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昔日姜夫人的娘家。
那么这位魏家大夫人,自然便是魏嘉行的母亲,今春之前,崔妤见了,须唤一声舅母的蒋氏。
崔妤想了想,道:“将人请到花厅去吧,我随后就到。”
门外的宫人闻言,低声道了句是。
待宫人离去后,一旁的摇红担忧地看向崔妤:“小姐,不如寻个由头将魏夫人打发了吧,何必见她。”
魏婳与魏璇都是那样的人,足可证明魏家从根里就是烂的。蒋氏也是魏家人,摇红从前对这位舅夫人观感虽好,如今却不敢赌。
崔妤摇了摇头:“还是去见见吧。”
她幼时在姜家,一直不得魏婳喜爱,为此一度十分伤心。后来遇着蒋氏,才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些许源自母亲的温情。
她心里是很感激她的。
虽然后来外祖家疏远了她,但她一直没有忘记蒋氏待她的好。
她会给她梳好看的发髻,给她买漂亮的裙裳,还时常让厨房给她做她喜欢的糕点,也曾经抱着她教她读书认字。
往日恩情,不可概忘。
花厅里,蒋氏坐在黄花梨木椅子上,望着眼前的陈设,仍旧觉得不真实。
她还记得好些年前,阿妤小小的一个,坐在她膝头,一字一句地跟着她读诗的场景,那时候她扎着苞苞头,念诗时小脑袋跟着一晃一晃的,后厨房院里养着鸭子,她得了空就喜欢过去喂鸭子,还喜欢背着手跟在鸭子后面学走路。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那么小的小姑娘,竟然都成了太子妃了。
而魏家呢,却是凋残零落,不成样子。
嫁出去的两位小姑,一个去了丞中,从此再无音信,一个至今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月前又中了风,再不能理事。她家夫君自从被弹劾后,便一直赋闲在家,曾经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却只能祈求待有机会,能再被起用便好。
她收回思绪,看向一旁的淑妃,勉强笑道:“今日多谢您。”
“不妨事,况且你来找我,我总是要帮忙的。”淑妃说罢,转过头,看见崔妤朝她们走来,于是起身道,“太子妃到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些时候你若得空,可去我宫中坐坐。”
她朝外走去,见着崔妤,柔声道:“魏夫人进宫拜访本宫,本宫想起太子妃也曾在姜家住过几年,想来与魏夫人也算相熟……”
蒋氏今日进宫,自然不是专程拜访她,而是为了走她的门路求见崔妤。而她虽应了蒋氏,却也不想将自己搅进麻烦里,故而接着道:“我们散步散到此处,想进来讨碗茶喝,太子妃不会怪罪我们不请自来吧?”
第99章 朱雀楼 上
崔妤摇了摇头, 也柔声笑道:“怎么会?”
淑妃颔首,眼神柔和地看向她:“那便好,可惜本宫忽然有事, 须先行一步,只好下回再来向太子妃讨茶了。”
崔妤送走了她, 回过身,见着蒋氏,正要开口,她却已先行起身, 就要在崔妤面前跪下。
崔妤连忙托住她:“您这是做什么?”
蒋氏抬眼, 望着她, 下意识想露出一个笑来, 下一瞬,眼底却不自觉落了泪。
“娘娘……”她嗫嚅了一下, 两位小姑做的事情, 她悉皆清楚, 这次进宫,她委实不敢与阿妤提从前姜魏两家的情分,只盼阿妤能看在阿行的份上,成全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愿……想到这里,她张了张嘴, 道,“贸然叨扰娘娘……”
崔妤打断她,温和笑道:“不必如此。您特地来东宫,想是有事要与我说?”
她问完, 也在心里猜测,蒋氏来找她, 会是为了什么事。
大抵是八岁之后,她与魏家的关系就疏远了——这种疏远不是摆在明面上的,而是一种她自己能从魏家那些大人身上,感受到的敷衍与冷淡。
察觉出魏家人兴许与魏婳一样不喜她后,她就鲜少再去魏家,对蒋氏的印象,也就只剩下薄薄的,模糊的一层,像糊在灯笼上一张被磨损得厉害的熟宣。
蒋氏被她托起扶回椅子上,平缓了心情后,方道:“是……”她垂下眼,低声道,“约莫三个月前,阿行离家出走,这些日子以来,魏家一直有派人暗中查找他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昨日宫宴上,”她猛地抬起头来,神情急切,“虽然中间隔着许多人,但是臣妇瞧得真切,站在燕王旁边的,就是他,不会错!”
