他自己,活了一辈子,临了了,也只剩一张草席,一床薄被,没个人样。
“后来呢?”
后来他找经常和老家伙喝酒的马夫,借了二两银子,给老家伙打了口薄棺。
也就是那一年,他遇到了小姐。
老家伙跟他说过,他们这样的人,只有抓紧了机会,才有往上爬的可能。他以为那就是他的机会了。所以他卑躬屈膝。
那是个下雨天,连绵的阴雨打湿了山路,他跟在马夫身边,送主家的夫人小姐去妙华寺上香。
阴翳的天色里,小姐掀开车帘,好似一枝皎白的梨花忽然映入他眼中。
然后他看到那枝梨花皱了皱眉。
也是,贵人穿着价值不菲的锦裙,软缎绣鞋上镶着珍珠翡翠,怎么愿意走这样的泥路。
他想也不想地在马车前跪下,愿意让小姐踩在他的背上,好越过被大雨冲垮的石阶,上到完好无损的石梯上去。
“可是她让末将站起来。”
他以为小姐是担心他跪不稳,会摔了她,正慌乱地想开口解释,却听她身边的丫鬟轻声道,“小姐的意思是,你应该活得像个人。”
她是他遇到过的,最好的姑娘。
余下的话他没再说,然而裴肃却无比清楚,他想表达的意思。
他笑了一声:“原来你们还有这样的过往,也算是缘分。那你一定也知道,她如今不在姜家,而是到了崔家?”
江照怔然,而后点了点头。
果然。
裴肃在心里道了一声。
正常的话本子写到这里,后面的发展就应该是天才的少年将军上门求娶世家小姐,而后两人恩爱情深,白首相偕,子孙满堂。
可惜这不是话本子。
他微微转头,唤了声临渊:“昨天崔小姐送过来的粽子还有吗?”
临渊略带疑惑地开口:“没、没了啊……”
就为了那十个粽子,他家殿下从昨天晌午到今早,几乎没吃别的,总算是一个不剩地吃完了——不过殿下问这个做什么,还有没有,他不是最清楚吗?
听了临渊的回答,裴肃再度转回头看向江照,面上神情三分云淡风轻三分轻描淡写剩下四分微微遗憾:“真可惜,原还想着若是有多的,便也分你几只。”
“小姐与您……”
裴肃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道:“她与孤两情相悦。”
他说完,又道:“你如今已不是姜家的下人,还称她为小姐?”
风吹过来,拂动轩窗外的云影与树影,江照被窗上映着的影子吸引了目光,一霎之后,轻声答道:“小姐永远是小姐。”
他这样说着,裴肃眼底敌意与警惕也还是没有消散。
他幽幽想道。
最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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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名震定京的小将军,居然是来福。”
“什么来福,人家现在叫江照了!江小将军!再过几年,就该是江大将军了。”
崔府里,几个小丫鬟围在姜妤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没想到他还记着当年的事情呢。”
摇红心说她也没想到,他还愿意认小姐。都是做将军的人了,竟不觉得从前在姜家当马夫丢人吗?
哪怕只做了一天马夫,那也是马夫啊。
不过看他的样子,应当是心无芥蒂的。
若是等到初十,府上设宴那日,他也能来就好了。
小姐原是崔家的遗珠,却流落到了姜家,十几年来声名不显,就这样公布了身份,也不知会有多少人等着在背后嚼舌根闹笑话,有江将军在,应该能起到一些威慑的作用。
也给她们小姐撑撑场面。
姜妤却没有那么多心思。
她只是觉得很神奇。
当年来福从姜家不辞而别,因他本也不算姜家的下人,又没什么人与他交好,是以其实鲜少有人在意这事。
也就只有她院子里的几个丫鬟,与老黄偶尔会提一嘴。
老黄提他,是因为他常和看门的老李在一起喝酒,后来老李走了,留下这个半大的干儿子,老黄嘴上不说,心里却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子侄照顾。
院子里的丫鬟提他,则是因为当初青昙山上的事。
她们都觉得他可怜。大家都是做下人的,却也没见过来福这样,好似甘愿做一只卑贱的蝼蚁一样的下人。
现在好了,当初的小少年,现在已经成了威风凛凛的小将军了。虽然肯定吃了很多苦,但他如今应当是,如愿以偿了吧。
至少不必再跪在泥泞的山路上,搏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晌午,主仆几人到翠微亭时,崔慎微还在说着昨天的事:“难以置信,真的难以置信,除了我居然还会有人去探望他?如果他人缘真的有这么好的话,当年又何至于孤零零地一个人出了定京,路上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他是真的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昨天甚至想到半夜也没能释怀,“到底是谁呢?他还藏着掖着不让我见,难不成那人与我有仇?”
那这么一数可更数不清了。
他回定京这段时间,也没做什么,就是基本上把朝中大臣全都弹劾了一遍。
姜妤心虚地低头扒饭。
不是有仇,是有亲呀哥哥。
好在崔慎微也只是念叨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念叨起另外一桩事来:“再过几天就是榴花宴,哥哥和爹都想借着这个机会把你介绍给大家,故而这次宴会马虎不得,哥哥请了叔母代为操办,你也留心看看,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开口。”
姜妤暗暗松了口气,乖巧地点了点头。
夏日昼长,姜妤用过午膳后,闲来无事,便回了院子里看鱼。
她折了片荷叶,在手里卷了卷,放进白瓷绘粉彩花鸟的水缸里,见小鱼游过来,便轻轻地用荷叶拨了拨水,顿时吓得小鱼摆尾遁开。
她忽然想起裴肃,当时看他一直戳翠花的鼻尖,她还觉得他坏心眼,现在她也变得和他一样坏心眼了。
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便到了初九。
崔织鸳这天一大早便来了揽月园,拉着姜妤起了床,催促她:“不是说好了今天去取衣裳,再去翠华居买首饰吗?你再不起,一会儿天热起来,更难受。”
姜妤被她说得没法,这才打着哈欠坐了起来,双眼发直,呆愣愣地望着前方。
早在月初,崔家便让霓裳坊的绣娘来为姜妤量了身,原是说好今日将衣服送过来,崔织鸳却劝姜妤:“不若我们到时候亲自去取,试一试衣服,若有什么地方不合适,也好让人再改改,顺道去翠华居买些首饰,”她抿着唇,眉头微皱,“我看你首饰也太少了,这可不行!”
