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观月看着面前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并不想与他这样纠缠下去,京畿秋已凉,她想回公主府了,于是,她客客气气地再次拱手行礼,说道:“陛下,臣已离京多日,路途奔波漫长,现下十分想回公主府略作休整……”
“不行!”
一听这话,黎重岩瞬间瞪大了眼睛,情急地喊道:“你,阿姐,你不能就这么回去啊……我,我在宫中为你准备了庆功宴的,我们好久没见过了,我好想你,我们吃一盏酒,看看歌舞……”
“……就像以前一样,就这一次,行吗?”
他连声说道,说到最后,话语里已经带上了惶然和焦急,就差直接乞求她了,一双眼睛已经急得泛红,死死地拉住了黎观月的衣袖。
黎观月轻叹了一声,坚定又缓慢的将他的手拉下去,道:“陛下也是知道的,臣一向不喜热闹,庆功宴倒是不必。至于吃酒观舞之类,陛下贵为天子,多得是人陪您做这些。”
黎重岩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恳切道:“可是那些人不是你,你是我的阿姐,我们是亲人,他们怎么能和你比!”
“阿姐,求你了,只这一次,就一次。”他卑微地求道,一国之君的气概都不顾了,当着众人的面,话语里的讨好呼之欲出。
黎观月静静地看着他,浅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过,有我这样野心勃勃的亲人,还不如做个孤家寡人吗?”
黎重岩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哪儿,只听黎观月又慢悠悠地提醒他:“从前我倒是上赶着、求着找你一起膳食、一起吃酒,你也很硬气一概推脱,所以,现在你做这些又有何用呢?”
讽刺地笑了一下,黎观月轻声道:“陛下,臣累了,想要尽快回府。”
黎重岩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后退半步行礼,转身上了马车,车架向着与皇宫相反方向的公主府驶去。
还在原地的一众朝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陛下与长公主站着说了几句话,他们的陛下就像丢了魂般站在哪儿一动不动,而黎观月却扬长而去了。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大着胆子上前问:“陛下,那这庆功宴还办吗?长公主的车架朝着公主府去了……”
“……都散了吧。”黎重岩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苦笑了一下,心里却像被一只手攥紧了一般难受。
就在这时,一抹熟悉的身影却出现在了他的眼帘中,黎重岩眯了眯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远处的身影——宋栖?
那个跟在黎观月马车后不远的人,竟然是宋栖?!
一霎时,巨大的不甘和嫉妒就充满了黎重岩的内心,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指着宋栖的背影就怒喊道:“宋栖!你怎么在?你哪里来的脸面在这儿?!侍卫呢?给我追上去拦住长公主!”
黎观月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马蹄紧密沓来的声音,她警觉地睁开眼,将帘子撩开一条小缝隙,季延策马过来,凝神观察了一小会儿,才凑近低声对她说:
“殿下,是冲我们来的,不过似乎是来传达皇帝指令,那些人身上没带兵戈,最前面是个传令官。”
传令?
黎观月皱眉,有些不耐烦:“他还有什么话不能一起说了!”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停在了马车前,靛蓝袍子的传令官下马,迎着黎观月居高临下淡漠的眼神,硬着头皮禀报:“长公主殿下,陛下有令,召见随您一同回京畿的宋栖,您可以回公主府休整。”
召见宋栖?
黎观月微微蹙眉,心中瞬间涌起万般思绪——黎重岩突然召见宋栖干什么?前世两人曾经合谋对付过她,由不得黎观月不多想。
她的目光掠过传令官与不知何时到来的宋栖对上,对方眼底情绪晦暗复杂,犹如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霾般令人琢磨不透。
“本公主又改了主意,数日未见,还是想念陛下的……既然传召宋栖了,那便由我带进宫去罢。”
她对着传令官说话,眼睛却探究地在宋栖脸上扫视过去,宋栖却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确实不知道黎重岩传召他做什么,只是……宋栖的心突然坠了下去,沉甸甸的。
只是千万、千万不要是他想得那样……
黎重岩先一步回了皇宫,面色沉沉地在宫殿中踱步,他的脑海里不断的闪回着前世今生的一幕又一幕,每每想到宋栖,他心中的火气就更大一分。
当初委派去往北疆的官员时,靳纵与宋栖都属于应娄的势力送过去的——那正是他沉睡着,这一世的少年黎重岩清醒时做下的决定。故而他竟然忽略了,在北疆的这么多天里,那两个前世与他一样犯了错的人,竟然一直都陪在阿姐身边!
就依照宋栖那个阴险歹毒、心思缜密的性子,怕不是已经通过花言巧语,骗取了阿姐的原谅了,才能随着黎观月又回到京畿,还走在靠马车那么近的地方!
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在黎重岩内心翻腾,更多的是嫉妒与不甘心——凭什么啊,凭什么他宋栖一个外人都能得到阿姐的心软,而他这个亲弟弟却处处碰壁,每一次见阿姐都得不到好脸色?!
