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刑部侍郎一声令下,几个年轻小子放下茶具,大跨步就跟上前去。
陈志高看看摆了一桌子的小茶盅,再看看误会了的一伙儿愣头青,无奈摇头,是个好孩子,就是笨了点儿,没有长脑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刑部侍郎的位置上来的。
云籁凑上来道:“他好冲,我去教训他。”
陈志高忙把人叫住,生怕这利刃一个没看住,把个好人儿也给了结了。
跟前书吏也凑上来解释:“这愣子是赎罚处出身,又跟了个老仵作熬了些年,除了一身能耐比别人强些,说话办事儿,却不过脑子。”书吏明贬暗褒,把那愣头青的出处解释清楚。
陈志高道:“有能耐就够了,吏部报上来的评审,把那份儿拿来我瞧。一个清白的审官儿,刚正不阿可比脑子值钱的多。”
“哎!好!”书吏连连点头,高兴应下。能抬一个好官出来,就有一百个、一千个百姓得到公正,天底下要能多几个好官,老百姓们的好日子,就有盼头了!
门外,那刑部侍郎才到大门,便撞见了宫里来传旨的太监,是小皇帝跟前的执笔太监亲自过来的,见了面先问案情,听到是陈首辅拦住了他们,执笔太监笑着道:“首辅大人心善,也是你的造化。”上头要瞒的事情,底下查了,落一笔糊涂账那是丢了面子,然若查个明明白白,那可就是掉脑袋的祸事了。
再传圣谕,执笔太监领众人进去,只剩刑部的‘愣侍郎’若有所思的站在门口。这官场上的道理,可跟书本里圣人教的不一样啊。
*
上头有意要瞒。六部衙门的案子不消一夜,便风平浪静,但太阳底下没有照不见的地儿,还是有些风声传了出来,说是段太后授意段国舅弄了个两个奴才去威胁六部衙门的大人,鼓捣着要陈阁老跟苏家和离呢。
先前就有关于段太后看上陈阁老的传言,又闹这出,再有知情者道,国舅爷府上新添了两个宫里的总管,是上头指来约束国舅爷行径的。
有脑子没脑子的想一想,也能理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
段太后瞧上陈首辅的事儿,八成是真的!
消息自然不会凭空生出翅膀往人耳朵眼儿里钻,外头这些风言风语可是苏老爷花了大价钱,找人给散播开来的,陈志高笑着拿云籁来问:“你是那个通风报信儿的小鬼?”
云籁擦干净了弯刀,往靴子里藏,撅着屁股闷声回答:“阿哲乌乌部落的忠心只献给恩人。”言外之意便是,陈志高可不是他的恩人,更做不了他的主子。
陈志高照他腚上一脚,差点儿没叫他吃个狗吃屎,得亏是这小子手脚麻利,鼻尖儿都碰到地了,愣是用胳膊肘撑着,一个前翻,生生站了起来。
“公报私仇!你要打架?”云籁攥紧了拳头要比招式。
陈志高也不怯他,笑着把绅带塞进腰里:“比划比划?你要是输了,恩人的名录里添我一个?”
他是玩笑话,云籁却给当真的听了,皱着眉头认真想了想,摇头拒绝:“不行。恩人就是恩人,恩人只有一个,添不了你。谁也添不了。”
“哦?”陈志高随口套他的话,“为什么?恩人有什么特别之处?”苏老爷到底给这些个雪山上的狼崽子们喂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们如此的忠心?
