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裴肃想看, 那就随他吧。
这样想着,崔妤点了点头:“好吧。”
她说这两个字时, 尾音落得很轻, 有些清脆的意思, 两个字音间又像金丝蜜藕一样有粘连的软糯意味,听起来好像是有点勉强的,但又拿他没办法一样。
裴肃忍不住想,如果她有尾巴的话,这时候肯定已经高高翘起来了。
两人进了揽月园, 崔妤才发现,当初临走时空荡荡的屋子,又被填满了,甚至梳妆台上的缠枝菱花紫檀木妆镜, 还有床帐边垂着的鎏金鸳鸯钩下缀着的如意结,也和曾经她在闺中时别无二致。
……也不知父亲和哥哥为了这些, 费了多少心力。
崔妤眼眸低垂,几乎落下泪来。
她以为能够带着记忆重来一次,避开姜明佩的算计,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却没想到她居然还能有这样好的父亲和哥哥,足以弥补她两世以来所缺失的所有温情。
她也要加倍对他们好才行。
她在心里暗暗想道。
裴肃站在她身旁,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心境亦有不同。
他上次去姜家时,还只是作为崔慎微的好友,借着这个名义,才好名正言顺地去崔妤的院子,走马观花似的看了一遍她的寝居与书房,后来再到揽月园找崔妤,甚至还要避人耳目翻跨院墙才能行得方便,如今却能光明正大地,以崔妤夫君的身份,站在这里。
他走进屋子里,便看到窗下绣了一半的荷包,边上还放着一只缀着彩绳的藤编小篮,篮子里放着几朵颜色样式不一的珠花,看起来珊珊可爱。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崔妤坐在窗下绣花,绣累了便从小篮子里拿起珠花赏看把玩的情景。
另一边案上放着笔墨纸砚,篓里还装着纸团,仿佛房间的主人一直在屋子里,早晨才练过字。
裴肃从未想过,他和崔慎微相识数年,最后居然会娶了他幼时走失的妹妹。
倘若崔妤从来只是崔妤,没有流落到姜家,更不曾去昭德侯府,那他们之间,又该是何种模样?
他想不到,也不愿去想。
他只知道,这世上,除了崔妤,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她这般,因为不愿丢了他的面子,面对朝自己射过来的箭不躲也不避。
他并不需要她这样冒险,然而每每想到当时的情形,他都不由得去揣测,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凭着一腔孤勇,这样坚定不移呢?
他转过头,隔着衣袖拉住崔妤的手,温声问她:“在东宫住得还习惯吗?若是不习惯,今日回宫便让宫人将寝居布置成你在家中时的闺房一般模样?”
崔妤低头望着被他拉住的手,有些想挣扎。
他们虽然已经做过这世上最亲密的事,但在崔妤看来,那不过是她为人妻子应尽之事,就跟逢场作戏似的。左右和裴肃这样那样,她也不吃亏,甚至、甚至也还挺快活。
但像牵手这样的事,对她而言,就有些太亲密了。在她心里,这是和自己相互喜欢的人,才能做的事。
无关□□,只为真心。
但偏偏裴肃仿佛知道她的症结一般,并不是直接拉她的手,而是隔着一层衣袖,虚虚拢住她的手,叫她想挣脱也找不到借口。
她垂眸望了半天,才终于决定随裴肃去吧。
“习惯的。”她小声答裴肃的话,“现在就很好,不必兴师动众更改格局陈设。”
况且,她现在在东宫里已经十分自如,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醒来时裴肃都已下朝回来,她虽然偶尔也会心存愧疚,觉得实在完不成自己出嫁前曾许下的豪言壮志——做一个端庄大方,明理懂事的好妻子,但裴肃总也不会说什么,她于是便也就继续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
就跟在闺中时毫无分别。
如今尚且这样,她真不敢想若是东宫的寝殿改成了和她闺阁一模一样的格局陈设,她会如何忘形。
说不定到时候就真是只是换了个地方做她的崔二小姐,会全然忘记她太子妃的身份。
为人十分质朴纯实的崔二小姐,可不敢想有这样的好事。
***********
到了午间,几人便在花厅用膳。
席上几乎全是崔妤爱吃的菜色,崔家父子与裴肃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们在饮食上几乎没有偏好,口味更是清淡就行,于是放眼整桌佳肴,也就一道鸡油菜心与碧螺虾仁,再加一盏清汤鱼翅是给他们吃的。
崔慎微三日不见妹妹,总疑心她在宫中过得不好,比在家中清减了些,于是一开席,便不住地为妹妹夹菜,软煎蟹合,早红橘酪鸡,甫里鸭羹,总之都往崔妤碗里夹,不一会儿就在她碗里堆了座小山。
眼见裴肃夹了筷菜心落到妹妹碗里,崔慎微立马像抓住了他的把柄似的,开口道:“阿妤素来不怎么爱吃菜,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裴肃冷淡抬眼:“只吃肉怎么能行?兄长的心孤能理解,只是有些事不能全凭阿妤喜欢,为她好更应多思多虑,而不是一味娇宠。”
崔妤只喜欢吃肉,但肉食即便做得再精细,吃多了也容易腻,尤其崔妤根本吃不了多少,再吃两口饭,便说自己饱了。
这样怎么行?
