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他们母子二人屈于人下的时候,底下那些太监宫女连吃食都要克扣,段太后便偷偷拿自己的钗环首饰换些东西,私下里摸御膳房偷偷做些可口的吃食,给儿子解馋虫。
如今他们母子两个站在了万人之上,可那段艰苦而又卑微的日子,却是母子俩心贴的最近的时候。
小皇帝笑着?一勺热汤,高兴地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是母后的味道。”
段太后轻轻抚着儿子的头,笑着问:“母后是什么味道?”
“甜的!无人能及!”小皇帝不假思索道。
“那先生也比不过母后么?”
小皇帝想了一下,老成道:“母后乃朕血脉至亲,先生乃朕近前忠臣,二者不可比,也没有做比的道理。”
段太后抿嘴笑了笑,才把今日的目的说出来:“你既说先生与母后是不一样的重要,又怎么听信了外头的那些谗言,准了先生的丁忧呢?”
“朝堂之上的事情,母后怎么知道?”小皇帝语气变得生冷,父皇教过的,皇帝是天下的主子,便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也不能做皇帝的主,朝堂上的政事,可不是母后该管该问的。
段太后听出了儿子语气里刻意的疏远,底敛了眉眼,柔声道:“是你小皇叔说的。”她把哲皇叔卖了出来,又打起了母子亲情,“你小皇叔说,那些个文官们嫉妒先生的荣宠,他们一家子并做一伙,铁了心要把先生挤出皇儿身边。”
段太后没有简明的把事情讲出来,而是换了个含糊不清的理由,求了情,又没点破朝堂上几家子的纷争,小皇帝脸上这才有了好颜色,笑着道:“小皇叔真是多嘴,这些个烦心事儿,怎么也要往母后跟前儿说。”
段太后手放在儿子脊背,轻轻摩挲:“你小皇叔也是为了你好,他是你亲叔叔,你是他亲侄儿,你有烦心事儿,他头一个便是想着叫哀家来开解开解我儿。”
在李太妃手下几年的历练,段太后把察言观色的本事拿捏的炉火纯青,她说完了话,看小皇帝脸色又柔软了几分,才继续往下面道:“你父皇还在的时候,那些文官们就跳着脚想要现本事,偏你父皇杀伐决断,只一两句话便能降服了他们,如今我儿坐上了这个位置,那些个当初跳脚的少不得要再动念头,他们欺我儿年幼,把孔圣人的书都念去了狗肚子里。”
段太后先拿先皇出来说事儿,抬了先皇的伟岸形象,再说自己儿子不如先皇,这台阶也就铺稳了:“好在你父皇给你留下来个智多星,先生是你父皇临终前指名点姓了要辅佐你的,丁忧是孝道,可有你父皇的皇命在先,那苏家天大的孝道,也不能违了你父皇的话吧。”
孝道为先,可先帝爷皇命在前,是先帝爷驳回了陈阁老的丁忧,小皇帝再想首肯,也得顾及着先帝爷的圣谕。
“这……”小皇帝有些两难了。
准了先生的丁忧,是他亲口答应的事情。先生跪在怡心居磕头求他,他若再不肯,也说不过去了,可到了早朝上,先生又提此事,他就后悔了,同着众朝臣的面点头应允,也是必备无奈,如今母后提了另一个说法,小皇帝那份儿留人的心,就更强烈了。
段太后见时机正好,语重心长的接着道:“退一万步讲,先生便是他苏家的赘婿,可我后梁朝堂的第一重臣,为着一个商贾出身的岳家丁忧守节,说出去,我儿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呢。”
说白了,苏家纵有银财万贯,商贾出身,到底是卑贱了些。
小皇帝想了想,说了一句公道话:“可算下来,寿安郡主是朕的表姐。”寿安郡主的母亲沘阳公主是先皇的亲妹子,寿安郡主也是皇家血脉,算不得低贱。
被儿子反驳了话,段太后脸上也不见恼怒,仍是笑吟吟道:“这天底下,想来都是妻从夫志,你那表姐再金贵的身份,她做了苏家的媳妇,便是苏家的人了。她再高高在上的身份,外头那些人也不会多提一嘴,只一个苏夫人,便给定下来了。”
