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另一道声音在黎重岩的脑海中蓦地响起,语气里还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黎重岩却并不惊奇——毕竟他早在当初就惊怒过了。
他淡淡在心里道:“朕没有想过杀她。”
垂下眼睫,他缓缓向皇宫走去,宫灯一晃一晃的,就如同脑海中那道突然拔高了的声音——
“你少给我狡辩!我有你全部的记忆,你就是害了阿姐!你就是!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你在我身体里!”
尖利的叫喊刺得黎重岩眉头忍不住紧紧皱起来,他揉揉额角,停住了脚步,赵禄见状连忙上前,担忧道:“怎么了陛下?可是头又疼了?”
黎重岩摆摆手,没说话,却是在心里道:“别喊了!”他忍不住说:“你看了我的记忆,所以觉得是我要杀阿姐,那你怎么不信,应娄是乱臣贼子,当尽快诛之呢?!”
脑海中的声音一瞬间顿住了,下一刻,又大声道:“谁知道你这种妖怪耍的什么心计,万一是专门离间我们的呢?更何况,你刚才做了什么?!这是哪儿?!”
他气得哇哇叫:“你用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黎重岩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知道,这是自己又要控制不住身体、要“回去”了的征兆,他拼命打起最后一丝精神,转身一把抓住赵禄的袖子,艰难道:“送朕回宫……”
话还没说完,他便晕了过去,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脑海中那道变得得意洋洋的声音上——
“哈哈哈,妖物,我又夺回身体啦!这就找人降了你!”
意识陷入了一片深切的寂静中,四周是微小窸窣的水流声,黎重岩像沉入了湖中,周身一切都被黑暗与寒冷包围着。
他知道,自己这是又脱离了“身体”,下一次回去,还得要今生那个“小”黎重岩情绪激动时才行。
慢慢地、无奈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黎重岩任由自己的意识飘荡在“水中”,思索着发生的一切。
他是在回宫后的第三天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的,那天黎观月进宫来,他暴露了自己也重生了的事实,被阿姐责罚之后,黎重岩觉得胸口发闷,竟是在黎观月前脚刚出宫门,后脚他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然是两天后了。
他晕过去两天醒来,宫人们却毫无表示,赵禄作为贴身近侍,更是无半分诧异,前世作为帝王的疑心和细致在此时起了作用,暗自试探过后,黎重岩又惊又疑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晕过去两日——
据宫人说,这两日里他一直按时用膳、批奏章、上早朝,没有半分异样,可他自己却并没有任何这些记忆!
这之后,他又经历了几次突然“晕倒”,醒来后却丢失了记忆,时间从几刻钟,到半天、一整晚不等,一开始他还焦躁不安,连去找黎观月弥补关系都顾不上了。
不过,到底是经历过前世多年征战,和重生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情,黎重岩很快就冷静下来,几次试探后,他惊异而又忧虑地发现,自己重生了,却也重生的不够彻底——
现在这具黎重岩的身体里,不止有他的意识,还有今生十四岁的小黎重岩的意识。
他莫名其妙地晕过去、失了记忆,盖因那时候是小黎重岩醒了过来,掌控了身体!更令他叹气的是,小黎重岩也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甚至,小黎重岩可以看到部分他前世的那些记忆,而他却不能窥探到任何小黎重岩的想法……
两人开始争抢身体,他想要弥补和保护阿姐、与她重修旧好,顺便尽快解决应娄和南瑜,避免前世的悲惨,可小黎重岩觉得他是妖物蛊惑人心,要暗害大越朝臣、谋夺大越江山。
成天嚷嚷着要他“滚出”自己的身体,要找人来收了他,几番拉扯之下,他本来作好的计划都白费了!但偏偏不知为什么,他在小黎重岩面前并无多大胜算——