他在宫中时便总盯着崔妤,一顿饭至少用几筷菜蔬,没道理回了崔家就要破例。
崔妤也不喜欢自己像小孩子一样被管教,经过三天的努力,她吃菜时也不再怀着视死如归的悲壮心情,至多是像牛嚼牡丹一样,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崔慎微说不过他,又见妹妹已经习以为常地吃了口她平素绝不会沾一下筷子的菜叶,顿时悲从中来,愤愤低头吃了只虾仁。
再抬头时,就看见裴肃又给妹妹夹了一筷丝瓜。
这次他倒没再说什么。
阿妤是喜欢吃丝瓜的。
裴肃在饮食上向来克己,鲜有口腹之欲。他在宫里时,如无他事,都要和崔妤一道用膳,并不是因为他钟情吃食,只是因为他喜欢看崔妤吃饭。
崔妤吃饭总是很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虔诚,在菜上来之时,她从来不会急着动筷,而且要先观察一下这菜的样式,推断一下是怎么做的,厨子在做这道菜时会用到什么巧思,然后才开始吃。
一边吃她还会一边夸,这道菜的火候掌握得如何好,亦或者那道菜处理得有多精细。
她吃饭时,眼睛总是亮亮的,腮帮一鼓一鼓,不管什么菜,到了她口中,好像都变得让人格外有食欲。
裴肃时常一边给她夹菜,然后一边就着她吃东西的样子下饭。
崔妤好不容易吃完了碗里的饭菜,见裴肃又要给自己夹,她连忙将碗移到一边,然后用公筷给父兄夹了几片鱼肉,这时节正是江鱼鲜美之际,轮到裴肃时,她却犯了难。
她记得裴肃不喜欢吃鱼,或者确切来说,他是不吃鱼的。这事她还是听杜总管说的,好像是因为他小时候吃鱼被刺卡过,后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不曾吃过鱼。
上有所恶,下必甚之。
主子不喜欢吃鱼,下人自然也就不敢吃。
但她喜欢吃,于是小厨房里才开始做鱼,犹记得杜总管还感慨过,多少年没在东宫的餐桌上见着鱼了,还以为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了。
崔妤想了想,调转筷尖夹了一只虾仁到裴肃碗里,小声与他道:“我真的吃不下了,你别给我夹菜啦。”
为免裴肃事后算账说她厚此薄彼,放下虾仁后,她又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腹到碗里,认真地挑去刺后,才送到裴肃碗中。
裴肃有些嫌弃地戳了戳碗里的鱼肉。
即便崔妤一碗水端得很平,但他还是不太高兴。
给崔元藉夹一筷鱼肉,再给崔慎微夹一筷鱼肉,最后给他夹一筷鱼肉。
大家都一样的东西,他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尽管崔妤给他去了刺,但这也不能改变她夹到他碗里的是块鱼肉的事实。
可是一抬眼看见崔慎微望着自己碗里的鱼肉,气得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星的情形,裴肃忽然心情大好。
也是,大家都是鱼肉,但他的鱼肉可是没刺的。
独一份。
他弯唇笑了笑,夹起鱼肉喂到嘴里,入口鲜嫩,鲜洁爽滑。
崔元藉倒是满脸乐呵,并不在意这些小事。阿妤能给他夹菜,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一餐用罢,崔妤看向父兄,软声开口道:“下午我想出去逛逛。”
崔慎微颔首:“好啊,你在宫里肯定憋闷得紧,趁着今日这个机会,是该好好逛逛,殿下就留在府中,与微臣下几局棋如何?”