小皇帝若有所思的点头,段太后又添最后一把火:“实在不行,不若赐他们苏家一道圣谕,叫先生与那苏南枝和离,既省了这三年的丁忧,又全了咱们后梁朝堂的体面。”
小皇帝睁大了眼睛看自己的母后,先是不解,忽又明白过来,认真道:“是个好主意。”他不在乎先生讨谁做媳妇,可能免去先生三年丁忧,又全了先生的大义礼节,他就觉得此计可行。
段太后压下心头喜悦,最后道:“母后也不过是妇人之见,如何拿主意,还是依我儿自己的意思,母后就是见不得你愁闷不悦,你是母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你不高兴了,母后如何能高兴的起来。”
闻听母亲此言,小皇帝潸然泪下,再也端不起正经做派,扑倒段太后怀里,呜呜的委屈起来,父皇走了,先生也要走,还好有母后陪着他,还好,他还有母后……
*
苏府,送走了小宋夫子,陈志高又得闲在家,虽为孝期不得礼乐,但一家子聚在一起,也是少有的和睦。
几个少爷伤心一场,处苏涆急着去冯将军跟前效力,其余人等皆守在家里,多与苏老爷开解,说是同苏老爷说话,也有私心为了自己日后前程的目的。
苏恒一向与苏南枝关系较好,他又管着寿安郡主的陪嫁,现如今寿安郡主的一应都归苏南枝名下,虽说是换了个人禀事,于苏恒而言,倒没有什么不同。
苏英常年在赫尔温县做官,他媳妇儿子回来,也有多与家里亲近的意思,他们两口子是能为着仕途在那穷乡僻壤熬日子,可孩子如今正是念书的年纪,再跟着他们两口子在欢喜关吃风喝沙,可就真要毁了。
苏英的媳妇姓蓝,娘老子是个穷酸秀才,当初嫁闺女是为了给儿子凑银子讨媳妇,寿安郡主当家,索性给了蓝家买断银子,由官府做见证,签了断绝关系的文书,以后再没那么多麻烦。
好在苏英待她不错,成亲多年才得了个儿子,苏英也不曾提过纳妾再娶的话,夫妻和睦,举案齐眉,蓝氏被夫君宠着护着这么多年,儿子念书的事情,是她头一回态度果决的硬气起来。
在赫尔温县的时候,她砸了苏英的砚台,咬着牙要他送母子俩回云中府,可坐上马车,她就后悔了,先前有嫡母还家里主事,嫡母心善,没有不应的事情,可如今换了那位小姑子,那是公爹千娇百纵宠出来的宝贝,也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脾气。
要是她回云中府没把事情办成,挨一通骂,再回赫尔温县,苏英那里她又该如何自处?
蓝氏在院子外面转了十几圈,手里的帕子绞烂了,也没鼓足勇气去叩门叫人。
正在踟蹰,陈志高从上房回来,瞧见她领着孩子丫鬟在门外徘徊,故意走出脚步声提醒,近了又作揖笑问:“五嫂有事?怎么不进屋说话呢?”陈志高推门进去,提高了声调叫院子里的婆子出来请蓝氏进屋。
苏南枝抱着猫儿在太阳地儿里晒暖,看见他回来,又懒洋洋眯起眼睛,听到小孩子喊她姑姑,苏南枝才猛地睁眼,招手叫自家小侄儿近前。
“大好的天儿,五嫂可舍得领着初哥儿来我这儿逛逛了。”苏南枝倒是不见外,琼玖给蓝氏搬椅子落座,她也不曾起来客套,蓝氏领来的孩子反倒喜欢苏南枝喜欢的很,偷偷摸伸手摸了摸她怀里的小猫,又好气的去捏猫的耳朵,陈志高瞧见,打趣儿一句,“可是你亲侄儿,随的不能再随了。”
苏南枝笑着骂他:“要你管,再贫嘴下回我使了劲儿的拧。”
她说的是早上两个人闹着玩儿,她赖床不肯起来,陈志高闹她,被拧耳朵的事儿,蓝氏自然是不知道小两口的小情趣,听的云里雾里。
琼玖却是知道的,也跟着捂嘴偷笑,初哥儿听着好玩儿,傻乎乎的咧嘴乐,苏南枝怕蓝氏尴尬,丢开了猫儿,把小侄子抱在怀里,才笑吟吟的同蓝氏说话:“昨儿我还在同六哥说呢,六哥叫我问问,嫂子是要在家里常住,还是过些日子就回北边了。”
苏南枝是拿苏恒这个管事的出来替琼玖问的,蓝氏若是常住,月钱一应也该给她备上,若是要走,那随行的东西就要早早准备,这话琼玖不好开口,也就只能苏南枝来问。
