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意眼睫微颤,抬眸看向她:“我……”
谢夫人打断她的话,温声笑道:“皇权之下,处处白骨红尘。多少人活着,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走吧,不必怕,母亲领你们下去。”
她说完,率先起身,弓腰出了马车,谢如意见状,也只得忍着眼眸中的泪水,压下心里的惊惧,低下头跟着出去。
直到承德殿上,前来赴宴的大臣及家眷到了大半,才有宫女去到各宫通禀。
崔妤接到通禀,便与裴肃一道出了门。
她还记得上回太后寿宴的情形,王公大臣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说着话,各家的小姐们云鬓花颜,满头珠翠,垂眸抬眼,俱有风情。
不过今日……
走进殿中,崔妤眨了眨眼,只觉得今日同上回宫宴,很不一样。
怎么众位大人都正襟危坐,而殿中的夫人小姐们,亦是神情拘谨,个个苦大仇深,看起来不像赴宴,反倒像是来奔丧。
“他们……”她偏过头,轻声问裴肃,“这是怎么了?”
裴肃微微笑道,也学着她的样子,轻声答道:“想来是见着太子妃珠玉在前,自觉形秽。”
崔妤:……?
她就知道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正经话!
她气呼呼地别过头,暗自加快了脚步,到位置上坐下。
裴肃见状,眼中笑意更深。
他走过去,拈起眼前绿漆叶形盏上汁水饱满鲜嫩的葡萄,眼眸微垂,剥满一碟后,推到他的太子妃眼前:“消消气,嗯?”
崔妤鼓着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葡萄,转过头让人送来棉帕与热水,将帕子浸到热水里打湿后,又捞起来拧干,递给裴肃,声音低低道:“这么多宫人在这儿,哪就用得着你动手。”
裴肃“啊”了一声:“阿妤说的是,只是我素来喜欢亲力亲为,你又不是不知道。”
殿中众人看着堂堂东宫殿下居然这般模样,各位夫人小姐们心里都歆羡起崔妤来,只觉得她实在是运道好,被崔家认了回去不说,又得太子殿下如此珍重对待。
大臣们呢,有的则是乐见他如此,巴不得他色令智昏才好,有的则是忧心忡忡,只差没有扶额感叹,大邺要亡。
裴肃却对他们的心思全不在意,只专心看着崔妤吃葡萄。等宫宴开了,他又像在东宫时一般,为她夹菜,挑鱼刺,剥蟹肉,并且时不时催促她这个要趁热吃,那个要放凉一些。
皇上从来拿他没办法,看他这样,又觉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更说不出什么重话。又因着对他心里存着愧疚,便忍不住想,这样也很好。
虽然太子妃实在不像一个太子妃,但他的太子看起来,也不怎么像太子。小夫妻俩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这样便很好。
宫妃们看着,对太子妃倒谈不上歆羡嫉妒,只是难免觉得有些心酸。她们这些人,或多或少,也都有过圣眷正浓的时候,然而却也不曾被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这样偏宠过。
而如今呢,她们眼见得是老了,容颜凋零,盛宠不再,宫中又将进新人,也不知她们这些旧人,最后还能有几个,常伴君王侧。
不过太子妃和她们也没什么两样。
后宫里的女人,最终都会走上同一条路,从只求一人心,到最后争权夺利。
想到这里,几位娘娘们难得地放下了往日里的恩怨成见,在满殿的衣香鬓影,鼎沸笙歌中,遥遥举杯对望,心照不宣地露出一个温婉浅淡的笑来,而后仰头饮尽了杯中清酒。
酒过三巡,大殿里才终于热闹起来,方才众人在入宫前,被太子殿下的手笔几乎吓破了胆,这会儿总算是缓了过来。
崔妤还在慢吞吞地吃着东西。
她在出门之前本想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不然一会儿在宴上一个劲儿地埋头用膳,也太不合适。偏偏裴肃不肯放过她,抓着她折腾了许久,到出门时,她便已经饿了。
现在倒是饱了,但是看着碗里的菜,她又不太想停筷。
裴肃看她一眼,笑问道:“饱了?”
