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釜里烧滚了水,“咕噜噜”的响,萧斐说着话,垫着一块厚厚的棉布将茶釜从炉子上端下来,又搁上一张铁架,往上面放了几颗龙眼,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食。
茶釜里煮的是据他说可以舒缓解乏的汤饮,趁着他往盏内舀汤饮的功夫,卫芜音似乎瞥见里面混进去几颗枸杞。
接了汤饮往里细看,除了掉进去的几颗枸杞,还有切碎的龙眼和枣圈。
热热的一盏清甜扑鼻而来,她吹了几下,小心的饮下一口,才道,“不过是益气养血的方子,怎么被你一说,倒像是神仙汤了?”
萧斐也给自己舀了一盏,闻言笑道,“微臣若真有那样的本事,无论是何棘手之事,煮上一盏也都解决了。”
说话间正在烤着的龙眼噼啪爆出两声,果壳绽开,露出里面烤得刚刚好的龙眼肉。
萧斐将上面的龙眼夹下来,仔细的去了壳,放进卫芜音面前的浅碟里,仍是问一遍方才的问题,“殿下究竟有何难事?”
宫里面的事,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找麻烦”三个字,卫芜音并不在意,吃着烤过之后变得更甜的龙眼,状似不经意的道,“有件事,你还未曾兑现。”
“殿下请说。”
“本宫记得当初说过,有件事,你只需答应不出面阻挠即可。”
是有这么一件事,萧斐坦然,“不知殿下需要微臣如何兑现?”
“席玉。”卫芜音只说了一个名字。
萧斐眉头一挑,“殿下这是想问微臣要人了?”
炉子上正在烤着的小食接连爆出些哔哔剥剥的声音,同时带着炭火的香气四处散开,却无人把他们从炭火中取出品尝。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互相都有试探,谁也不曾有所退让,到最后,卫芜音忽地视线一折,落在一旁搁着的小炉子上。
“呀,都烤焦了。”说是这样说,她却没有动,只示意萧斐来把上面烤好的东西都夹起。
在萧斐依次夹起小食的时候,她才漫不经心的道,“你想哪儿去了,你的人,谁能要走?本宫不过是想起骊山那日的情形,被你的举动吓着了,今日叫你来,是好好同你商量商量。”
萧斐仍是一派平和,“那日之事,是微臣的不是,惊吓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知道你紧张你的人,不过你既然答应让他来我府中指点护卫练兵,总不能半途而废,你觉得呢?”
“殿下说得是,”萧斐点点头,“既是这件事,微臣这就给殿下一个保证,从今往后,殿下尽可继续召席玉入府指点护卫练兵事宜,微臣不会出面阻挠。”
“你派人来阻挠也不可。”卫芜音忽地加了一句。
萧斐答应了。
……
夜里下起一场急雨,近四更天时,府外送回消息,一众宗室之人聚在宫外,也不管宫门下钥的规矩,一个两个的都想往里挤,说有急事,要见太后。
当时雨还未停,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宗室们有的连马车都没乘,直接飞马而来,他们即便进不了宫,也围在宫门处不走,硬生生被雨淋着。
也有人往公主府这边来,虽说皇宫的门无人敢撞,公主府的却不一样,各自指使着侍卫一拥而上,说什么也要叫开公主府的大门,把卫芜音叫出来。
绿拂匆忙送了信儿来,卫芜音却一点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只问了一句,“府门被他们撞开了吗?”
绿拂摇摇头,“卫深带着人挡在外面,他们冲不过来,但一直嚷嚷着要让殿下出去见他们。”
能让这些人拼着仪态不要,拼着美梦不眠,也要出现在雨夜中,卫芜音刚听了个开头,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萧斐从骊山回来以后就立即着手让人去收回皇庄,一个白日的光景,等变动经由皇庄传回宗室的耳边,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了。
难怪他们怒成这样,连觉都不睡了。
不过……
她看了一眼窗外,仍是黑沉沉的,只有廊下点起的灯晕出一些暖黄的光。
“既然进不来,就让他们闹去。告诉卫深,刀剑无眼,若有人硬闯,不慎见血,本宫不会怪罪他。”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卫芜音起身的时候,还能听到持续不断的雨声。
绿朱进来伺候她梳洗,同时将外面的情况继续回禀:
堵在外面的宗室还没有走,卫深得了吩咐,不再顾及对面的身份,对面见状也不敢再上前,如今两边的人都还在僵持着;又说宫门口的那些人如今已经进宫去了,但是太后暂时没有要见他们的意思。
今日还有早朝,这一路出去,路上恐怕还会有新的热闹。
快出门的时候,卫芜音忽然想起来,问,“摄政王府那边就没人去?”
