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最开始的‘谨言慎行’是提点,那最后一个‘儿孙无虞’便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
哲皇叔若是能够做到谨言慎行也就罢了,若是不能,那王府的小主子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逃不过段太后的手段。
“你们……”哲皇叔拍地痛苦,“你们这群畜生……”
嬷嬷低头离去,走出很远,还能听道哲皇叔喊破了喉咙的嘶吼“皇兄啊……这后梁朝堂里留下的全都是奸臣,死的没死的都要算在臣弟的头上……他们要荼毒我周家血脉……他们不留活口啊……”
嬷嬷敛眸不语,这后梁朝堂里,早在皇太女被他们这群没良心的畜牲逼下龙椅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满是奸臣了。
不过是一个窝里的臭虫,死绝了,才好呢!
那嬷嬷站在原地怔住许久,身边的小宫女出声提醒,那嬷嬷才回过神来,正了正衣冠,打直了脊背,抬头挺胸的走出刑部大牢。
而一刻钟不到,刑部里发生的事情便一字不落的传到了内阁,陈志高淡淡点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手里的公务,倒是今夜一同当值的另一位大人颇为好奇的起身,走到跟前儿敲了敲他的桌子:“头儿,你就不好奇,那嬷嬷撵了外人,偷偷同哲皇叔说了些什么?”
第98章 V更新
“不听、不看、不问。”陈志高搁下笔,重新拿另一本公文来看。
“是是是,我祖父交代了要听您的话,要不听、不看、不问,只跟在您屁股后面做个乖巧的木偶娃娃。”说话的年轻大人姓冯,叫做冯袂,是冯老将军二小子家的,他虽非嫡非长,可才能本事却是冯家孙儿一辈里的翘楚。冯老将军把他送到陈志高身边,私心已不言而喻了。
陈志高翻眼皮看他,摇头笑了笑,又继续伏案辛苦。
“您又跟我打哑谜。”冯袂搬了个椅子,坐到桌子对面,孩子气似的歪头趴在那里,“头儿,您要看我的《洗冤录集》我都背下来,您说好的要考我呢,什么时候考啊?我都记着呢!”
“过些日子吧。”陈志高道,“过些日子我要忙起来了,就把你调去刑部。”
“调我去刑部?”冯袂讶然,“我祖父不是说教我给您当小跟班儿的么?您不去南边打仗了?那带我一个啊!我会耍长枪,我祖父手把手教的,我比几个堂兄都学的好!”
“你祖父能做大将军,靠的可不是耍长枪的本事。”陈志高道。
“可我冯家武将出身,我在您跟前儿学了一圈儿,总不能送我去刑部验尸吧?”冯袂心有不甘地道,他倒不是嫌弃验尸不好,而是少年郎当奔赴战场,杀敌报国才是正途,他做梦都想着同祖父一样,少时便能立下军功,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嗯。”陈志高也不否认,点头道,“有这个打算,你去跟着刑部的老仵作历练几个月,就当是我考你了。”
“真当仵作啊!?”冯袂不依了,拍胸脯还要挣扎,“我可是我们老冯家最像祖父的了,您得叫我去战场杀敌,或是跟在您身边学习兵法,我才不要去刑部当什么仵作呢!”
陈志高笑着道:“战场杀敌?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我……我脑子好使,我可以学!”冯袂嘟着嘴道。
陈志高摇头,放下手上的公务,起身拍了拍衣裳,嘴里道:“这天底下,人跟人向来都是不公平的,比如,我夫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有生来就能降我的天赋。再比如,我家小侄儿,天生就活泼可爱,讨人喜欢。你拿双倍的努力去跟人家与生俱来的能耐做比,你还没动,人家就在大红榜上占了头筹。”
寿安郡主当初就是凭过目不忘的本事才引起了宋大儒的注意,寿安郡主的女儿也是过目不忘,这事在坊间多有传闻,今天听陈志高提起,就更是把那传闻坐实了。
比脑子好使,冯袂又输一筹,他搓着手道:“我……那我就十倍努力,百倍努力!”
