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说出来的过错是这些,更有没说出来的不是呢,冯袂仗着与陈首辅关系亲近,在内廷随意出入,没少做贼眉鼠眼讨骂的事儿,先前是女帝懒得搭理,今儿教育一回,也算是拿他做了榜样,以儆效尤了。
“老臣……惶恐……”冯明远打人的棍子慢慢丢在地上,脑袋垂下,颤巍巍不敢抬头一眼。
云籁又转述陈首辅的吩咐,让冯家好生伺候冯袂,可别落下病根儿,才看向卑躬屈膝的冯家众人,笑着道:“准备准备,进宫谢恩吧冯将军。”
“是。”冯明远应声。
待冯明远进宫谢恩回来,冯袂躺在榻上已经涂好了药,老爷子进屋咳嗽一声,再没有往常的声如洪钟,冯袂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儿,趴在那儿不敢吱声。
“这会儿知道安分了?”冯明远奚落一句,摆手叫底下的人出去,屋子里只有祖孙两个,冯明远捡起一个橘子,坐在炭炉子前慢慢剥。
冯袂等了一阵没听见骂声,抬头却见老爷子却在那儿吃橘子,嘴角抽抽,“您不骂我了?”
“想骂,累了。”冯明远塞一瓣儿橘子进嘴里,撩眼皮看他一眼,“听他们说,是云参军亲手打的,云参军身手了得,想必力气也不会轻了吧。”
老爷子声音里夹着笑,分明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冯袂屁股又疼,委屈道:“您还是打我一顿吧。”云籁他们笑一百声,他也不难受,可老爷子一句累了,他听在心里比打一百回都难受呢。
冯明远把吃一半儿的橘子带着皮放到炭炉子上,炙热的火气将橘子皮加热,果子的香气弥漫开来,酸酸的钻进鼻孔里,冯袂抽搭一声,吞一口口水,声音叫冯明远听见,笑着问他:“馋果子了?”
“我不吃。”小冯大人嘴硬道。
“这会儿想起来不吃了?”冯明远骂道,“别人给什么你看都不看只管往嘴里扒,人家给你什么你都敢要,我的小冯大人啊,你祖父老喽,就你这么一个孙子能顶事儿,你再胡乱蹦跶两回,多少个军功也不够给你说情的份儿!”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你看女帝和善,陈首辅好性儿,就胡言论语,与人说了什么?”冯明远提醒他,“酒后无德是小事儿,酒后混说了些什么,可就有大有小了。”
冯袂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说了啥,侧着身子要为自己鸣不平:“我没有!”他可是听话的不能再听话了,就连吃酒玩闹也是同云籁,苏家几个朋友一道,这些都是天子近侍,哪能有……
忽然,冯袂想起小年夜那回,在宫宴上自己吃醉了说过的那几句话……略微有些心虚的打听:“是……南边的事儿……”
冯明远冷笑着看他,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抬手照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小王八羔子,得亏还能想起了呢,要是连这都给忘了,日后怎么死的且不知道呢!”
