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悄悄去看裴肃。
裴肃正翻看着手里的信,眉头微蹙,昳丽的眉眼在此刻显得尤为锋锐,让她想到幼年时曾见过的一场剑舞,风气凌厉,最后收剑时,轻颤的剑尖上悬停一朵红山茶,剑身寒光与山茶艳色相映,可谓独绝。
感受到她的注视,裴肃抬眼,温声笑道:“看我做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信:“画好了?”
崔妤犹犹豫豫:“差、差不多了吧。”
“我看看?”
崔妤问他:“你忙完了?”
“差不多。”裴肃模棱两可。
信上的事他早有预料,该怎么处理,他也想好了。只是要等谢春山来了,再商定一些细节。
崔妤于是起身,将自己画下的简图给裴肃看,又眼巴巴地望着他:“你快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改的。”
裴肃一看她的简图,便不禁扶额失笑。
她是真的没什么耐心,甚至一株树都懒得画,就在纸上画了几个圆圈,然后圆圈里分别写下“山茶”、“枫树”、“梅花”之类表意,倒是明了易懂,只是也太过简陋了些。
果然符合她的性子。
“你笑什么!”崔妤羞恼,也觉得自己的图画得太让人笑话,伸手就想把纸抽回来,却被裴肃按住手,他话音里仍带着笑意,“笑你……嗯,作图手法深入浅出,题字工整,又有巧思。”
巧思就是她在每个花木名称后,还画了相应的画,看得出来是她无聊间随手而作。
裴肃将她拉到怀里,又拿起朱笔,在图上靠墙的空地便画了个圈:“往后就将翠花养在这里,如何?”
“还可以在池边建一座亭子,亭边种些杨柳,阶旁也种些花。”他笔尖微动,又圈一处,“这里可以搭个葡萄架,边上种两株广玉兰,另一侧种柿子树,喜欢吃柿子吗?”
“还可以种柿子树?”崔妤很有些惊讶。
她听裴肃说到葡萄架时,就已经出乎意料了。她在宫里逛了好些回,到处都只见着各种花木,却没有哪个宫里种过果树。
但这也很好理解,果树实在,在这些贵人眼中,只怕不怎么清雅。
是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种果树。
裴肃颔首:“当然可以,这是你的园子,莫说果树,你想辟两块菜地都可以。”
“真的可以?”崔妤跃跃欲试。
“可以。”裴肃肯定道。从前在姜家庄子上,他就看出来,崔妤心里是很亲近乡野的。
崔妤犹豫了一会儿,摇头:“还是算了。”
她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她吃不了那个苦。
而且锄头好重呀。
小时候父亲为了让她懂得农事辛苦,特地让人给她做了一把小锄头,那时候她总觉得新鲜,晚上睡觉都恨不得抱着小锄头上床。结果到了第二天,父亲将她带到庄子上,让她学着田里的叔伯一样挥锄挖土,结果她一锄头下去,自己也栽了个跟头。
从那之后,父女俩再没提过这一茬。
现在想起来,她也仍然心有余悸。
方才那样问裴肃,她也只是想试探一下他而已。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忍不住在心里掰起指头算,之前她以为自己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经足够自如,没想到现在裴肃居然连在宫里开垦菜地这样胡闹的事都能答应她,听起来简直好像天方夜谭噢。
她直起身子,有些怀疑地看向裴肃:“这是不是……有点……”
她想说荒唐,又怕裴肃生气。
但她的心思简直写在脸上,不说也能被裴肃看得分明。
他望着她,坦然承认:“嗯,我色令智昏。”
崔妤皱了皱鼻尖:“那你好容易昏头噢。”
裴肃挑眉:“阿妤想试试?”
他暗示意味极浓地按着她腰间的软肉。
崔妤立马像受惊的兔子一般,瞪圆了眼睛,仿佛下一瞬就要张口咬人。
裴肃闷声一笑,又将话题拉回到对栖霞轩的改建上,继续道:“水池边不如再修一条长廊,两个水池中间隔开,小池养那对凤头白鸭,大池可以种些荷花,但不宜太满,半池足以。”
崔妤却没有放松警惕,全身紧绷着思考裴肃的话,她想了想,道:“那要种白荷才好,墙边种凌霄花也好看。”
白荷看着清凉些,夏日里红莲一看就灼眼。
石榴也是,只在五月里见着觉得鲜丽,一进六月,便多了几分暑气,看着便让人焦心。
裴肃应好,“那就种白荷和凌霄。还有别的吗?”
