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观月听了这话,倒是很意外地挑眉看了一眼黎重岩,只是他又低下了头,看不清神色。她收回目光,悠悠地道:“靳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笑眯眯的样子显得无害极了,靳父此时却再也强硬不起来了,甚至还从心底无端升起一股恐慌和凄凉来——往常还能借着皇帝的势与黎观月斗一斗,可现在,他们旧派怕是一丁点儿最后可依仗的东西都没了。
靳父嗫嚅着嘴唇,半天没说话,黎观月支着下巴悠闲地看了一会儿他青青白白的脸色,等得烦了才下了逐客令:“那便这样吧,等骆氏的人去兵部任职,靳大人记着好好关照一二就行。”
“靳大人爱子心切,必然不愿看到靳纵在北疆受苦,骆氏在边疆经营多年,虽然回京,但也还能在那里说上几句话的,您好好待人,靳纵也就能更受些照顾。”
这话里话外就是在明晃晃的威胁,靳父自然听了出来,他瞪圆了眼睛看着黎观月,仿佛不相信这话会从她口中说出。
不死心地又望向黎重岩,他想求情,可黎观月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瞥过来,他全部的话就哽在喉头了。
良久,靳父才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个礼,颤颤巍巍地道:“……是,殿下的吩咐,老臣必当……竭尽所能。”
目送着两人出了殿门,宫人也依次退下,殿内又恢复了安静,黎观月沉默地看着自己衣裙一角繁复的花纹,良久,才突然开口:
“什么时候换的人?”
黎重岩蓦地抬眼看她,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嘴唇动了动,道:“阿姐怎么看出来的?”
黎观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嘴角出现一抹略带嘲讽的笑,道:“黎重岩,你忘了,这一世这个时候的你,正是受人挑拨、开始怀疑我的时候,根本不可能说出‘阿姐说得都对’这样的话来。”
黎重岩脸色一白,羞愧地低下了头,低声道:“我出现……也没多久的,就在刚刚进入殿内的时候,一开始确实不是我,城门外迎接你的也是我……”
他的语气口吻卑微极了,小心翼翼的,黎观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此时根本没心情与他演“姐弟情深”的戏码,她摸了摸鬓角,开口道:“我在北疆做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黎重岩猛地一怔,脸色瞬间变得僵硬,他攥紧了手,半天才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来就想走,背影看起来仓皇又狼狈,就差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什么也不听了,黎观月冷眼看他逃避的样子,直到他匆忙走到宫门口,她才猛地一拍桌子——
“黎重岩!你还想逃避?!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像个懦夫,堂堂正正地把你那些心思说出来!”
黎重岩的脚步狠狠一顿,站着不动了,像一樽塑像,木然又固执地立在那里。
他还要嘴硬,梗着脖子道:“我真的不懂……”
黎观月简直要被他的态度气笑,闻言便直接摔了茶盏,飞溅的瓷片与茶水溅到黎重岩脚边,碎裂的声音让他脊背抖了抖,可他还是强撑着不转头。
“你还是不懂。”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满是失望和疲惫:“你用人不清、怀疑我这个亲自抚养你长大的姐姐、想要把我扳倒,因为这些,所以我怨怪你,我恨铁不成钢,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一了百了,解我前世死无葬身之地的仇。”
她的声音里透露着狠戾,不是说狠话,黎观月确确实实是对前世那个冷漠的弟弟完全失望,刚得知黎重岩也是重生而来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恐惧——恐惧再落得前世那样的结局。
强烈的恐惧让她一度产生过弑弟的想法,就当做是为前世的自己偿命了——
可这个想法,在得知这一世尚且还年幼的小黎重岩仍在时狠狠动摇了。
“我们是同胞的姐弟,父皇母后唯二的孩子,手足之情、父母临终所托,这些东西都太重了,重得我下不了手。”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黎观月深呼出一口气,才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平静下来,对着那道僵硬在不远处阴影里的身影道:
“我不会杀你,但不是因为你。黎氏先祖拼上生死厮杀得来的山河不是交由你糟践的,你守不住,那就换我亲自来。”
秋日的光与影自雕花窗滤进来,屋外风吹动树影,簌簌而响,黎重岩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他不敢转头,不敢将早已泛红的眼眶和满面的泪让黎观月看见。
他紧紧咬住下唇,直到那一片被咬得血肉模糊,口中传来血腥味儿时才能勉强将心中的难过压下,转化成一片强撑着的、千疮百孔的镇定。
他最承受不住,还是阿姐对他的失望啊……
“阿姐想要做什么,我绝不会拦……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欠大越的……”