“饱,温暖。恩人是神女带给阿哲乌乌部落的赐福。”神女送来了苏家老爷,给部落的每一个人都带了能吃饱的粮食,和温暖的衣裳,没人能比恩人更重要。
“粮食和棉花?”陈志高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他打的哑谜,见傻小子愣住不答,就知道是自己猜对了,陈志高笑着摇头,怪不得呢,苏家是后梁最大的屯粮大户,散收的暂先不论,但是平江府常家那每年二三百万石的新粮,从鸦羽渡口北上走一路便能短一半儿去。
他见过家里的私账,分流支走,悄无声息的把各处用度全都划在公账里面,后梁自有国情在,粮食这玩意儿不同于火器,又没外人使了眼睛盯着,只需面上走账漂亮,多了少了谁也瞧不出来。黑老六那儿的一处,雪山一处,今年又添了东边海上的一张嘴,再加上雪山上的部落,零零总总下来,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呢。
陈志高顿时明白了,当初那五十万匹丝绸,小丫头为何气成了那样,一项照一项,苏家看起来家大业大,不愁银子来使,可这么多张嘴等着贴补,丁点儿差池都出不得。
云籁嘴快说吐露皮,可他脑子不傻,自己犯轴想了半晌,偷摸摸到上房把事情同苏老爷说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苏老爷笑着摇头,叫人拿甜甜的花茶给他吃,“他虽是我的女婿,可却比我那些个儿子们都要亲。”
“可……他不是被人家瞧上了,还闹着要跟小姐和离,您还打了他呢!”
苏老爷道:“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我打他可不是因着外头的那些闲话,你也不要因为那些无中生有的谣言与他隔着心。”这傻孩子聪明是聪明,却脑子直,有时候别人下了全套叫他跳,没拐过弯儿保不齐就着了人家的道。
云籁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道:“若是他有不忠,我就杀了他!替您出气。”叫恩人不高兴的人,死了拉倒。
苏老爷欣慰道:“他倒是不能有不忠,不听话的时候却多,你须好生习武,他功夫了得,日后还得让你替我收拾他呢。”
云籁道:“再厉害的功夫我也不怕,他们学的是打架,而我这是杀人的招式。”在雪山上,若不能一招毙命,那死的多半就是自己了。
“你阿耶把你交给了我,你便同我的孩子是一样的,不要总想着搏命这些,我既给你讨了媳妇,必是盼着你能娶妻生子,我同梅梅交代过,等山下的事情了了,你若惦记着回去,便还你自由,一家子和和乐乐才好。”苏老爷总是能把客套话说的漂亮至极,三两句摊开一张大饼,叫傻小子的心牢牢拴在了苏家。
云籁沉默许久,半晌才扭捏的答了一声好。
山下的日子虽好,还能日日见着他媳妇,可他的心是雪山的心,他的人也是雪山的人。等他老了,死了,躺在棺材里动弹不得,他的灵魂也会随神女召唤,回到阿哲乌乌部落,与他的祖辈们一起守护他的同袍。
*
经苏老爷的一番点播,云籁再跟着陈志高,倒是恭敬不少。
有时某些人待陈志高不敬,他还会咬牙记仇,要偷偷动手把人做掉,陈志高一边笑他傻憨,一边给他解释官场的人情世故。云籁虽听不大懂,好在知道乖巧听话,多数时候会像一只龇牙的小狼,把陈志高护在身后,浑身的毛竖起来像是利刺,别人骂他是苏家指到陈志高身边的狗腿子,他也不恼。
三五天后,南边送回来第一封家书,和家书一同进门儿的,还有宫里送来的请帖,过了初五就算过了年,街上铺面买卖开市大吉,宫里也要办宫宴,送那些个远嫁了的公主们回婆家。
“我去这个做什么?”陈志高笑着不肯接帖子,又不是圣谕,没拿明黄绢帛写下来的东西,他可听可不听,“我家里大丧未过,正是孝期,陛下不嫌弃,可那些个金枝玉叶王公贵胄,少不得要心里别扭。”