黎重岩越想越委屈,又气又急,又妒又怨,牙根都要咬出酸水来了,还是忍不住一把将手中的玉珠串儿扔向了地面泄愤——
噼里啪啦……
门恰好在这时开了,珠子到处弹跳滚着,滴溜溜到了来人脚边,停住不动了。
“宋栖,你——”
黎重岩抬头怒喝,看清来人后,话到一半突然噎在了嘴边,他讷讷地张了张嘴,干巴巴道:“阿姐,阿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回公主府休整了吗……”
黎观月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玉珠,抬脚踢开,淡淡道:“你要召见宋栖,我来听听你们俩有什么事,非得要我不在时才能说。”
她悠然落座,话中的意思却让黎重岩脸色涨得通红,他讪讪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姐,我不是防着你,我只是……只是想问宋栖几句话而已,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艰难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黎观月笑了笑,没什么波澜道:“咱们姐弟俩,虽然谁也不信谁,但有些小事还是不用隐瞒的……”
见黎重岩听到后半句话赞同地连连点头,只是想要开口辩解“谁也不信谁”时,她又接着道:“既然这样,人我也带来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前世今生,咱们两人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宋栖今生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前世记忆,他只有一部分……”
“没完全恢复?这不可能!”黎重岩脸色难看地直接打断了黎观月的话,作为知晓重生秘密的他来说,没人比黎重岩更清楚,宋栖是绝对不可能还没有恢复所有记忆的,除了被施咒人,施咒人都是完整的记忆——
所以,是宋栖骗了黎观月,或者说,他妄图通过再一次的欺骗来博取黎观月的好感、同情甚至原谅,这个恬不知耻的小人!
他气得发抖,此时宋栖也恰好进入了殿门,一抬眼就对上了黎重岩满含怒气与仇恨的眼眸,他的心尖颤了颤,划过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见黎重岩激动道变得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阿姐,你被这个骗子骗了!他根本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什么缺失的记忆?谁缺失了他都不会缺失!”
黎观月抬起眸,皱眉看向两人,黎重岩激动得脸色通红,而宋栖被这一番话说得顿时脸色煞白,有些慌张地看了过来,又堪堪将目光避开。
只这一瞬间,她明白过来了黎重岩话中的意思,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转向宋栖,又转向黎重岩,看了两回后,黎观月突然冷笑了一声,说不出的荒诞感在她的心头蔓延,她甚至有些恶心。
原来一个个的,是来她面前作苦肉计、作小孩子告状攀比来了——面对前世背叛过自己的两人,这种行径只让黎观月觉得可笑、荒唐。
她站起身来,神色冷冷的,此时黎观月也彻底没了和这两人周旋下去的心思,不管他们怎么说、怎么打算,一切就按照自己之前在北疆归程中想好的来吧——
还谈什么原谅呢?她想想就恶心。
见她起身抬步欲走,黎重岩急了,他没看到黎观月眼底的倦怠和不耐,只当做是阿姐不信自己的话、或者是信了,却还是选择原谅宋栖……凭什么?!
他恨恨地开口大声道:“阿姐。你不原谅我就算了,我总会慢慢让你看到我的真心,可是、可是你万万不能原谅这个人,这个人害你那么多,他才是最用心险恶的人!”
黎重岩用最仇恨的目光死死盯住宋栖,在对方脸上终于看到了一丝平静面具破裂的迹象,他继续道:“你要是不信,那不妨问问你眼前这个人,我们的左丞,前世你腿断了时他都做了什么!”
第65章
宋栖的心一阵一阵的发着寒坠下去,巨大的恐慌在此时席卷了他全身,他用几乎是乞求般的绝望目光看向黎重岩,眼神中都在哀求他住口——
别说了,求你别说……
“当初在寒涧,宋栖根本不是找不到你,他一直都在,他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冰雪里挣扎,却见死不救,阿姐,谁都可以求得你的原谅,可唯独他!他宋栖不行,他不配!”