定京城里这些世家小姐,一个个生得眼比天高,素来是先敬罗裳后敬人,甭管你什么出身什么地位,但凡你穿戴上有一丝错处被她们挑出来,她们都能揪着你嘲笑好半天。
如果是往常,见她这么困,崔织鸳也就放过她让她继续睡了。
但是这次真的不行。她硬起心肠,把姜妤推到梳妆台前,让行香给她梳妆打扮,又让小蛮阿措把饭端过来,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边。
两人出门时,天还早得很,微凉的晨风吹过来,姜妤打了个长长地哈欠,一上马车,又抱着崔织鸳的胳膊开始打瞌睡。
直到到了霓裳坊,她才甩了甩脑袋,将困意压了下去,乖乖地听崔织鸳的话,将明日榴花宴上准备穿的新衣换上试了试。
明日是大日子,姜妤和崔织鸳还有定北侯夫人三人凑在一起,才选出了制新衣的颜色和料子,用开春时候望都进贡的,松绿与浅红二色的软烟罗。
各地进贡的布料寻常人家兴许一年也难得几匹,但是崔家常年得皇上赏赐,这些布料都放在库房里,堆了不知道多少箱,都是给姜妤留着的。
她换了新裁的衣裙出来,听崔织鸳的话乖乖转了两圈,然后站定。
崔织鸳托着下巴沉思:“要不腰间再嵌一圈珍珠流苏?不然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她转过头问掌柜的,“今天能赶出来吗?”
掌柜的殷勤笑道:“能的、能的。”
崔家给她们的工钱,足够她们歇上一整年了,若是一圈珍珠流苏都赶不出来,那她们未免也太对不起崔老爷和崔公子。
崔织鸳高兴道:“那就好。阿妤,你快把衣裳换回来,我们该去翠华居了。”
翠华居与霓裳坊相距不远,走一刻钟便能到了。
两人索性没乘马车,步行过去。
街上行人络绎,街道两边有摆摊的小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他们的身前摆着用箩筐布袋装起来的米面豆子,各种应时的蔬菜瓜果。也有挑着箩篼沿着街巷叫卖绢花泥人的,嘈杂的市井声音里,中间也夹杂着少女清脆的卖花声。
更远处则是一些食摊,摊子前架了口锅,锅里烧热水或者热油,卖汤面馄饨炸元宵炸锅贴的,什么都有,锅边竖一杆旗,旗子下面是几张泛着油光的桌椅,到处坐满了人。
姜妤新奇地看着这一切。
这条街她来过很多次,但以前一直是坐在马车里,走马观花一般,一切人和景都只是匆匆过眼。
今日却不同。
她慢慢地走着,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身边路过的少女头上带着颜色好看的绢花,路边关门闭户的店铺门口挂了个招牌,上面写着“吃喜酒去也,归期未定”,还有青砖墙上被不懂事的小孩用毛笔蘸饱了墨画下的涂鸦……
真好呀。
她还活着,没有落入姜明佩的算计中。
“你在看什么呢?”崔织鸳见小堂妹一直四处张望着,还以为有什么稀奇事,也跟着望了一圈,然而却什么也没发现,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姜妤收回目光,微微笑道:“没什么呀,我随便看看。”她说着,忽然想起来一桩事,“对了,阿鸳姐姐,你知道昭华是谁吗?”
崔织鸳张大了嘴,倒吸一口凉气:“谁、谁告诉你……不对,你见着她了?”
姜妤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偶然听说了这个名字。今日正好想起,便想着问问你。不过……”她顿了顿,看崔织鸳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善解人意道,“如果不方便说,阿鸳姐姐不说便是。”
“倒也没什么能说不能说的,”崔织鸳思量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这个人,你还是知道知道比较好。”
她小心谨慎地四处看了看,没看到眼熟的人,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开口道:“这位昭华郡主是燕王的独女,也是这两年才来的定京,你不知道很正常。”
“太后她老人家久居深宫,大抵是心绪寂寞,两年前便宣小辈们进了宫,然后挑来挑去,挑中了昭华郡主留侍宫中。”
“这位昭华郡主与你我一般年岁,自从月前见着你哥哥,便芳心暗许,又是偶遇又是送东西,总之是把堂哥搞得苦不堪言。”
“不过我与她也没怎么接触过,别的再多我也不知道了。总之一句话,你见着她绕远道走,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姜妤认真记下,正想说可她也没见过什么昭华郡主啊,下一瞬就感觉到身边的堂姐浑身僵直,继而听见她结结巴巴地开口:“昭昭昭昭昭华郡主?”
姜妤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抬眼便见着面前眉眼明艳的少女弯唇一笑:“崔织鸳?”
她的目光顿了顿,又移到姜妤身上:“那你一定就是崔慎微的妹妹了?我记得你应当是叫做……阿妤?”
“这么巧,你们也来翠华居?相逢即是有缘,这样吧,你们看中什么,尽管拿,我结账。”
“这这这这不好吧……”崔织鸳实在心虚,到现在也不知道方才她说的话有没有被昭华郡主听见,又被听见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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