崔妤摇头:“想不到了。”
“我也想不到了,暂且先这样,明日我让人将图送去工部,以后再有什么就再告诉他们。”
崔妤歪了歪头,说好。又觉得坐在裴肃腿上有些不舒服,于是挪了挪身子,却不期然碰到一处很硬的地方。
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后,她猛然红着脸起身,看向裴肃,语无伦次地开口:“你、你……!”
裴肃无辜抬眼:“我什么?”
“阿妤,我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你要理解。”
崔妤才不想听他说那些混账话,她慌忙转身,扔下一句忽然想起还有事便脚步仓皇地出了书房。
裴肃垂眼,望着下身,叹了口气。
应该按住她的。
约莫两盏茶后,书房外响起宫女怯怯的声音:“殿、殿下,娘娘……娘娘说她午膳去瑶芳殿用,让您、让您不用等她了。”
似是怕被迁怒,小宫女说完,便快步急行离开。
片刻后,裴肃出了书房。
临渊见状,连忙上前:“殿下。”
裴肃淡声道:“备车,去谢家。”
“啊?”临渊怔愣,挠了挠头,“您不是让谢春山用过午膳后进宫见您?”
裴肃眼皮微掀,语气冷淡:“改主意了,不行?”
临渊笑呵呵道:“自然行!”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开始可怜起谢春山来,有殿下在,他这顿午膳恐怕是没法吃好了。
*******
瑶芳殿里。
裴绾知道崔妤是来蹭饭后,十分惊喜:“太子堂哥今日休沐,居然舍得放你来我这儿?”
崔妤红着脸笑了笑,避开她的话头,看了看她书案上的画,青绿重彩,设色浓丽,却又典雅清新,已经颇具大家气象,问道:“画这样好,是准备中秋宴上送给太后?”
裴绾点了点下巴:“学的是宋梅庵,不过终究时日太浅,我也只能学些皮毛。要说画,宫中还是三皇子最擅此道。但他看不上宋梅庵,总说他匠气,不过谢如意倒是很推崇。”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看了眼崔妤的脸色,见她没生气,方才放下心来。
怕她多想,她又忍不住道:“其实你在宫中,大抵多多少少也听过谢如意的事,她对太子堂哥有意不假,但这些年太子堂哥却始终对她不假辞色,这点你大可放心。”
崔妤弯唇,软声笑道:“没关系,我没想那么多。”
她不愿意去想往后的事,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都是说不准的。唯独眼下的欢愉是切实的。
裴肃对她很好,看起来好像也确实很喜欢她,只喜欢她,这就够了。
见裴绾仍旧蹙着眉,她笑问道:“你知道我第一次听见谢如意这个名字时,心里怎么想的吗?”
裴绾思索了一番,然后无奈摇头,她趴在桌上,手托着下巴,有些好奇地望着眼前的崔妤,问她:“怎么想的?”
第91章 警告
崔妤弯眼笑道:“那时候我心里想, 她名字可真好听。”
裴绾微怔,继而也笑起来。
旁人听见谢如意的名字,只怕会第一先想到她这人在京中的风评, 又或者她冠绝定京的好名声,再或是她身后的谢家。
也就只有崔妤, 听见这个名字,便也就只想这个名字。
“不过她这名字,确实有些来历。”裴绾道,“听说她刚出生时, 有个云游道人路过谢家, 断言她命格富贵, 后来被谢家奴仆用扫帚打了出去。”
“三年后, 那道人北上,于八角崖上悟道, 从此成为道门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连定京权贵世家也想请他做座上宾。也就是那个时候, 谢老太爷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庶出的孙女,开始对她关切起来。”
“没多久,谢如意姨娘便病故了,她也由谢老太爷做主改了名字,叫做如意, 从此养在嫡母膝下。”
“谢如意谢如意,也不知到底是想她如意,还是想谢家如意。”裴绾托着下巴,语气微讽。
崔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她原本该叫什么名字?”
“这我倒是不清楚, 只依稀记得好像带个蘅字。”
两人说完话,裴绾又兴致勃勃地带她去看自己最近新养的两尾小红鲤, 红鲤养在一尊白瓷浅口水缸里,下面铺着鹅卵石,石上造了假山盆景,两尾红鲤游曳其中,活泼可爱。
崔妤伸手戳了戳游出水面的小鱼,看它摆尾遁走,忽然想起裴肃有一回到崔家来找自己时一直戳翠花鼻尖的事。
她收了手,道:“我那儿也有一对凤头白鸭,你要不要去看看?”