崔妤点点头,小声回他:“饱了。”
她说完,又扯了扯裴肃的衣袖。
她有时候吃不完东西,又不想浪费,裴肃便会代劳。
今日虽然是在宫宴上,但是……她转过头四处看了看,应该没什么人会看到他们的动作,毕竟只是换个碗而已。
裴肃察觉出她的小心思,好整以暇:“求我?”
崔妤从善如流,毫无心理负担,仰起头看他,又乖又软地开口:“求求你。”
裴肃笑了一声,接过她的碗,将里面的菜夹出来,三两下功夫便吃了个干净。
崔妤托着腮看他吃完,又投桃报李地为他端来一盏茶。
谢如意从进了大殿中,便一直将注意力放在裴肃与崔妤身上。
直到看见这一幕,她才终于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爱和不爱,可以这样分明。
是她从前看不清,总以为裴肃虽然对她不假辞色,但两人毕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有兄长的关系在,裴肃对她到底会不同。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想错了啊。
她抬手,摸着鬓边的绒花,又看了看崔妤头上赤金嵌宝石玛瑙的头面,心里更觉得难堪,终于忍不住低下头,眼睫微颤,无声落泪。
坐在他们对面的裴敬也看到这一幕,他冷下脸,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将手中银筷猛地摔到桌上,起身朝皇帝与宫妃拱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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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贵妃方才笑道:“今夜月色方好,众位夫人小姐,不妨与本宫移步殿外,观灯赏月,不失为乐事一件。”
众人依言称是,纷纷起身,鱼贯出了承德殿。
崔妤一开始与宫妃们一道,走在各家贵女命妇前。
这种场合,裴肃是不好一起的。
崔妤想趁这个机会和裴绾还有阿鸳堂姐说话,也不让裴肃一起。
走了没两步,她便借口要回承德殿找东西,落到了后面,然后叫住了裴绾,让她陪自己一同,最后两人又往后去找崔织鸳。
崔织鸳见到两人,顿时弯眼笑道:“郡主,太……”她想叫太子妃,却在看到堂妹鼓着腮,明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之后,改了口,“阿妤!”
裴绾也笑:“你不要叫我郡主啦,就叫绾绾就好。”
三人越走越慢,没一会儿便掉到了最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闲话。
大多是崔织鸳说,裴绾和崔妤在旁边听。
她们久在宫中,没什么新鲜事。还是宫外更热闹些。
崔织鸳和她们说了许多自己在宫外的见闻,譬如张尚书家的公子,镇日斗鸡走狗,提笼架鸟,看起来玩世不恭,但实则夜夜挑灯苦读,这月初一还去了昙柘寺烧高香,捐了两千两的香油钱,求佛祖保佑自己高中。
再譬如李侍郎家的千金出城游玩,看中了一个山匪头子,最后竟让人将那山匪头子绑回了府里,李侍郎怕被山匪寻仇,找了个四下无人的夜里将人全须全尾地送走,孰料第二天李家千金哭着闹着要寻短见。
崔妤听得瞪圆了眼睛:“那山匪头子一定长得十分俊俏。”
裴绾也大受震撼:“这两人在一处,倒是李小姐看起来更像山匪头子——何止是山匪头子,简直是山匪姑奶奶。”
“尽说旁人,那你呢?”崔妤转过头,眸光潋滟,笑着问她,“叔母给你物色了那么多好儿郎,你就没一个看上的?”
崔织鸳红着脸,眼神飘忽,囫囵道:“倒、倒也不是没有……”
“嗯?”
崔织鸳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都黄了!”
裴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崔妤,不确定地问道:“黄了……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崔织鸳捂着脸:“那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不应该啊,”裴绾打量着她,有些纳闷,“莫非对方家世太高?”
“我娘精挑细选出来的世家俊才,倒也不会有我高攀不起的人物。”
崔妤皱眉:“那是他身边有人?”
裴绾闷声道:“不至于。”
她咬了咬牙,揉了揉发烫的脸颊:“你们别问了,这事说来复杂。”
见她似有恼意,崔妤与裴绾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纷纷打住,不再追问。
崔妤眼睛转了转,又看向裴绾:“一直没问过你,但今日正好有机会,”她声音低下去,几乎是用气音说话,“你真喜欢我家兄长啊?”