宗室里不乏消息灵通者,将皇庄收为官地,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人知道是谁做的。
“摄政王府内有兵,开始也是有人去的,但是后来不知何故,又回来了。”
卫芜音冷笑一声,他们怕萧斐的兵,所以不敢堵摄政王府的大门;她府中这三百多护卫,他们倒是丝毫不放在眼里。
出去的时候还是费了些功夫,到宫门口时,正看到萧斐也刚从马车里下来。
伞沿在雨幕里撑开,自成一方天地,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长庆门,并未开□□谈。
政事堂里果然炸开了锅,全都知道皇庄被收回改成官地的事,有人觉得不妥,说那毕竟是宗室的产业,如此行事,岂不是对皇族不敬。
萧斐却拿出一本账册,上面记录着皇庄最初记载的数量。
众人传阅一遍,看到这么多年积攒下来,这些皇庄所占的田产,不知不觉竟比当初多了数倍,数目实在惊人。
又有人下意识去看卫芜音。她是公主,又事关皇亲,加上宗室还围了公主府,不知她对此是何态度。
卫芜音只简单说一句,“税赋才是最要紧之事。”
这话的确如此,但是京畿一带被占的民田数量已经如此之多,若能将天下所有被占之田尽数还归于民,何愁国库空虚,拨款无望。
京畿一带已经拿宗室开过刀,京畿之外,也该推行下去。
此事再次交代给户部,由户部派官员到各地,协助丈量田亩,理清大齐境内还有多少被占用的民田,将之还归于民。
这都是后话,此事商议过后,众人又将其余事项拿出来商讨,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便过去了。
云林今日明显精神不济,下了朝,他也不曾像往日那般立即回福临殿,反而作势整理奏疏,一直留到了最后。
卫芜音见状,知道太后还不曾让宗室进殿,想来云林这一路出来,承受了不少宗室的怒气。
一直到午后,才听说太后终于见了那些宗室。
出宫的时候雨稍微停了一会儿,到回府时,又开始下起来,秋天的雨每下一场,天气就会冷一些,再过些时候,屋子里就该烧地龙了。
外面的进展时不时的被绿朱送进来,太后虽然整个下午都在召见宗室,但那些从福临殿出来的宗室脸上却并没有笑模样,大概都是往太后那边倒苦水,却发现根本没什么用处。
摄政王府他们暂时是不敢去,公主府这边也进不来,一时间,京城里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各处都是喜怒交加。
失了田地的百姓在府衙门前排起长队,等待认领官地;被收回田产的宗室闷在府中,思考后续对策。
据说也有人结伴前往行宫求见元康帝,请求元康帝为他们做主,但每一次都被锦礼以“陛下卜出一卦凶卦,今日不宜召见”挡了回去。
卫芜音也没闲着,她这几日让卫深根据萧斐在骊山给她的地形图,率领府中护卫做好回护准备;从护卫中挑选出来的十名弩兵,这几日也在勤加练习弓弩,已备不时之需。
这期间她也一直在观察府中的这些护卫,若有表现突出者,便会重点关注,等待契机来时,将他们推荐进军中。
……
又下过一场雨,天气愈发寒凉,午后卫芜音没有小憩,而是让绿朱带上几样厨房做的吃食,与她一起进宫。
距离骊山秋狩已经过去好些日子,梦姑却仍留在东宫,一顿不落的给卫然做素食。
可怜卫然盼她来盼得望眼欲穿,连做梦都在说胡话,喊着阿姐终于来看我了,终于有肉吃了。
高大明说起这些的时候,仍是心疼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他有心偷偷给太子些荤腥儿,奈何梦姑还带着福临殿里的几个老宫人,他们简直是无处不在,而他只是个奴婢,根本有心无力。
“太子现在何处?”卫芜音问。
“哦,今日是秦国公来给太子授课,如今还在书房呢。”
授课中途会有休息的时候,卫然一路小跑着来到卫芜音这边,一见面,就想咧嘴哭。
卫芜音敲敲放在手边的食盒,“你要是哭,可就没多少时间吃肉了。”
一听说有肉,卫然收回情绪,跑过来。
绿朱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碟子依次拿出来。都是些小巧的浅碟子,里面大多只能放下一块肉,但架不住种类多,卫然再能吃,终归只是个小孩子,等把这些东西吃完,已经撑的想打嗝了。
吃饱了,卫然想起一件事,趴到卫芜音耳边,小声说,“阿姐,秦国公今日问了我一个问题:何为亲,何为臣。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秦国公明天要考我,阿姐,你能不能教教我?”