小皇帝拿私交出来说事儿,他也回寻常人家的规矩道理。
执笔太监低了低眉:“谁说不是这个理儿呢,可……您也知道,奴婢只是来传话儿的,您这边儿不去,奴婢回宫,该怎么答呢?”小朝儿是陈志高提点上来的人,可却不是陈志高的人,他是正经经内务府衙门选出来的,不过是陈志高见他沉稳,又有内务府衙门的总管太监作保,才叫他做了这御前执笔太监。
二人互相照应,却并非主仆。
“烦你实话实说。”陈志高道。
段太后的懿旨来了三回,一次比一次得寸进尺,更甚至还蹬鼻子上脸,把那些个阉货们指到了六部衙门门口,同着朝臣们的面儿,腆着脸就上来了。
陈志高再好的耐心,也被磨干净了。
加上苏南枝这些日子又不在跟前儿,陈志高又要应付宫里的差事,又要惦记着南边是否平安,哪里有心思敷衍景寿宫的几条癞皮狗啊。
“实话实说……怕是不好吧。”执笔太监语气缓和,出了个主意道,“不若,奴婢替大人称病,只说是夜里吹了风,就病倒了,明儿个再好,也不耽误大人的公事。”
执笔太监主动帮着递了台阶,陈志高也不好不接,便应下道:“都成,麻烦你帮着说两句了。”云籁递银票上来,陈志高道,“我知道你不论这些,是给底下的人吃酒的。”
执笔太监只得点头收下,寒暄两句,转身离去,上了轿子,执笔太监才拿出银票来看,只一眼,便摇头苦笑。一千两银子,这回去糊弄的差事,可不好做了。
果然,小皇帝听到陈首辅病了的消息,先是急着叫太医去苏家诊病,原地转了一圈儿,也慢慢反应过来,这是推脱婉拒呢。
小皇帝一边是应了段太后的心思,一边也期盼着把陈首辅牢牢困在自己跟前儿。叫陈志高与苏家和离,是段太后的念头,更是小皇帝的意思,可陈志高三番两次的拒绝,泥人儿也要有三分气性,更何况,他还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呢。
“病的严重么?”小皇帝稳了稳心神,似笑非笑的挑眉问道。
执笔太监摸着藏在袖子里的银票,脑袋稳稳低下,道:“奴才瞧着,像是没病。”
作者有话说:
【不要相信苏老爷的鬼话,他除了对老婆女儿真心,其他全是生意,全是算计。】
第108章 V更新
“没病?”小皇帝脸上怒气越深。
又听执笔太监道:“陈首辅一向以内阁诸事为重,先前也曾有过病了却硬撑着不说的情况,许是……瞧恍惚了……”这一一起一落间的两个回答,反倒是叫小皇帝放心下来。
小皇帝本来就是个犟劲,疑心病重,若是方才执笔太监直接开口替陈志高说好话,那小皇帝必然以为他是收了苏家的好处,心里要生疑,可他折了个弯儿,又把陈志高表功一番,倒是叫小皇帝相信了陈志高是真病了。
“先生一向辛苦,他为朝堂尽心竭力,你们这些个奴才不该在朕面前嚼舌头的。”小皇帝又把责任推到奴才们身上,执笔太监忙跪下悔错儿,小皇帝虚虚叫起,再没提使太医去苏家的事儿,执笔太监眼明心慧,暗暗叹气,知道自己撑过了这一关。
次日朝会,小皇帝特意叫人看了陈首辅是否告假,说是人来了,他才稍稍放心,他只是想顺了母意,也是想把先生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真是同先生闹翻了脸,他却不愿。
小皇帝这边存了顾虑,陈志高却是兢兢业业的要站好自己的最后一班岗,这会儿正是关键时候,必须牢牢把局势抓在自己手里,五门提督得换,云中府外的几个兵营也得安排,待苏南枝把人带回来,一场滂沱大雨下,云中府要乱,却不能乱到根基。
君臣两个各有心思,场面上倒是和谐许多。
临下朝,小皇帝还同着众人的面,问了陈志高的病,听到是风寒,坐实了执笔太监没有说谎,点了两个太医关照,才安心回去。
“真不敢相信,这么个小家子气的性格,能管得了这后梁天下?”云籁是雪山上的人,雪山可不归后梁管,他待后梁的皇帝,自然没有旁人的那份尊敬。可他阿耶是阿哲乌乌部落的首领,他阿耶有宽阔大度的胸怀,能包容每一个族人的过错,做一个部落的首领尚要如此,更何况管着后梁这么多百姓的后梁皇帝了。