裴肃挑眉一笑:“兄长想下棋,怎么不叫阿妤陪你下?”
崔慎微无视他加重语气唤的那声兄长,饶有兴致看向妹妹:“哦?我还不知道阿妤也会下棋。”
崔妤想起自己与裴肃初识时,在他面前大放厥词的事,霎时脸就憋得通红,她声若蚊呐:“我、我不太会的,哥哥你别听他瞎说。”
裴肃笑意懒散:“怎么会?阿妤可是极擅布局,轻易便能将我杀得片甲不留。”
第83章 不行
崔妤红着脸起身, 十分僵硬地转移话题:“我要出门去了,”她看向裴肃,没好气道, “你留下来陪哥哥下棋?”
裴肃屈指敲了敲桌子,散漫抬眼, 微微笑道:“我自然是要与阿妤一道。”
他说罢,便也跟着起身,与崔妤一道乘着崔家的马车出了府,不多时马车便行到朱雀大街上。
崔妤又唤车夫停下, 转头问裴肃:“我想去买些东西, 你同我一道?”
她顿了顿, 又道:“不去也行, 你身上带银两了吗?”
裴肃刚想应好,却在听见她下一句话时皱了皱眉, 好半晌, 他才眉头微挑, 懒倦笑道:“你没带?”
崔妤摇头。
她给忘了。
早上见着行香出门要拿钱袋子,她还说带在身上繁琐,况且回崔家或者去青昙山也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只是方才马车驶到一半,她才想起,青昙山上还住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家。
她想顺便给他带点东西。
“意思是如果带了, 就不会邀我同去?”裴肃淡笑着点了点头,语气平直,“崔妤,我真是从未见过似你这般深谙审时度势这四个字的。”
他大多数时候语气都是这般散淡, 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但是现在,崔妤敏锐地察觉到, 他好像是生气了。
她望着他,神情中隐隐带了几分不安与惶惑。
裴肃被她这样望着,终于是没办法地叹了口气:“算了。”
她什么都不懂。
他跟她生什么气。
他抬手,依旧是隔着衣袖拢住她的手:“走吧。”
崔妤由他牵着下了马车后,抬眼瞥见不远处用箩筐装盛着的桃子和枇杷,便灵巧地挣脱了他的手,提起裙摆往箩筐前跑去。
裴肃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手心,虚虚一握,而后跟着走上前去。
崔妤在箩筐前站定,最后两样果子各买了些,又去到旁边卖菜的地摊上,问了摊主哪些菜能经得起久放后,挑了几样青菜,最后才去了不远处的肉铺里,让屠户割了两斤猪肉,并两只猪腿一块儿打包。
她手里拎的东西太多,又没叫行香等人跟着,这会儿身边只有一个裴肃,再加一个临渊。裴肃是太子,临渊呢,又是宫中一品带刀侍卫,崔妤思来想去,总觉得开不了口,便准备自己咬着牙将这些肉菜提回马车上。
临渊见状,正要上前,却被裴肃微妙地挡住去路。
他默默无言地接过崔妤手里的果蔬,又抬手从屠户手里接过了五花肉和猪腿,随后才看向崔妤,“啧”了一声:“笨死了。”
拎不动也不会开口。
当他是死的?
崔妤仰起头,鼻尖微皱:“怎么办啊,这么笨的人居然和你成了夫妻,你真可怜!”
裴肃腾出手,捏了捏她的鼻尖。
他怎么会可怜。
崔妤买完了要带去青昙山上的东西,却也没着急回马车,而是快步走了几步,去到一边桥头上的槐花树下,问卖糖葫芦的老爷爷买了一串糖葫芦,带回来塞到裴肃手里。
她语气轻快地说:“走吧,回马车上。”
裴肃却没跟上去,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糖葫芦,有些失神。
“裴——阿肃!”崔妤走了几步,才发现裴肃没跟上,想叫他名字,话到嘴边,又想起裴是国姓,在外面这样唤他恐不太好,于是将短促的字音吞了下去,又换了个称呼叫他,“走呀!”
裴肃抬起眼,淡淡点了下头,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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