她说着,眼里又落下泪来:“可是后来臣妇递了帖子到燕王府,却都被退了回来,求上门去,燕王府的人也都闭门不见……臣妇别无他法,只得求到娘娘这儿,伏望娘娘可怜臣妇……”
昨日有在大殿上见到魏嘉行吗?崔妤想不起来了。
她昨晚的注意力全在裴肃身上,后来又要顾着和父兄还有裴绾,阿鸳堂姐说话,再没心力注意旁人。
她回过神来,看向蒋氏,唇边笑意仍旧软和,但说出口的话却显得很有些疏冷。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当初阿行为什么会出走,您知道吗?如果燕王身边的人真是他,您递了帖子过去,他又岂会不知?燕王府退了帖子,又闭门谢客,无非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见您,不想回魏家罢了。”
“他既不愿,谁又能强求?”崔妤饮了口热茶,慢吞吞道,“总之我不能。”
是不能,也是不会。
她朝蒋氏弯了弯眼:“您还是请回吧。况且……”她又道,“阿行素来重情,兴许有一天他自己就想通回魏家了呢?”
她既这样说,蒋氏便也没了办法,只能失魂落魄地轻嗯一声,而后起身告辞,往外走去。
蒋氏的到访并没有影响到崔妤。
今日裴肃一整天都在忙,待到入夜,他将要出宫时,才发现找不到崔妤了。
临渊见自家殿下一副势要等到太子妃,否则不肯甘心的样子,忍不住劝道:“殿下,若再不走,一会儿耽搁了时间,恐怕……”
听他这样说,裴肃也只好点了点头,对立在阶前的小蛮道:“若是一会儿你家太子妃回来,记得告诉她孤先出宫了,晚些时候就回来,”
“还有,秋夜露重,她喜欢贪凉,若是吩咐你们要吃冰镇的果子,不许拿给她。”
“夜里她若睡不着,也别让她绣东西看话本,太伤眼睛。”
裴肃还想再交代,又被临渊大着胆子打断:“殿下,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小蛮也笑着道:“请殿下放心去吧,您说的奴婢都记下了,绝不会出差错。”
裴肃闻言,方才拧着眉转身出了宫苑。
东宫门外,杜弘早已经备好马车。
他走上前,掀起车帘,却在下一瞬,见着马车里笑眼盈盈的崔妤时愣住。
“你怎么在这儿?”
崔妤笑眼微抬,反问他:“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她说完,又有些不满意:“看见我在这里,你都不觉得惊喜吗?”
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想让她一起去朱雀楼,但是至少在去朱雀楼的路上,她想陪在他身边。
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裴肃闻言,有些想笑。
哪有这样咄咄逼人的。
但他还是道:“很惊喜。”
“所以,”他弯腰低头,上了马车,逼近崔妤,“阿妤怎么会在这里?”
第100章 朱雀楼 下
崔妤不自然地别过头, 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咕哝道:“准你出宫,就不准我出?”
她拨弄着鬓边金钗垂下来的流苏, 察觉出裴肃依旧弓腰站在她面前,看了会儿马车里落下的影子, 她忽然恼羞成怒地抬起头,撞上裴肃眼里的笑意,她愣了愣,气劲儿泄了一半, 但还是道:“干嘛呀!”
裴肃笑了笑, 道:“不干嘛。”
他看着崔妤阴影里温软的眉眼, 很郑重地, 俯身下去为她将鬓边歪斜的步摇扶正,在她耳边轻声道:“只是你能来, 我很高兴。”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很高兴, 阿妤。”
他明白崔妤的心意。
即便她不愿说明,但他无法视而不见。
但是,今夜朱雀楼势必凶险,她不能随他同去。一会儿还是要想办法支开她才好。
不过……他偏过头看了看崔妤,他的小妻子这会儿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 马车驶出皇宫后,便来到朱雀大街上,街道两边仍旧是挂着各色的花灯,桂花已经快要开败了, 风吹过来,地上便积满一地落英。
他想, 还是过会儿再说吧。不然她又该不高兴了。
正在这时,崔妤转过头来,眼眸晶亮地望向他,很欢喜地道:“裴肃,我知道了!”
裴肃眉梢轻挑:“你知道什么了?”