“是管不了。”陈志高点头,若有所思道,“子随父性,他这性子,倒是像极了他的父亲。”
小皇帝这脾气,可是跟他老子一模一样,只可惜,老皇帝多了几分隐忍与脑子,有周英毅这么个臭皮匠扶持着,虽无功劳,却也能维系一个权衡,而小的这个,就少了几个抬棺材的‘孝子贤孙’了。
“所以……你为什么不反了他,自己做皇帝?”云籁用自己才从《史记》上看来的一句话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志高笑:“你心直口快,还是少看这些个豪情壮志的书,我夫人书房买了不少甜甜蜜蜜的话本子,你闲来无事多翻几本,回头还能哄着琼玖高兴呢。”
这臭小子脑子直,看书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拧着那根弯儿,口无遮拦的说错什么话,可就不好了。
“这个也不行?”云籁郁闷道,“上回那本《水浒》你就说不该我看,这回又说不该,你们山下的书真是奇怪。”
陈志高嗤他:“山下的书怪?你凡认字儿也好,光拖着伺候笔墨的小子们念给你听,这算哪门子的看书?与其叫他们念这些个生涩难懂的东西,在信口胡诌给你讲一通批注,倒不如看些话本子,生动有趣,自己心里也高兴不是。”
也是苏家有专门读书给主子听的奴才,换了别处没有那几个念书的小子们,他一个目不识丁的,哪里看得了这些?可那些个念书的小子再会读文识字,史籍这些个解释的还是不通。
云籁想了想,道:“老爷给我请了个先生,说是从三字经开始教我,你不要骄傲,过些日子我也能自己看文章。”他怕陈志高笑他无知,又道,“我才不是不认字儿呢,我认字儿,只是你们山下的文字太过古怪,我们阿哲乌乌部落有自己的字儿!我们写太阳,写月亮,写风写雪,也写山里的狼和白豹子!”
陈志高道:“自由的文字岂能拿来同枷锁般的文字做比,你懂得远比我多。”
云籁虽听不大明白,但最后一句他却是懂得,骄傲道:“哼,你认输就好。”他又好心握着笔画了两个字儿拿到陈志高面前看,“喏,你的名字,你要是想学我们阿哲乌乌部落的文字,我就教你。”
陈志高欣然应下,把自己与苏南枝玩笑时的一双雅字写下,同云籁虚心求教。
再几日,便是十五,好在南边的来信传了消息,说是十五前便能回来。
过年宫里的宫宴苏南枝便没有参加,可那会儿宫里的圣谕才下来,外头都知道陈首辅家里倒了烟囱,便搪塞过去,这几日风向大变,上头有先帝爷压着,小皇帝的圣旨虽传了下来,可却也不敢光明正大驳了先帝爷的意思,那柄玉如意,到底是起了作用的。
然团圆节这一日,苏南枝还是要出面的,陈志高坚定不移的护了她这些天,她总该站出来露露脸,也好叫外头的人知道他们夫妻恩爱。
正月十三一早,苏恒在应城偶石清观李神仙,热热闹闹把人请回家去,消息在云中府传开,求访递帖子的人不在少数。与李神仙一同回到苏家的,还有两个没路面的人,一个年轻貌美,一个沧桑而又愁容。
苏南枝搀着钱婆从马车里下来,苏老爷亲自迎了出来,见了钱婆便给磕头:“姨妈。”
钱婆是寿安郡主正儿八经的亲姨妈,他在沘阳公主府借住的时候,便跟着寿安郡主喊了姨妈,如今故人相见,苏老爷不禁老泪纵横。
钱婆倒是胆怯许多,这云中府是她的家,更是她落败之地,她当初不敌那贼人,狼狈而逃,故地重游,美好的、厌恶的、渴望的、骇人的,所有好的不好的回忆全都恣肆地朝她扑来。
钱婆定了定心神,抬手叫起,苏老爷骄傲了大半辈子,同着老皇帝都没有这份儿恭敬,倒是在钱婆面前谦卑许多。磕了头起来,细心搀扶着钱婆往上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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