陈志高搓搓手,十指活动活动,道:“那正好,我也是笨拙的脾性,九分凭我夫人和一分我自己的努力才走到如今的位置上,也不必你同别人比,今儿你只要教我脚下挪动半步,你自己不倒,攘陈战场上的位置,你随便挑,行军布阵的兵法你想学哪个,我知无不言,包管教会。”
冯袂压低了眉毛,眉头皱起了疙瘩,再看面前的陈志高,他有些不想拿这位陈阁老做榜样了,哪有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张嘴闭嘴只提屋里夫人的道理呢,惧内?将军才不会惧内呢!
“你这话当真?”冯袂也来了脾气。
“千真万确。”陈志高笑着道。
冯袂咬着嘴,得意笑道:“那你选个趁手的兵器吧,待会儿开局就输了,也别说我欺负人。”
“少年气盛。”陈志高挑眉,从高高的文件摞上拿了一本,“动手吧。”
冯袂衣摆塞进腰里,撸袖子就要来一招倒拔垂杨柳,陈志高手上动作快如闪电,先拍他脑袋,霎时把人打蒙了头,左右连扇两耳光,甩出那本文书,连带着将人拍倒在地。
冯袂拔杨柳的脚步都没站稳呢,就挨了两巴掌,趔趄着身子栽倒在地。
“你输了,去刑部当仵作可不许提我与你祖父的名号,你身手这么差,我嫌丢人。”陈志高笑着蹲下身子,拍小狗似的拍着他的脑袋。
“啊——”
身后,冯袂长叹一声,咬着牙,又恨,又气,又无奈!还是叫祖父说照了,陈阁老肯定是神仙投胎,怎么就他样样都会样样都是最好的呢!
冯袂狠狠捶地,心中腹诽,难不成惧内的人比别人优秀?
*
哲皇叔问斩的日子定在了腊月二十五。
原本腊月里不杀人,菜市口的斩首台上一如腊月就盖了红布,避煞气。可一来是朝堂上文官三次联名奏疏,要给萧阁老的案子讨个说法,也不怪清流们急着盖棺定论,哲皇叔乃皇室血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这会儿小皇帝肯点头对他动手,不代表过了年没有放出来的可能。
二来呢,则是周英毅从中活动,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腊月二十五是家家杀猪的日子,哲皇叔在先帝爷的庇护之下,享乐了大半辈子,如今要死,也是怕的。他又人缘不好,出了几位先帝爷跟前的忠臣念着老主子的恩情,带了酒菜去为他送行,其余众人皆避而不言,谁也不愿此时去出这个风头。
午时三刻,消息传回宫里,小皇帝道一声知道了,笑着落下一子,抬眼皮看着对面发愣的段太后,小皇帝扬声提醒:“母后,该您落子了。”
“哦……好。”段太后将将回神,眼神有刹那失态,即刻便恢复如常。
哲皇叔这一遭,终归是放下了,磨平了,再没人提起。
了了哲皇叔这个大麻烦,南院王在朝堂里的话语权更弱了几分,一圈子算下来,竟只有在大家伙吵得最热闹的时候急流勇退的陈阁老最是得利。
南边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送来以后,站在陈阁老身后的朝臣们就更多了。
今日沐休,因小皇帝连着两次的召见,苏南枝前几日子将初哥儿送去了庄子里,苏恒弄了几只跑跑跳跳的麂子,小牛犊子大小,胆子却比兔子还不如呢,家里几个孩子一起都送去了庄子里玩,感情倒是好了不少。
早起,苏南枝懒懒打了个哈欠,见陈志高没在身边,又摸了摸被子里的温度,人应是才出去。
琼玖举着一支梅花进屋,听见里面有动静,知道她醒了,瓶子都没插,就拿进来显摆:“早起的新梅,十一爷不知道打哪儿摘来的,亲自给送到了门口,您瞧瞧俊不俊?”