蓝氏笑着道:“要回去的。”她有些害羞,低着脑袋,“你知道的,我是个没主见的人,没有你五哥在跟前儿给我拿主意,太阳升起来,落下去,一天熬过一天,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苏南枝抿嘴笑,知道她有话要讲,只竖着耳朵听她往下说。
第95章 V更新
“我想烦妹妹一件事儿。”蓝氏原本是要抬苏英出来说话的,可她想了想,还是把事情一个人揽了下来,“在赫尔温县的时候,我同你五哥说过,他不同意,是我自作主张,来张这回嘴的。”
苏南枝笑着捏了捏初哥儿的耳朵,道:“正好,我也有事儿同五嫂商量呢。”
蓝氏不解,小姑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能有什么事儿要同自己商量?
陈志高净了手出来,先开口替蓝氏解了难:“前几天梅梅就同我说了,赫尔温到底是苦寒之地,您跟五哥两口子怎么凑合都成,但孩子好歹要念书吧,正巧我这不丁忧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您要是愿意,就把初哥儿留在家里,同二哥、三哥家的几个孩子一起在学里念书,我同他小姑姑照应着,许是没跟在你们身边看的仔细,可于初哥儿日后的前程,却也有益。”
蓝氏没有娘家能够依仗,苏南枝早就在她回来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步,只是,孩子终归是人家亲娘的心头肉,话他们是说了,愿不愿意,还得看蓝氏自己的意思。
“哎呦。”蓝氏抿了抿嘴,笑着就哭出来了,“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来求你们两口子的。”
小姑子真心实意的替她着想,蓝氏不是不懂感恩的人,拉了初哥儿就要他给小姑姑、小姑父磕头。又抹着眼泪同小姑子道:“你五哥脾气倔,他是与你关系最近,却好说歹说也不肯教我来麻烦你,可一想到初哥儿的前程……”
蓝氏努着嘴,委屈里尽是心酸,“赫尔温跑死骆驼累死马,与风沙斗与悍匪斗已经叫人精疲力竭了,别说是能教书的夫子,就是衙门口当差的也不是认两斗大字儿,只恨我没有念书识字的本事,你五哥忙完了衙门口的事儿,回家闲下才教初哥儿念两页书,闲闲散散,到底是比咱们家里的孩子差上一大截儿。”
赫尔温县说着是后梁的要塞,云中府的大人们一个个都上心着呢,苏英手里有兵权,进了云中府更是比别人多几分体面,能有面圣听宣的恩赐,可说破了天去,那也是守着黄沙啃着土,拼了命才能活下去的地儿。
要不是每年有家里小姑子惦记着贴补,旁的不说,但是他们两口子的一应开销,也体面不起来。
蓝氏从赫尔温县回来后,见苏逸、苏茂家的孩子念书识字,握笔已然能写一首漂亮的小楷了,再看自家初哥儿,只能夸一句活泼可爱,便再没旁的。
天下娘老子没有不盼儿女好的,她知道,凭丈夫在苏家的身份,小姑子帮是情分,不帮也这个责任,小姑子心善,念着这么多年的兄妹情,主动开口要初哥儿留在身边,蓝氏心里是万分感激。
出了五华居的院子,蓝氏弯下的腰都没能直起来,初哥儿在赫尔温跟大人们说话往来的多了,心思也比同龄人敏感,他拉着母亲的手,举着帕子为母亲擦眼泪。
“阿娘不要哭了。”初哥儿脸上现出最可爱的笑,“我喜欢小姑姑的,阿娘乖乖,不哭不哭……”
蓝氏看着如此懂事的儿子,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可总不好在小姑子院门口再与儿子抱头痛哭一场,蓝氏笑着擦去眼泪,点头道:“阿娘也喜欢你小姑姑,以后初哥儿要听你小姑姑的话,要好好念书。”
“嗯!”初哥儿点头,认真道,“等我长大了,给阿娘买最好吃的糖!也给小姑姑!”