黎重岩以一种极极低的声音勉强说出话来,可话语到最后还是泄露出些微的痛苦来,他再也忍不住,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咬着牙一抹泪,不等黎观月回话,就拉开殿门大步逃离了出去。
一室寂静,风从远处捎来桂花的香气,萦绕在黎观月身边,日影移动,她就这样端坐在原处,静静地坐了很久,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
自那天靳家父子回去后,靳府便一反常态闭门不再接待客人,靳父更是换下了自己在兵部的得力心腹,将刚回京的骆二安排在了那个重要的职位上。
而京畿中也慢慢流传起了一个传闻,说是皇帝现在极为依赖信任他的姐姐,也就是当今长公主殿下,不论是什么政令,都要先给黎观月看过、得到她的首肯后才颁布,现在的他,已然是一傀儡了。
众人越传越离谱,直到有大臣不明所以,真的在朝堂上如往常一样参了黎观月一本,说她手眼通天、胆大妄为,有狼子野心,恳请皇帝彻查。
一句句陛下,声声恳切、字字泣血,可黎观月看得分明,那些人嘴角奸诈的笑意和阴狠的算计遮都遮不住了。
黎重岩坐在高位上,冷眼看着殿前的旧派群臣们吵得不可开交,看着看着,那些臣子的眼光聚焦在了他身上,一声比一声激昂地叫着,要他给个说法。
说法吗?黎重岩低头笑了笑,紧接着在众人大惊的目光里突然吐出了一口鲜血,脸色转瞬间变得煞白至极,转而软绵绵地从龙椅上一头栽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黎观月立在殿下,身上锦服干净华美,粲然夺目,不像前世最后见到她时,她一身受他而害的污泥,成为他今后的夜夜梦魇。
……
黎重岩病倒了,这个结果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元德三年秋,御医诊断黎重岩患了怪病,难以治愈,黎观月广发邀帖,诚邀天下能人异士进京,为黎重岩治病。
神医谷派人来过,一并交了投诚的文书,从此后便也属于大越管辖,虽然朝廷驻军并未能进入谷中,可从今之后,谷中弟子都要接受朝廷编书在册、严加管理,对于丽嘉黎观月而讲,就已经达成了目的。
一波波人来了又走,天下奇药流水一样的被送入皇宫,黎重岩仍不见好,甚至到了日日呕血、缠绵病榻的地步,朝政大事大半交到了黎观月手中,新党风头正盛,一条条政令被执行下去,大越官场兴起一股“除旧迎新”的清风来。
元德三年冬,黎重岩久病难愈,昏迷数十日,黎观月作为皇帝亲姐,被任以监国之职,加上她原本受先帝封下的辅政公主身份,实际上,她已经成为了大越最具权势的人,就算皇帝醒来,也丝毫撼动不了她的位置。
两月后,旧党庡一派借为皇帝祈福名义,请来众多妖僧,想要以黎观月是女子参政的理由来解释黎重岩的怪病,借以“清君侧”。
事将发之际,骆氏亲兵便阵列京畿之外,江南王府川宁郡主由运河送来大批粮草;当时受崧泽郡大疫折磨的众多百姓送上万民书,痛斥旧党野心勃勃、残害忠良、妖言惑众;而曾经旧党一派的靳府又突然临阵倒戈,宣布与旧党割席。
风云际会一朝变,天地已然换了新颜色。
如此情境下,在看到黎观月那气定神闲、云淡风轻的模样,旧党的人怎么会不清楚,一切原来都已经在她的掌控之下。
这场局从她重生那天开始筹谋,丝丝缕缕已然将所有人网在了棋局中,要做妙手、还是弃子,都已经不再由他们自己选择。
长公主之势,已经不可阻挡了。
旧党不战而败,朝堂迎来清算,一片萧瑟中,黎重岩只短暂地醒来过几次,却什么都没做,算是默许了黎观月的动作,他最终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在新旧交替、阖家团圆的爆竹烟火声闭上了双眼。
死前,他亲自拟了圣旨,叫了在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元老们前来殿内,将皇位传给了黎观月。
尽管还有人对女人当政有意见,可大军就在京畿城门外驻扎,黎观月南平大疫、北定边冠群的功绩远扬,黎氏宗室被她压得死死的,这些小小的意见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便被悄无声息的平息了——
毕竟,大越需要的是一位开明、贤能、果决的君主,而非是拘泥于男女之分的成见。
更何况,黎观月是真的手里有兵,也敢杀人。
黎重岩驾崩,黎观月走上了至尊之位,问鼎九五的那一日,天朗气清,京畿难得放晴,厚厚的积雪堆在屋檐,红墙绿瓦间,映衬着明黄色的帝王仪仗。
大典的最后一步,是登上高台处接受群臣俯拜,黎观月转身回首,她所站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京畿的盛景,繁华尽收眼底,出乎她自己意料的是真的处于这个位置时,她竟然格外平静。
她的目光慢慢扫视过众人,遥遥的与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相望——那人带着兜帽,遮得严严实实,透过那双眼睛,黎观月看到前生今世两个灵魂在交织,两人静静地对视片刻,对方深深地弯下腰,随着钟声响起,为新皇行礼。
她曾经问过黎重岩,诈死退位后会去哪里,他只答自己想要游历山河,去看一看上辈子没有守护好的江山,黎观月反问他怎么耐得住一生漂泊,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呢?
黎观月恍惚间想起,当时的黎重岩只是笑了笑,带着些歉疚,轻轻和她道——
“青灯古刹祈福,为天下,赎罪,为自己。”
落子无悔,今时一别,才算是真的别离了,到底是他们姐弟缘分浅淡。不过,隔着前生今世种种恩怨纠葛,这便也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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