苏南枝懒懒伸手,胳膊搭出来也不愿起床:“十一哥起的好早。”
琼玖道:“是十爷把他给拉起来的,这也是咱们十二爷今年不能回来,要不然啊,这梅花咱们屋里也短不了。”
寿安郡主还在的时候,就喜欢年节在屋里摆上新鲜的红梅,苏南枝跟着母亲也学了这个习惯,苏春孝顺,从入腊八起,就能各处找到最新鲜的红梅,含苞待放,初红点破,三五日送来一回,一直能赏花到开春呢。
“给十二哥的年货这几日能到么?”苏南枝又问。
“我算了日子的,最迟二十三那天就能到,这一趟叫保兴带着人走的,出门儿前我还交代了他,东西赶时辰也得二十三前送到,一入二十三就是年了,十二爷自己用的,连带着打赏散给底下的掌事们小子们的东西,全都给备齐了,您交代的几样温补的药材也带着呢,又把秋天那会儿没赶上带走的衣裳也拿着了,各色布料一样两匹,也不知道十二爷跟前儿有没有针线活体面的婆子,索性叫保兴带了个去。”
“这样便好。”苏南枝道,“等明年就好了,明年立住了脚,没这么多麻烦事儿堆着,赶回来过年也使得。”
琼玖刚要说话,外面小丫鬟进来,小声咬了几句耳朵,琼玖把梅花插在美人瓶里,进步到跟前道:“主子,抱山先生来了。”
苏南枝睁一只眼睛:“告诉他姑爷不在。”她才起床气还没散尽呢,哪有功夫应付他。
琼玖道:“抱山先生说,他不见姑爷,是来见您呢。”
“我?”苏南枝不解道,想了想,叹一口气,揭开被子踩地找鞋,又吩咐门口等着的小丫鬟,“叫他们把抱山先生带去百草斋,那屋里烧着地龙,老头儿上了年纪,冻坏了可不好了。”
“是。”传话的丫鬟退下。
琼玖伺候着她穿戴整齐,好奇地问:“他这会儿来求见您,过往的仇怨就抿了?”主子大度她可是记仇的,那抱山先生之前一句一个夫子、小师妹的喊着,怎么亲近怎么叫,后来姑爷跟萧家闹翻了脸,是师妹也没了,夫子也都忘到了脑后。
那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白眼狼!
苏南枝捏捏她的耳垂,笑笑道:“谁说要抿了,现在是他家势弱,他要求我,人家送上门儿来找你说好话,你能不听?”
“不要听。”琼玖拿护手给她,“那种没良心的人,就该离他远远的,一字儿也不听!”
“孩子气。”苏南枝道,又问陈志高去哪儿了。琼玖道:“冯家那小孩子一大早抗了只羊崽子来,说是在外头碰上个乡下的老头儿,大冷天儿就给买了,要咱们厨房晌午炖了再来蹭饭。”
“那姑爷呢?”
琼玖撇嘴道:“那臭小子背着弓来的,邀姑爷去国子监的骑术场上瞄箭靶子,大闺女似的在院子里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呢,姑爷嫌他聒噪,才把人给领走了。就刚刚。”
苏南枝笑道:“孩子缘还真好。”
家里的、外头的,大大小小的孩子没有不喜欢他的。莫不是什么天赋?