幼小的心里种下了种子,会在许多年后长成参天大树,从被母亲留在云中府的这一天起,初哥儿虽与父亲远隔两地,可那份父子血脉间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却叫二人走上了一样的道路。
而此时,初哥儿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母亲的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影子,初哥儿扑在小姑姑怀里大哭一场,猫儿过来蹭他,初哥儿也不见了笑脸儿。
好在小姑父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人,小姑父哄他玩儿,给他做竹节人儿,小姑姑总要偏向他,三回里面总有一回判是他赢。
念书也很有趣,小姑父人长得好看极了,初哥儿嘴上没说,可私下里却觉得小姑父比小姑姑都好看,比画上的神仙更好看,好看的小姑父拿着书本给他讲,每一句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小姑父夸他聪明,小姑姑会捏着他的耳垂,让嬷嬷们给他拿杏酥饮吃。
除了琼玖姑姑是个‘坏人’,抢他剥好的瓜子仁儿,还拿踢着腿的蚂蚱吓唬他,不过连小姑姑都让着琼玖姑姑,他也就忍了。
廿二三,拍花花。
今年是个寒冬,下了一层雪,踩上去咯吱吱的响,初哥儿的小牛皮靴子踩着小姑父走过的鞋印儿,不用人扶他也稳稳当当的。
今年苏家有孝,不能贴门神,连正门的对联儿也得是绿底儿黑字儿,是苏老爷提的字儿,共有四副,只在正门、二门外贴上,五华居的对联儿苏南枝叫人留着,等贴了外头的,再让他们爷俩自己来写。
琼玖看着好玩儿,捧着汤婆子要出去凑热闹:“咱们一起,给他们瞧瞧端不端正。”
一入冬苏南枝就手脚发冷,外头雪一乍的厚,她取暖都来不及呢,更不会跟着出去了,又叮嘱琼玖:“你再把我的护手搭上,小孩子是火炉脱胎,初哥儿不怕冷,另一个更是一年到头的烤人,你同他们俩比,回头冻掉了手指头,嚷着痒痒仔细我笑你。”
“哼,我不怕。”琼玖把自己热乎乎的手摸了摸主子的手背,“您瞧,热乎的很呢,我也火炉子脱胎的呢。”
她欢欢喜喜出去,苏南枝推开窗户笑骂:“冻掉了手指头,算不了账我可不依你。”
“您快把窗户关上,冷得很,我凑个热闹,一会儿就回来。”琼玖在外头笑着回答。
冷风从敞开一角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地龙的热气霎时被驱散,苏南枝甩着手指吸一口凉气,盖着厚厚的被子又猫着睡懒觉了。
陈志高领着初哥儿在门口摆上梯子,摊开对联儿要贴,才发现少拿了一个门头上的横批。
“我去!我回去拿!”初哥儿积极揽下差事。
琼玖抱着汤婆子,坏坏道:“可是落在了你祖父屋子里?”
“啊……?”初哥儿高兴劲儿一下子愣住,他有点儿不敢了,祖父不喜欢他,他害怕……
陈志高笑着点点琼玖,骂她道:“你这个坏丫头,吓唬一个孩子。”他揉揉初哥儿的脑袋,“小姑父回去拿,你去蹭琼玖姑姑的汤婆子暖手去。”
“好嘞!”初哥儿笑着扮大老虎,嗷呜着就往琼玖跟前扑,两个人你追我跑,笑着闹做一团。
正是欢喜,忽然听到台阶下有人说话:“这孩子就是陈阁老夫人的娘家侄儿?”
琼玖收了脸上的笑意,将初哥儿拉倒身后,用自己个儿的身子挡住他,才定神去看。
台阶之下,站着一个比初哥儿还小的孩子,抬头挺胸,看起来一副少年老成的做派,身后领了十几个奴才,头前站着的俩面相俊美,弯着的腰像是一对儿大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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