崔妤道:“原来十里不同风的风,是物候之风的意思。”
她认真地给裴肃解释:“你看,宫里的桂花,这时节开得正好,宫外却已经快过了花期。还有芙蓉花,东宫里前庭院墙边那一丛,现在已经开了两三朵,但你看那边,”她给他指不远处街道旁茶楼阶下种着的两株芙蓉,“现在还结着苞呢。”
她说完,托着脸问裴肃,眼里漾着笑意:“怎么样,你从前知道这些吗?”
裴肃不知道。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样的事情。
他从一生下来,就被教导要兄弟友爱,忠孝两全,后来稍能记事,又要学谋略之道,骑射之术。
他不知道要怎么样照顾一只小鸭子,也不知道东宫里什么地方种了芙蓉花,更不知道原来同样的时节里,仅是宫中内外,这方寸之地,花木生发的次序也有前后之分。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崔妤心满意足:“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了。”她又道,“我果然很聪明。”
裴肃笑着附和她的话:“阿妤从来都很聪明。”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朱雀楼便到了。
裴肃正要开口将她支开,下一瞬却听崔妤道:“走吧,我送你下去,然后待会儿去翠微楼找阿鸳堂姐。”
裴肃抬手掀开车帘的动作停住,转过头来,探究地看向崔妤:“所以送我到朱雀楼,和去翠微楼找崔织鸳,这两桩事,哪一桩是顺便为之?”
崔妤鼓着腮推他:“你管那么多干嘛!”
“那你找完崔织鸳,晚些时候回来接我?”
崔妤敷衍地点头:“好好好,接接接。”
她面上嫌弃,心里却觉得受用。
于是又叮嘱裴肃:“那你要在这里等我噢。”
两人下了马车,崔妤又从马车上将披风取下来,递给裴肃,眼眸微弯,仰起头道:“别着凉了。”
她说完,忽然便看见有人手执长刀,从楼顶一跃而下,直奔裴肃而来。她想也不想地推开裴肃,却将自己暴露在了那人的视线之中。
那人刀风凌厉狠绝,崔妤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站在原地,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却感到肩上一重,下一瞬,温热的血液浸湿了她的衣襟。
她睁开眼,看见倒在身上的裴肃,甚至来不及反应,眼泪便先已经如雨而下,她抬起头,看见临渊正在和那人缠斗,只好转过头疾声厉色唤还呆呆坐在车架上的车夫:“还不过来和我一起,将殿下扶到车上,回宫去寻太医诊治!”
“是、是!”车夫连忙应道,跳下马车时又因为慌乱趔趄了一下,却顾不得脚腕处钻心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搀住太子,与太子妃一道,艰难地将人抬上了马车。
裴肃伤在背后,崔妤不敢让他靠着马车,于是便还是像在马车下那般,让他将头搁在自己肩膀上,又咬着牙用力撕破裙子,将锦布叠起,按在他的伤处上为他止血。
她哭得太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不敢问裴肃怎么样,只能哽咽着催促车夫快点,再快点。
“没关系……我没事,咳……”裴肃贴着她的脸,感受到她脸上冰凉的泪水,温声道,“别哭。”
“好,好,我不哭……”崔妤咬着唇,抹了把眼泪,又叫他的名字,“你不要说话了……”
她怕他一说话就想咳嗽,然而他现在这样,哪怕只咳一声,胸腔震动的同时,背上的伤口也会流血。
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崔妤心里逐渐恐慌起来,她掀开车帘,看见宫门近在眼前,努力忍住惊颤的心绪,对车夫道:“别回东宫,直接去太医院。”
她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拽着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
她不仅是崔妤,还是裴肃的妻子,是东宫的太子妃。
裴肃出了事,她得站在他身边,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她这样想着,抓着裴肃的手,将一会儿见了太医要说的话在心里囫囵过了几遍后,心神也慢慢稳定下来。
裴肃侧过头,看着她从最开始的慌乱到现在的镇静,眼睫微动。
他伤势看着重,但实则并没有伤到要害。起初他不说,是想看阿妤紧张他的样子。
然而现在——他却是不知道该要如何开口了。
若是这时候再说自己没事,阿妤只怕会气得十天半个月不肯理他了吧。
可若不说,看阿妤这样,他又心疼得厉害。
生平第一次,裴肃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骑虎难下。
他正犹豫着,太医院到了。
听见车夫叫门的声音,裴肃果断地闭上眼。
值守的太医已经歇下,听见外头的叫嚷声,他不耐烦地起身,一边穿衣系带一边往外走,却在行至前庭,见着面前刻有东宫徽记的马车时,猛然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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