第99章 V更新
百草斋。
抱山先生眉目慈善的坐在侧首,见苏南枝进来,他也笑着起身拱手:“小师妹,我这又来讨饶你了。”
苏南枝解下厚厚的大氅,笑着还礼,在上首坐下,抱山先生嘴里虽是同往常一样喊着小师妹,可……苏家与萧家,毕竟是回不到以前那般了。
小丫鬟奉了新茶,热腾腾的换走抱山先生手边的那杯,苏南枝见他不吃,笑着道:“这是松溪的银针白毫,虽是春天的茶,我喜它厚重,入冬便常吃。”
抱山先生也端起杯子,品了一口道:“冬天吃茶好啊,白茶解燥,烧着炉子的时候吃是最好的了。”
“我不讲究这些的。”苏南枝笑道,“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我是个只看利弊的商人,满身铜臭,随心所欲罢了。”
抱山先生面上苦笑,唉声道:“随心所欲的好啊,随心所欲的好。”
他见苏南枝不搭腔,只做一心品茶的样子,心里的忐忑越发厉害,眼皮子垂了垂,继续方才的戏目,“你是从心而歌,不似我们画了张人皮,哄了别人也哄住了自己。”
苏南枝动了动嘴角,还是吃茶不吱一声。
抱山先生被她磨的没有法子,再细一想,今日是自己上门来求人家,心一横,放下手上的杯子,目有哀求地看着苏南枝:“我也不瞒你了,我今日来见你,是有事相求。”
苏南枝还是没有说话,沉默许久,就在抱山先生扶着膝盖哆哆嗦嗦的要起身跪下的时候,跟前儿的琼玖才得主子示意,出声叫屋里的丫鬟婆子到外头伺候。
抱山先生两下为难,半屈着身子考虑跪还是不跪。
苏南枝笑着道:“您坐下来说话,我母亲也是做学问的,念书人的风骨,我是知道的。”
抱山先生嚅糯着嘴,颤巍巍地连声道谢:“多谢。多谢了……”萧一鸣身死,刑部掘地三尺挖出了那么多萧家过往的不堪,清流一派张牙舞爪的喊着要替萧一鸣出头,可真探头去萧家多看一眼的,却寥寥无几。
人走茶凉,当官的可比做生意的势利。
“我叫家里的孙儿辈都收拾了东西回关城老家了。”又是许久的沉默,抱山先生开口打破了屋里凝重的气氛。
萧家祖上是关城人士,自后梁开国便随太/祖/爷从管城迁居芙蓉街,萧家几辈子富贵,除了天街,芙蓉街是云中府最金贵的地儿,周英毅虽一时大权在握,可萧家几代人攒出来的底蕴,云中府第一世家的名声也不是凭白就能得来的。
而今,抱山先生却说萧家儿孙一辈回了管城,那话里的意思……该不会是要丢开芙蓉街的富贵?
苏南枝轻笑接话:“我差点儿给忘了,你们家原是关城的呢。”云中府的四个城门宽宽阔阔,可出去容易,再想进来……就难喽。
抱山先生道:“小一辈里头没有做官的材料,儿孙不争气,便是我用十二万分的力气,也拉不上岸。”抱山先生这话看似是在说萧家儿孙一辈里头没有做官的能人,实则也是同苏南枝示弱,承认了萧一鸣不是做官的材料,当初与苏家的龃龉,自己也是劝过的,奈何,拉不上岸。
苏南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还是您同我讲的呢。”萧家最鼎盛的时候,萧一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百官俯首,苏南枝在寿宴上同抱山先生贺寿,他手壶里装着美酒,笑吟吟地坐在红庡木栏杆上,拿点心捏碎了丢池子里喂鱼,当时潇潇洒洒说的就是这句话。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抱山先生跟着念了一遍。他一辈子无儿无女,他拿萧一鸣这唯一的亲侄儿当亲儿子一样疼,他虽比萧一鸣还要年轻几岁,可到底是辈分在这儿呢,要是能换,他宁肯自己替侄儿去死,那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抱山先生沾了沾红了的眼圈,又叹一口气:“罢了,都过去了,我一个老头子,又不中用,管不了他们那些了。今儿个过来,就只奔着一个买卖。”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钥匙,苏南枝打一眼,便隐约瞧出了那是哪里的钥匙,内阁大库档存奏疏档案的钥匙,一年一把,用的是特制的锁跟钥匙,宫里的匠人打不出耐火的铁,这手艺还是从他们苏家借的工匠呢。
她看透不点透,装糊涂道:“我又不是开典当行的,可不收您这宝贝。”
抱山先生道:“这可不是什么宝贝,这是大皇子夺权,皇太女被贬为长公主,囚于铁狱铜笼不见天日那一年,我兄长亲自锁上的大库档里的钥匙。虽不是宝贝,却比天下的宝贝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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