好好的说什么不好,偏是同着那些嚼舌头的说马赣河什么事儿?如今南边正在议和,女帝有心从西边下手,要是因为马赣河的消息影响了南边的议和,便是打杀了这臭小子,也抵不过误了南平州的罪过。
“我……我不过是提了认识黑老六的……也就那一句!真的,我就说了一句,不轻不重,再没别的!”冯袂知道辩解不了,只能把事情往轻了说。
冯明远私着他的脸,没好气道:“蠢驴一样,一句?一个字儿也不该由你嘴里出来!”冯袂是陈首辅跟前儿的人,他说出来的话,听在外人耳朵里,那就是陈首辅的示意,陈首辅是何等人也,真要恼了都不必自己动手,女帝就能先要了自家这小崽子的性命。
冯明远拾起碳炉子上的半个橘子,准准的丢在冯袂的怀里,警告他道:“惦记着你屁股疼,就安心在家里养伤吧,酒是要戒了,以后那些狐朋狗友,也不得见了。”
“是。”冯袂有委屈不敢开口,只能乖巧应下。
冯明远走到门口,又扭头交代:“等屁股不疼了,记得进宫谢恩,再去给陈首辅磕个头。”今儿的阵势,说是凑巧,可他却是看得出来,女帝是真的恼了,自己进宫谢恩,在天街外头跪了一个时辰,里头竟是没叫进,陈首辅可没有这么大的脾气。
“孙儿知道了。”
冯明远无奈摇头,想着再叫他长记性,又扯了一句谎话吓他:“要是没有这一出,陛下的意思,是叫你去南平州的,南平州要热闹起来了,我先前还替你求过情呢。”冯明远太息一声,道,“可惜咯,某人运气不好,自己造了个孽障。”
第146章 V更新
冯袂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战场杀敌,走祖父走过的路,踏遍祖父立下军功的每一寸地儿。他在宫里挨了打,丢了人都没掉眼泪,可听到祖父说自己错过了要去战场的机会,当即急得红了脸。
冯老爷子圆满完成了陈首辅给的任务,嘿笑着出去,把身后嗷嗷大哭的臭小子丢在脑后,他老了,管不住了,也是这臭小子的福分,得首辅大人青睐,以后啊,他就只做个甩手掌柜喽。
而屋里嗷嗷大哭的那个,却丝毫不知,就在自己鬼哭狼嚎的时候,祖父受陈首辅召见,没人问过他的意愿,便将他未来的路置妥了。
*
伤筋动骨一百天,真也好假也罢,冯袂都得在床上躺个三四个月,原由无他,南边的和谈真出事儿了。
冯袂挨打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可挨打的缘由却一点儿风声没透出来,往常宫里的消息不过一个时辰就能丁丁点点从指头缝里漏出来,可这次再去打听,传旨的太监竟连银子也不敢收,摇头直说不知道,生怕牵连上半点儿。明眼人看的出来,必是宫里的意思,借着冯袂的事情,要断了这些把不严的嘴。
“该是他们那些嚼舌头的被敲打敲打。传里头的消息也就罢了,可咱们底下的人,那回碰见那些传话的老阉货们不掉层皮的。”刑部衙门里李甫孽嘴里说着奚落的话,将年前积下的几个案卷放在老尚书的桌子上,“这一肃清,别的不说,单咱们刑部一年就能省下不少开销呢。”
之前宫里的消息被那些老阉货们拿捏,挨家挨户的到衙门口收利好银子,便是有不愿同流合污之辈,被扣上个特立独行的名头,也不得不低头乖乖把银子交了。
上头若是真下定了决心把这一弊病改了,刑部衙门一年又要省下不小一笔开销呢,这些钱拿去添置笔墨一应够用个三年五载的呢!
老尚书有些年纪了,知道天家有意叫自己这得力门生接管刑部,好心提点道:“这话你知道便好,可不兴在外头说起。”没几天儿吏部的消息恐就要下来了,京官变动不等告身,只吏部一个正式的文书,上头有女帝的御笔朱批就能上任听差。
“知道呢。”李甫孽拿老尚书做父亲一般尊敬,说话也自在许多,“也就在咱们屋里,同着您的面儿我才嘀咕两句,搁外头,我可是出了名儿的闷葫芦,上回女帝召见,还说要我活泛点儿呢。”
老尚书乐呵呵点头,想了又想,交代一句:“咱们刑部不同于别的地儿,刑部是天子手里的一把刀,锋芒毕露,带着血,这刀口的朝向,可是至关重要的。”
李甫孽笑笑,指着胸脯道:“这儿记得清楚呢,您千叮咛万交代的话,我都记着呢,刻在骨头缝里。”刑部与其他衙门口不同,户部圆滑,礼部死板,唯有刑部,只忠义二字,放能担当的起天家的信赖二字。他自入仕以来,行得正走得端,一腔热血报天子,岂会不明白这些。
老尚书道:“不是怕你不懂,而是怕你心思单纯,万一站错了队。”
李甫孽摩挲着那几本卷宗,沉吟片刻,才抬头睁眼道:“您是说……那人会有二心?”