小黎重岩心思松懈时,他才能寻到机会出来,而小黎重岩一旦情绪激动起来,他的意识便会被硬生生“拽回”黑暗中,再也不能控制半分那具身体。
一开始他还试图解释自己就是前世的黎重岩,却被小黎重岩一句“那这么说,你前世杀了我阿姐,就是我的仇人,这一世,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出来,再有机会害阿姐一次吗”给堵了回来,半天说不出话,狼狈地逃回了意识的黑暗中。
所幸,经过不断努力与思索,他终于能在即使意识陷入黑暗,也不会晕过去失忆了,有时候,他还能隔空听到小黎重岩与其他人的交谈,只是不能动弹罢了。
前世的黎重岩正在意识的黑暗中静静蛰伏着,今生的小黎重岩却仍忧心忡忡地坐在御书房,望着奏章沉思。
他能感觉到那个奇怪的“意识”慢慢地在自己脑海中安静了下来,才敢松了一口气,尽管试探得知那人并不能知晓自己的想法,但他仍然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眼神在“官狱”两字上扫视,想到刚才“另一个黎重岩”夺了他的身体去见了靳纵,心思飘到了当初在他记忆中瞥到的一角:那场灭国之战里,靳家全部子侄均守节而死,而其中的靳纵,更是在战场中被匈蓝蛮子五马分尸。
看“那个人”的记忆里,靳纵似是独身一人纵马深入匈蓝大营,连杀对方两名大将后,亲自抓了个女子,叫什么……南瑜?
他本可以趁着匈蓝人防守松懈时,抓着南瑜逃出去的,可就在他即将成功之时,不知道南瑜与他说了什么,靳纵愣了半晌,竟然直接在马背上就崩溃了。
他红着眼睛,死命地掐住南瑜的脖子,却又立刻松手,狠狠抽打自己的耳光,他的脸上涕泗横流,隔着千军万马、隔着“前世黎重岩”的记忆,都能感受到他的悲痛、后悔与恨意。
就这么一瞬间的崩溃,让匈蓝人将其挑翻在马下,南瑜被救走,而他也被残暴的匈蓝人抓住处以了极刑——尸骨都被碾成了粉末,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小黎重岩心事重重地想着那些记忆,他不知道这是真的“前世”,还是那个妖物编织的幻觉,可冥冥中,他总有种直觉,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而只有真正从前世寻得秘法、付出惨痛代价的黎重岩知道,那些记忆,加上他后来查到的东西,都是真的——
靳纵是三人中最晚知道黎观月身死消息的,当初南瑜察觉到不对,当即便“断尾求生”,立刻卷了城防图连夜逃出了京畿。
她已逃至了边疆,靳纵却还在犹豫着是否要与她成婚。
当初靳纵的祖母身患了重病,是南瑜及时出手,献出了一味极为珍贵的药材才救了老夫人的命。
老夫人的病医治了两年多,彻底好了的那一天,靳父感念她的救命恩情,便问她想要什么报答,南瑜当即含羞带怯地看了站在一旁的靳纵一眼,开口求一段姻缘。
当时靳纵极为震惊,他对南瑜虽然有些钦慕之情,也多次出手帮她,但实际上,根本不像外界传的那样是由于爱慕——
更何况,在谈及自己的婚事时,他第一个想起的并不是南瑜,而是当年江南治疫途中,春草芳菲间黎观月欲言又止、似有深意的眼神。
于是在老夫人、靳父、大哥和南瑜的眼神一齐落在他身上时,一向爽朗潇洒的靳纵头一次觉得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他转身堪称落荒而逃。
他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长公主府附近,那时候因为种种事由,他和黎观月间已经几近绝交,两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即使是朝堂远远见了,看见她的那双断腿,他也因羞愧和不知怎么开口而不敢上前。
而今日被靳父提及婚事,靳纵突然想到少年时在宫中,他与黎观月还曾笑谈过各自嫁娶,那段被他淡忘的美好少年往事此时又在他心中鲜活起来,靳纵看着长公主府,突然萌生一股冲动——他好想去向黎观月求和,两人再做回过去那样的挚友……
他越想心中的喜悦越多,可当他前去长公主府时,出来见他的不是黎观月,而是宋栖。
那人冷淡地挡在他面前,眼神中有遮掩不住的不耐烦和敌意,宋栖连府门都不让他进,只是道:“靳大人前来做什么?殿下不愿见你。”
靳纵被他的语气给气笑了:“你还没有通报,怎么知道观月不愿见我?”