崔织鸳也好奇地看向她。
裴绾朝她们做了个鬼脸:“不告诉你们!”
崔妤还想再说点什么,下一瞬,却听见前面传来低低的笑声,中间夹杂着几位小姐们说话的声音:
“真好笑,平日里总摆出一副清高样,巴不得被人供起来,今日却是要丢尽脸面了。”
“好了,你们别说了,当心一会儿声音太大,让她察觉出不对,到时候记恨你们。”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看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今日倒是打扮得别出心裁,将谢家大小姐都比了下去,结果呢,倒也没见得太子多看她一眼。自取其辱这四个字,我今日可算是知道怎么写了。”
想起崔妤就在她们后面不远处,说话的几人便更起劲了,耳听得她们越说越过分,崔妤不禁皱了皱眉,偏过头去吩咐采薇,“去打听打听她们在说什么。”
采薇低下头称是,没过一会儿,便回来,近到崔妤身边,与她附耳低语。
听她说完,崔妤犹豫了一会儿,将目光投向裴绾。
“怎么了?”见她看向自己,裴绾下意识问道。
崔妤转身,将行香手里捧着的披风拿起来,递给她,声音低低地道:“谢二小姐身上不方便,绾绾你去把这件披风给她送过去吧。”
她解释道:“我和阿鸳堂姐过去,她恐怕会觉得我们是去看她笑话。还是你去好些。”
裴绾抿着唇点了点头:“那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
谢如意正垂首走在母亲身边,她听见身后不断传来世家小姐们的低语声与轻笑声,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肩上忽然一重,她才惊愕地抬起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裴绾。
她回过神来,咬了咬舌尖,轻声唤道:“郡主?”
裴绾眯了眯眼:“谢小姐有心事?”
谢如意摇了摇头:“没有,郡主看错了。”
裴绾“噢”了一声,又低下头,将方才围在她身上的披风系好,方才道:“秋夜风寒,谢小姐当心着凉。”
她想了想,又道:“是太子妃让我过来的,你若要谢,记得谢她。”
谢如意闻言,抬手想要解开披风的动作随之顿住。
她听懂了裴绾的话,面上浮起一层薄红。
而裴绾却早已经离开。
她回到崔妤和崔织鸳身边,皱着眉头道:“她看起来神思恍惚,我总觉得她心里存着什么事。”
“但愿没憋什么坏水。”她小声嘀咕道。
她担心谢如意还没死心。
裴绾曾经也以为谢如意能做太子妃,是以曾经命人去打探过她,于是后来才知道,谢如意能被谢家以嫡女的身份教养到今天,令无数定京贵女甘愿居她之下,靠的可不仅仅是当年那道士的一两句话。
她聪慧,心性坚韧,又有手段,这些年来,但凡她想做的事,几乎没一件不成的。
崔织鸳却道:“也许是被吓着了吧。”
“谁能吓到她?”裴绾反问。
崔妤也望向她。
崔织鸳这才想起来,她还有桩事忘记和她们说了:“……今晚进宫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看见宫门前悬挂着的尸体……听说是太子下的令。”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阿妤,见她神色如常,方才放下心继续说道:“太子这人,我不甚了解,但也听人说过,他喜欢直来直往,杀鸡儆猴这样的事,虽有成效,但他只怕会嫌麻烦。而现在他做了这样麻烦的一桩事,我猜恐怕是为了阿妤。”
“而今夜赴宴的一众贵女里,我看来看去,都只有谢如意最不对劲。大家都有被吓到,但只是因为那两具尸体情状骇人而已。唯独谢如意,从她进宫伊始,便一直心不在焉,仿佛惊弓之鸟一般。”
她说到这里,觉得有些口干,转头想唤婢女奉茶,下一瞬又想起来这是在宫里,边上也没有茶水,于是只得咽了口口水,接着道:“依我看来,今日太子殿下这手笔,是特地为了她谢如意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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