老尚书见他终于开了窍,叹气一声,坐下来说话:“二心倒是未必能生的出,那人自入仕起,便坚定的与女帝一心,这里头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却是隐隐听说过些的,只是你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我更不便与你细说。”
“既不会有二心,那又何妨?”
老尚书笑他天真可爱,继续道:“若是真要生了二心,那就好办了,只怕这没有二心的,打着为天子行事的名义,凡他做些于天子不爽的事情,天子必不会追究他的麻烦,苦就苦了底下的人。”
李甫孽不是个傻的,结合这些日子朝廷里发生的事情,面目讶然:“您是说……冯袂那事儿,是替那人担的罚!?”
“担罚?”老尚书道,“冯家……还配不上替那人担责任呢。”冯明远那老货八面玲珑,攀上了那人的高枝儿,别说是一个孙子了,就是舍了冯家儿孙一辈,也能乐呵呵亲自奉上。
“冯袂那小子脑子灵活,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就是你说错了,他……也不会错的,能叫女帝动怒,必是一些他自己个儿知道不该提,不该做,却又不得不提,不得不做的事儿。”老尚书提点道。
冯袂可是在苏老爷子跟前儿露脸的人,若不是触碰了女帝的逆鳞,便是看在苏老爷子的面上,这顿打也落不到冯袂身上。
李甫孽眼珠子滴溜溜转,不该做的事儿……倏地,他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该不会是马赣河的事儿!”
老尚书挑眉认同,又摇头示意,教他不要明说。
南边和谈正入佳境,不知陈军犯了什么疯病,夜里调军,突袭了马赣河,说什么进山剿匪,黑水寨大当家黑老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听南边说,那窝子土匪连夜递了降书,逃至后梁境内避难。
说来也是稀奇,南边主事的人是云中府出去的,还有苏六爷这个女帝亲信任天子监察,怎么就收了黑老六这一窝土匪的纳降书?
老尚书不打算教他再提后面的话,道:“你回去夜里躺下仔细想想,那位这辈子恐是难生二心,但为自己打算,却也是情理之中,日后你坐了我这个位置,那位的话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皇位是女帝的皇位,可不是他陈首辅的皇位,忠于天子与忠于陈首辅,可是两条道路,冯家站了陈首辅身后,那刑部若想出头,便只剩下纯臣这一条道路,也是最简单的一条。
李甫孽虽不大董恩师话里的谜底,却还是恭敬应下:“这个也记住了。”他笑了笑,又提几个案子的事情,过了几日,李甫孽带着媳妇娘家给送的两坛子好酒,特意去了趟老尚书家里,吃醉一回,才把里头的门道了解了个通透。
*
有人做纯臣,譬如李甫孽这般无依无势的。有人做佞臣,譬如冯明远一类的。更有人看不清事实,糊里糊涂的要做个‘蠢臣’,譬如赵洪义这个倒霉蛋儿。
女帝亲旨下令彻查宫内消息外泄一事,查来查去,竟查到了赵洪义头上,宫里这些个走旁门左道的太监,偷了消息出去,却是通过赵洪义这张说话的嘴,散卖给各处衙门,再收银子,二八分成,如今倒是做成了一项买卖。
苏南枝闻听消息,自觉地又好气又好笑,跟琼玖两个埋怨几句,厉声斥道:“把赵大人给朕叫来,朕得好好夸夸这个蠢货!”