不等卫芜音开口,又到了要上课的时候,卫然只好先跑回书房,临走时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等他下了学,把答案教给他再走。
卫然出去以后,卫芜音将这个问题在心里默念一声。
不禁又回想起前世。太后薨逝后,秦家迅速败落,秦晌虽有太子老师和秦国公这个名头,其余的什么都没有,朝中安插的秦家人也随着吏部官员的选调被剔除官场,最后杳无音信。秦晌虽然一直留在京城,但秦国公府门前已经门可罗雀。但在卫然登基以后,他感念师恩,给秦晌又加一道虚衔,秦晌虽然还是没有实权,但偶尔在卫然遇到难题时,还会将其请进宫中,为他解惑。
所以……
是否有一种可能,秦晌在教卫然做学问的这些年,一直用类似的问题有意引导他,逐步与自己敌对?
想到这里,她吩咐宫人把高大明找来,交代他:府中还有事,她不能在这里等了。又说秦国公的问题她一时也想不出,让卫然只管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便是,但她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若明日秦国公能对此问做出讲解,她想让卫然把答案写下,派人送到府中。
高大明自是满口答应。
隔天果然从东宫送来一封卫然写的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秦晌的回答:
至亲为亲,分忧为臣。
又有小注,太后为至亲,解烦忧也为臣。
卫芜音看后,径直将信点燃。
好个秦晌,好个秦家!
前来送信的人还等在门外,以便卫芜音有什么话让他带回。
卫芜音把人叫进来,只说,“今日之事,让太子不要再与旁人提起。”
……
京畿之地的部分皇庄被收回改为官地,再经由府衙全部核实依次分发给佃农,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京城下起第一场小雪,白天变得愈发的短,似乎比上一年还冷了一些,但百姓却并未像从前那般忧虑。那些失了田地的佃农重新领到官地以后,只觉得每天都过得有盼头。朝廷又从今年的收成里拨给他们足够支撑到下一次秋收的粮食,临近年关,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出来置办年货的人。
屋子里烧起地龙,卫芜音从外面进来,只觉得铺面一股暖意。
换下厚的外裳,家常衣裳只用一身薄衣,绿朱送来热茶,她喝着暖身,接着看今日送上来的奏疏。
自皇庄收回改成官地后,今年的田产收成折成税赋充入国库,极大缓解了各处拨钱的紧张。东南那边也送去新一批粮饷,看到军中粮草充足,东南境的将士心里也终于开始有了底。
到了夜里,绿朱忽然匆匆从外面进来,看样子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殿下,方才得到的消息,摄政王回府时遭遇伏击。”
卫芜音正在批阅奏疏的手一顿,宗室之前沉寂了那么久,如今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过跟在萧斐身边的都是在北境时就跟着他的人,身手个顶个的好,即便听到他遇袭的消息,她也没太当回事儿,只随意问一声,“人怎么样?”
绿朱:“消息捂得严,但看那边的情形,摄政王或许伤得很重。”
卫芜音一皱眉,“他身边的人不是都以一当百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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