她来瑶芳殿的路上,正看着御兽司的宫人抱着那一对鸭子往东宫走。
“好呀好呀!”裴绾高兴应道。
两人到东宫的功夫,裴肃也带着临渊到了谢家。
谢春山在院子里晒太阳,乍然见着裴肃出现在眼前,惊得他连忙从躺椅上站起来:“殿下!”
裴肃淡淡“嗯”了一声:“王纪中在沅州卖官鬻爵的事,孤已经知道了。关于此事,你如何作想?”
谢春山拱了拱手:“宣扬出去,此等罔顾法纪之事,教言官知道,必定……”
裴肃淡声一笑:“必定会像闻见肉味的狗?那有什么用?参一个王纪中,难道就能让王家伤筋动骨?你脑子也喂狗了?”
谢春山闻言,瞪圆了眼睛,张口就要反驳,却在下一瞬见着裴肃阴沉的脸色后,回过味来,知道他肯定是在别处受了气。
但谁能给他气受呢?想来无非是宫里那位主子。他顿时也不感到委屈了,笑意吟吟地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裴肃语调平直道:“去放点别的消息给他们,做个局,瓮中捉鳖。”
“王纪中的事,王家上头那几位不可能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久,也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孤看他们是闲日子太安稳,既然这样,那就给他们找点事做。”
谢春山笑意更深。
只怕不是找点事做,是找点麻烦。
“不过……依殿下之见,该放什么消息出去,才能让王家人咬饵上钩?”他但是有几个主意,但就怕不合殿下心意,又在这种关头,他更不敢轻言。
裴肃语气淡淡:“什么饵钓的鱼大,就下什么饵。”他弯下腰,揭开谢春山躺椅边石桌上的茶壶盖,伸指沾了沾水,风轻云淡地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刺杀。
刺杀?
谢春山皱了皱眉:“那让临岳假扮您?”
“不必,孤亲自出马。”
“殿下不可,万一您有个什么闪失……”
裴肃不耐烦地打断他:“不会。”
“设法让人传话给王纪中,孤已经掌握了他在沅州卖官鬻爵的证据。”
他顿了顿,继续道:“中秋将至,八月十六,景致最好。孤往年这时,都会出宫,登朱雀楼,对月赏花。”
谢春山垂眼。
三年前皇上病重,太子监国,其时肃清贪腐,整治法纪,所用雷霆手段,震动朝野。
御史台的老家伙甚至跪在宫门前扶棺长哭,哭大邺有储君如此,假借惩腐肃贪之名铲除异己,可想见今上百年之后,国将不国。
然而他们殿下却始终不曾退让半分,最终金銮殿上大邺朝臣,将近换了一半。
王纪中若是知道殿下已经对他在沅州所行之事了如指掌,必会乱了阵脚——他也不敢告诉王氏家主。
王氏家主军营出身,杀伐果断,被他得知此事,只会选择断尾求生,况且王家并非无人,少一个王纪中,沅州还能再有第二个、第三个王纪中坐镇。
他不敢将事情捅出去,便只能自己解决。
而他们殿下身份亦是微妙,是大邺储君,也是王家支持的三皇子裴敬最有力的竞争者。
这样的人,只能为敌。而权力斗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买卖。
如果这时候有心人煽动挑唆,又有人泄露东宫殿下八月十六登朱雀楼的行踪,王纪中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搏一个锦绣前程,都极有可能出手。
谢春山知道自家殿下算无遗策,但他仍然担心:“微臣还是觉得殿下设这局,以身作饵,太过冒险。如果有人趁此机会浑水摸鱼,暗藏杀机,只怕……”
余下的话他不敢再说。
说了那就是大不敬。
裴肃对此,只是挑了挑眉,转头看向立于身侧的临渊:“孤记得你的刀很快。”
“回殿下,是。”
“多快?”
“最快。”
天下第一的刀客与剑士,都败在了他手里。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足够了。”
谢春山仍然不放心,又想到宫里那位,低声劝说道:“您若受了伤,太子妃该难过了。”
裴肃闻言,略一点头,淡声道:“你说得有道理。”
“可她素来心善,我受了伤她会难过,路边的猫猫狗狗受了伤,她也一样会难过。”
若真只为他一人伤心难过,那他才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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