第147章 V更新
“您要罚他?”琼玖道。
赵洪义是苏澜的亲娘舅,又是前老丈伯子,便是抛开赵姨娘一个奴才不算,便是看在七爷的面子上分,姓赵的到底也算是半个亲戚了。七爷在南平州任差,训了赵洪义,消息传到南平州怕是不好。
“罚他?”苏南枝笑道,“吃饭砸锅,千刀万剐也使得。”
“不必给他体面,只是怕……。”琼玖拐指头比了个七,“一个赵洪义事小,就怕咱们因为这个,而伤了一个好人的体面。”
听出她哪儿已经有了打算,苏南枝道:“把你的法子说出来,我听听。”
琼玖如是道:“既然咱们已经抓出了硕鼠,大张旗鼓反倒是掉了身份,可若是说轻了,他反倒变本加厉,依奴婢的意思是,轻斥避过,见不得人的罪过,自该用见不得人的法子处置,这事儿您别多说,剩下的且交给奴婢就是。”
苏南枝知道她的手段,又道:“若是抄家,且安置了赵家姑奶奶。”赵家姑奶奶,指的是那位被苏澜休了的赵家小姐,嫁了人的姑娘回家,便是小姑奶奶了,苏南枝以这个称呼唤她,于私不于公。
琼玖听了这话,知道是上心了,试探着问:“我寻思着,放在哪儿都不大合适,先前老太妃还活着的时候,出家的那座寺庙倒是妥帖,山深林静,也省的再添别的麻烦。”顺嘴提起家里老爷给七爷的安排,“昨儿个家里送信儿,说是老爷给七爷看了一门儿亲事,老爷不好把人叫家去瞧,还说着得了空让咱们把人叫到跟前儿,瞧瞧品相呢。”
“放庵里也不失为一项处置。”小赵氏专横跋扈,赵家从头到尾也没动过心思管教,和离后又三天两头的找借口往七哥跟前儿显,真不约束着些,恐怕便是七哥再娶了,也安生不得,苏南枝拿定了主意,又问起再相看得姑娘是哪家的。
琼玖不禁咧嘴笑了起来:“他们家啊,说出来您肯定记得!”
“谁?”苏南枝好奇追问。
“就是二十多天报了十七封奏疏那个。”琼玖歪头,“相州总督詹云泽。他家老太太也是个唠叨嘴子。”
苏南枝蹙眉,看着她道:“怎么是他家?”细想了一下,“他家不是只有个儿子么?哪里来的姑娘?”
琼玖笑道:“不是詹家嫡出的女儿,是庶出的,却不在詹家夫人名下,仍是姨娘养着,小时候跟着詹云泽在相州长大,去年南边两州起了动乱,詹云泽才把闺女给送回本家养着。小年那天的宫宴,跟在詹老太太身后的便是。”
“詹家是打定了主意要给这个女儿抬体面了?”苏南枝讪笑。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带进宫宴,詹家打了一手好算盘,这其中更少不了内务府衙门的太监们。
琼玖恍然明白,唏嘘道:“还真是好手段呢。能把主意算到家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该如此。”
苏南枝冷哼:“他们那些不安分的心思,不如这样,叫云籁去领上内务府衙门的差,你从中使力,雷霆手段好生调理调理。”周厉庭几十年惯出来的坏毛病,那些个阉狗,迟早要把后梁朝廷里见不得的东西全都抖搂出去!
想到这里,苏南枝又提一事:“景寿宫里的事情,捂严实点儿,内务府衙门怎么闹都由着你,那处是姨姥姥叫留下来的念想,却不能因为这些而坏了她老人家的名声。”
“我省得。”琼玖应下,将此事记在心里。
晌午吃饭的时候,苏南枝又把此事同陈志高提起,陈志高反倒更加利落的给撺掇了主意:“不如把内务府衙门这一处给撇了,各处采买置办,由宫里统一添置,省了这中间的一项油水,也不必叫他们糊弄着叫咱们自己添堵了。”
苏南枝笑着嗔他:“你呀你,聪明一世,怎么就在这上头犯了糊涂?”
陈志高不明白,立在一旁的琼玖笑着解释道:“您是没粘手过生意上事儿,自然是不明白这一项的,宫里各处采买置办本就是为着富足了使的,便是有内务府衙门这一道油水,也不能省了去,该是公中统一购置调配,方免得这儿不足了那儿走短了的弊病,若真依着您方才□□,杀鸡取卵不得长久便是好的,这日子一长啊,各自以邻为壑,里头能掺合的油水银子可就更多了。
琼玖说的头头是道,叫陈志高听的一愣一愣的,摇头道:“这得亏咱们琼玖是个买卖上的好手,这事儿若是交给了我,还真要给办砸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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