黎重岩几乎是颤抖着声音吼出了这番话,宋栖的面色一瞬间苍白得没了任何血色,他遍体生凉,竟然有些站不稳身形,心虚地连头也不敢转,更不敢去看黎观月的脸色。
黎观月欲走的脚步在听清楚黎重岩的话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眼睛死死地盯着黎重岩,复而转向宋栖,看着两人一字一句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是问句,可她的语气极其平静,眼神如刀刺得对面两人不敢与她对视,宋栖已经冷汗涔涔,往后倒退着逃避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直到后背抵住冰凉的柱子,才踉跄着滑坐在地上。
黎观月看向黎重岩,眼神幽暗淡淡道:“你来说,事无巨细、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什么叫‘他一直都在’。”
黎重岩紧紧攥住拳,脑海中不断回忆起前世宋栖向自己坦白时的情景,就算是已经过去数年,又已重生这么久,每每想起他还是气愤不已——
“前世你……死后很久,宋栖醉酒说漏了嘴,他说……当时北疆冬战,南瑜从寒涧回到军营时,他就出去找你了,他也确实找到了你——我们的左丞,属实聪慧……”
黎重岩说着,语气中带上了讥讽与愤恨,想到接下来的事,他连声音都发紧了——
“可是,宋栖没有救你上来,他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寒涧下面翻滚挣扎、眼睁睁地看着你双腿断了,血流了那么多……一天天、一日日,你在寒涧下面冻坏了腿,只能用手臂爬上峭壁的时候,他就在你身后,看着你,却从没有出手……”
不仅如此,宋栖还劝离了所有靠近寒涧的人,他有意无意地编造假消息,让那些来寻找黎观月的人都去往反方向,而他则则守在那里,冷眼看着黎观月痛苦、挣扎、绝望,直到确认她的身子真的坏掉。
他说这些时,宋栖蜷缩在廊柱下,面容惨白,无力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双手青筋突出,在他自己不知不觉中,泪已经流了满面,顺着下颌落在衣襟上,晕染开大片水渍,可他连看都不敢再看黎观月。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了。
黎重岩说这些话时,黎观月面色一直很平静,可攥起的衣袖与微微发抖的身躯,才能显示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前世被困在轮椅上病弱而残缺的那几年,一直是黎观月内心深处最不可触碰的伤疤,连起码的日常都不能自理、时时刻刻都要忍受着旁人似有若无的嗤笑与窥探……
现在告诉她,原来她的腿本不用断的,原来不是天灾,是人祸,原来她一直以为残缺后的那些亲近、妥帖的关照、不离不弃的忠心……全都是罪魁祸首的险恶伪装。
自重生来,她一直对宋栖只是远离、言语上的羞辱,从未动过杀心,不是她愚蠢,更不是慈悲,而是因为当年在她最脆弱、最崩溃、最无力的时候,是宋栖一直陪在她左右,细致、妥帖、忠心而温柔。
他是一把锋利危险的刀,可当刀入鞘、将最锐利的刀尖对向反面、心甘情愿地为她所用时,黎观月内心最为柔软隐秘的一处,也为宋栖留下了一点痕迹。
一点,但经年累月,从未移除。
可现在看来,这一点痕迹,竟然是如此的虚伪、恶心、令人生厌。
黎观月闭了闭眼,腹中到喉间突然涌上来一股恶心到将近呕吐的感觉,她将这种异样压下,在睁开眼睛时,终于看向了宋栖。
此时此刻,她真的想要亲手杀了他。
“你不是真的要害我、或者想杀我,那时候你已经完全是我派系的人,谁都知道你为长公主做事,你得罪的人,杀你都要排队。”
“于理,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情,你生性凉薄,不存在为了谁而谋害我。那么宋栖,让我来猜猜,你为何要蓄意害我断了双腿,见死不救而后又虚情假意……”
黎观月的声音极凉,落在宋栖耳中仿若冰珠一颗颗砸心上,砸得他血肉模糊、遍体生寒,痛得他想要捂住耳朵不听接下来的话,可就算他想逃避,黎观月的声音还是落了下来——
“你自以为身份低微,就将自己看得卑贱,即使遇上别人看重,也时常揣测其人的目的、是否有什么险恶居心,你心悦我,却不敢说,是觉得没把握吗?”
“你想先毁了我,让我残缺,让我被人背离,这样就好像拉我下了高位,与你齐平……哦,不对,是连你都不如,你要我陷入泥沼、浑身狼狈,才能教你如同神明一样出现,只有我卑贱了,才能掩饰住、抹除掉你当初的难堪,是这样吗?”
黎观月的声音不高,但平静的语气下,一字一句都极尽讥讽,吐露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如利剑一样戳向宋栖,将他内心最腐烂肮脏、阴暗龌龊的想法扒开来,赤裸裸地暴露在外。
话音说完,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没有动作,整个殿宇内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宋栖低垂着头靠在廊柱上,眼睫一直剧烈颤抖,却始终不发一言,黎观月冷眼看他恨不得缩进缝隙里也不敢面对她的模样,暗自冷笑。
良久,宋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踉跄着用手扶着一旁艰难站了起来,他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黎观月,他的眼里湿润,眼神却沉寂了下来——
像一只被迫撬开外壳,露出柔软娇嫩腹部的的蚌,徒劳挣扎着不被粗粝的沙石凌虐,可无济于事,只能绝望又崩溃的张合着蚌壳。
黎重岩在一旁看着他,明明宋栖好好地站着,可黎重岩觉得,他好像已经摇摇欲坠,轻轻一戳,马上就要碎了。
他望着黎观月,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还是沉默了下来。
黎观月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观察宋栖,观察这个前世她一直没能看透的——她的谋士、她的忠臣、她的亲密无间的同伴和友人。
宋栖被她的目光看得如芒在背,羞愧地抬不起头来,过去的巧言善辩在此刻一点也发挥不出作用,他感受到黎观月越来越锋利的眼神和浓重的恨意,闭上了眼,静静地等待着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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