宋栖脸色一僵,下一瞬竟然笑了,他面容艳丽,蓦地笑起来让靳纵都愣了一下,只听他语气随意道:
“殿下早便与我说过了,她与你之间的情分,早在你选择包庇南瑜、视而不见殿下双腿受伤的那一天就断了,靳大人背叛了公主,还有什么脸来这里?”
他恶毒一挑眉:“难道靳大人还想着赔礼道歉,想要公主与你重归旧好不成?可我怎么记得,当时在北疆,靳大人可是下了军令状,拼死也要护着南瑜。”
“还有回了京畿那日,你靳家为了护着南瑜,曾对公主说什么来着?您不会忘了吧?”
宋栖一番话下来,靳纵顿时便捏紧了拳头,莫名的意气涌上心头,刚才对过往的怀念和歉意瞬间被怒火烧的一干二净,他又犯了急躁易怒的毛病,狠狠一甩袖子,转身便离开了长公主府——
他以为宋栖说这些话是黎观月授意,强撑着面子便不愿低头了。
而等他大步回到了府里,南瑜又在那时跪在他面前求他帮她,她说自己身处京畿,空有一身医术和抱负,却没人真的将其放在眼里,她必须要有一个高贵的身份,放眼大越,只有靳纵未婚妻的身份最合适。
她还说,她只是暂时占着靳纵未婚妻的名头,并不会太久。
南瑜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就像当年在北疆时,她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哭着说自己没有要害黎观月的意思。
靳纵看着南瑜,便想到宋栖说的当时黎观月跌下寒涧的事,他早就后悔了,后悔不该只关照南瑜却疏忽了黎观月、后悔了当时为保下南瑜与黎观月闹得那样僵硬,做的那样决绝……
黎观月要处死南瑜,可当时南瑜分发下去了许多药材,在众将士眼中名声极好,在外人看来,黎观月是自己掉下了寒涧,南瑜以为她死了才独自回到了军营,又“恰好”忘记了去寒涧的路,虽然黎观月双腿尽断,可南瑜也罪不至死。
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大军远在北疆荒野,天高皇帝远,没有人敢冒着会激起将士愤意的危险处理南瑜,宋栖不敢、靳纵也不敢,黎观月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
事情最后以南瑜被打二十军棍,靳纵挺身而出为她受了这顿罚而结束。
而因着大雪,黎观月的双腿耽误了时机,再也治不好了,靳纵为南瑜挡下那二十军棍时,便知道依照黎观月的性子,她绝对不会就这样放过害了自己的人。
他那时又不愿黎观月对南瑜步步紧逼,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小的青梅、骄傲如黎观月,就这么平白断了双腿……几番纠结、坐立难安下,靳纵决定等回了京畿便不再管南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愿黎观月能留南瑜一条性命即可,其余的……他下定决心,绝不会再多管了。
果然,回到京畿的第二日,长公主府的侍卫就将南瑜的医馆团团包围,而就在靳纵决定沉默以对的关键时刻,南瑜却率先找到了靳家父兄,献上了那株能够治好老夫人的药材。
她用自己神医之徒的身份,和一手医术提出了要与靳家做交换。
最后,靳家拿出了先帝曾赐下的一枚玉佩,而同样的玉佩,黎观月也有一块一样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当初先帝为黎观月定下了与乌秦少将军的婚事,却也担心她长大后不愿远嫁,便悄悄又赐下一块玉佩,其中意为若黎观月不愿嫁往乌秦,靳家便是下一个栖凤之所。
怕落人口舌,这件事只有靳家和先帝知晓,又因这道旨意其实是将靳纵绑在了黎观月身后,只有黎观月嫁娶,靳纵才可以谈婚,是以先帝承诺,这枚玉佩可抵一次丹书铁契。
他为自己的女儿留下了一条退路,却没想到这条退路竟成了用来对付她的东西。
靳家用了这枚玉佩,要她放过南瑜,靳纵知道自己这么做,便是与黎观月的关系彻底完了,可他不能不这样做。
他的父亲、兄长第一次求了他,病危的祖母等着南瑜医治,那枚玉佩只有在他手中,黎观月才会认它,靳纵在靳府一众人的沉默中,只能点头答应。
靳父本可以不用这枚玉佩,可他就是要靳纵断了与黎观月的联系、就是要靳纵彻底与新党划清界限、就是要趁此断绝黎观月嫁到靳府的可能性——旧党世家,怎可与新党之首有这样牵扯不清的联系?!
黎观月从前以为自己的玉佩是独一无二的,可当靳纵拿着它挡在她眼前时,聪慧如她立刻就明白了一切。
她收回了靳纵呈给她的那枚玉佩,当着他的面将两枚一模一样的玉摔碎,靳纵低着头不敢看她。
当初在北疆军中,他信誓旦旦向她保证“待回京畿后,你如何处置南瑜,我绝不会阻止半分”的话语还仿佛在耳边,他羞愧难当,再也生不出勇气多说半个字。
黎观月谨遵先帝遗旨,说到做到,不再追究南瑜在寒涧害她的事,可从那以后,她与靳纵真正恩断义绝。
她代表新党,靳家支持旧党,两党斗争、诡谲云波,少年时的种种情谊,就这样飘落在了北疆凛冽的寒风中。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前世线就差不多全写完了,以后的章节可能会补充一点点细节,但不会这么大篇章地写了,下一章全员就重生到齐了(~ ̄▽ ̄)~
明天开始正常更新,除周三外都在晚上12~1点更新。
第45章
黎重岩身上怎样、靳家如何焦急又愤恨地团团转……这些都不再是黎观月所关切的。她此时正看着面前一封奏折,陷入了沉思。
折子上说的是三朝会面的事,每隔几年,大越、乌秦与匈蓝便会相约操持一场宴席,宴席上谈的是交好、互惠的事,背后行的却是展示国威国力的目的,而今年恰好该大越筹办三朝会面。
这道奏章最先呈给了黎重岩,却被她给先一步截住了——兹事体大,黎观月可不愿看到,这么重要的宴席筹办一事最后被应娄和旧党一派把持。
前世也曾有这样一场宴会,只是江南大疫绊住了黎观月的手脚,待她回到京畿时,宴会已经接近尾声,而今生她重活一回,不仅提前把疫病的苗头扼杀,早早地解决了江南大灾回到京畿,还能腾出时间来好好谋划这一世的三朝会面,为自己和新党增添助力。
况且,黎观月猜测,前世南瑜在事情败露后,能那么快就与匈蓝搭上关系,必然与这次宴会有关。
应娄负责接待两国来使,在其中可谋算的东西那就太多了,他的势力在其死后由南瑜接管,而南瑜能提前拿到城防图、又迅速与那些蛮人做交易,也定是早有这样的打算,只是自己的死打乱了她的计划,否则,大越何止是十年战乱、割地赔款……
不得不说,前世应娄埋筹谋地够早,南瑜若是也能耐下性子蛰伏两年,怕不是就算最后黎观月能发现端倪,也来不及力挽狂澜。
她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寒,看似平静祥和的大越,到底藏下了多少隐患?
一想到前世这些内奸与匈蓝人勾结卖国,黎观月就恨不得立刻提剑杀了两人,只是杀人容易,挖出背后的根系才难,她只能不断劝诫自己以大局为重,至少先毁了应娄利用匈蓝人的那份心思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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