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悠长厚重的号角声,几十匹赛马同时奔出,马蹄瞬间将地面踏得烟尘四起,让前排的穆星河吃了好大一口尘土,急剧地咳了两声。
伊徳日布赫听见,低头看着她笑道:“倒忘了这回事。”便伸手将她举了起来,让她骑坐在自己肩上。这是穆星河的爸爸从没有对她做过的事,在她心里,爸爸妈妈只有一个,而伊徳日布赫和孟和是阿布和额吉。阿布和爸爸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强壮,充满力量,就像一座山岳那样巍峨,而爸爸文质彬彬,甚至有些瘦弱,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她都是温和而有耐心的。
穆星河乍然升起,视野变得前所未有的广阔,便看见骑手们已经一溜烟儿跑远了,只能看见他们缠在头上的五彩丝带在风中飘扬,分不出谁是谁。
骑手们很快就变成了天边远远的一小撮黑影,穆星河还沉浸在方才万马奔腾、蹄声动地的震撼里,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景象,即便她年纪还小,无法描述那种心情,但无疑她能感受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阿布却调转了个身,说道:“走吧,咱们先去别处逛逛,你哥哥他们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这时候天色还早,但各处的场子都已经搭了起来,很多项目的选手已经开始在热身,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阿布和额吉带着她去品尝了各地带来的特色美食,看了一群孩子们练习射箭,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们便又回到了赛马场,这里是起点,亦是终点。
阿布估算得刚刚好,他们回来不到十分钟,天边便奔来一个小点儿,随着距离的拉近,马上的人影显出松石绿的轮廓,穆星河兴奋地拉了拉阿布的手,跟他指了指。
伊徳日布赫当然认出了儿子的身影,看来旭日干第一次参赛,便不负所望。他又一把将女儿扛在了肩上,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但再近一点,他们发现,阿木尔身后其实还紧紧咬着一匹马,伊徳日布赫看着它身上的身影,自言自语道:“看来希日莫今年确实寻到了一匹好马。”能跟上旭日干的马,绝不是简单的,幸亏今年换了它,如果这次还是察哈力干参赛,很可能不是对手。
离终点不足一公里了,旭日干催马扬鞭,准备冲刺,距离和后面一下子就拉了开来。希日莫不由大急,狠狠抽了身下的黑马一鞭,黑马吃痛,一下子就窜了上去,几乎要和旭日干并行,但没几步便又落了下去。
希日莫心急如焚,不停狠抽黑马,如此三番,黑马却一次比一次力不从心,最后一次竟然只堪堪够到旭日干的尾巴,眼看又要落后了去,他突然恶向胆边生,指挥着马,喝道:“咬它!”
那匹黑马已经累得到口飞白沫,无力思考,听到指令,本能就一口咬住了旭日干的尾巴。
旭日干吃痛之下,猛得一挣扎,整个后半身几乎都撅到半空,一下子便将阿木尔掀了下来。
为了减轻负重,骑手们参赛都不配马鞍,三十多公里都是骑在光背上,所以无处借力。但阿木尔在落地的一瞬间,脚一点地,抓着马鬃,一个旋身,便又重新回到了马背上,遂扯紧缰绳,继续驭使旭日干前行。
但旭日干却被激怒了,它的体内流着野马王的血,怎受得了这种挑衅?它根本不听阿木尔的指挥,而是疯狂地攻击希日莫的黑马,把它一张脸咬得鲜血淋漓。这么一耽搁,后面的骑手便追了上来,一个两个从它们身边飞奔而过。
希日莫的马疼疯了,不停地上蹿下跳,已经完全不听主人的指挥。希日莫扯着缰绳,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平衡,被颠了没几下,便滚下马来,所幸没有被马踩到。
阿木尔用缰绳不停抽打着失去理智的旭日干的脸,它左突右甩,就是无法将阿木尔甩下去,直到心气消弭。阿木尔一拉缰绳,它整个上半身便立了起来,落地后,在主人的催促下,不甘不愿地往前奔去。随着阿木尔不停催鞭,它越跑越快,如离弦之箭,最后领先其他骑手半个身位,冲过了终点线。
穆星河不由振臂欢呼了起来,从阿布的肩上溜下来,冲向哥哥。阿木尔牵着马过来,笑着将他的冠军彩带,挂到了她的脖子上。
伊徳日布赫从他手中接过旭日干的缰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没事吧?”
阿木尔摇摇头。
孟和一边用一根长竹片刮着旭日干身上的汗水,一边生气地念叨:“这孩子也太没规矩了,跑不过便跑不过,怎么还使这些不光彩的手段。”
伊徳日布赫其实也有些动怒,从疾行的马上摔下来十分危险,摔着还算小事,就怕被马踩到,蒙古马的蹄子连狼的肚皮都能踹破,何况是人柔软的胸腹?这么多年的那达慕下来,不知多少骑手死在了马蹄下,前几年就有一个小孩子这样没了,从那之后,旗里就不让太小的孩子参赛了,最小也得满十一岁。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人群中,希日莫牵着冷静下来的马,垂头丧气回到了终点,这次他非但没拿到冠军,连前十名都没捞着。有两位裁判走上前去,严厉地批评了他,他的头低着,脖子却梗着,显是不服气。
伊徳日布赫知道,要杀住这孩子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得找他的父亲那钦谈一谈。
他让阿木尔把马送回外围,再来找他们,他们先带着妹妹去找巴雅尔。巴雅尔参加了今年的少儿搏克,他这个做“叔叔”的自然要去支持一下,这也是一年之中,他和哥哥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机会之一,也是孟和可以光明正大看望巴雅尔的一次机会。
太阳已经升起,到处是欢乐的海洋。穆星河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蒙古人,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载歌载舞,散发着蓬勃有力的精气神。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妙的世界,一切都那么引人入胜,须臾,她被一阵磅礴而厚重的歌声吸引:不远处的草地上,一群蒙古族男人正在应和弹唱着神秘的歌谣。
乐声悠长渺远,为首的老人嗓音豪迈而苍凉,似乎在叙说着一个悲壮而恢弘的故事:
“……北方飞来的小鸿雁呀,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
要说起义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天上的鸿雁从南往北飞,是为了追求太阳的温暖呦。
反抗王爷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利益。
天上的鸿雁从北往南飞,是为了躲避北海的寒冷呦……”
伊徳日布赫看见女儿驻足倾听,跟她解释道:“他唱的是嘎达梅林,嘎达梅林是我们蒙古人民的英雄,他为了带领人民反抗达尔罕王和军阀开垦草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看着女儿充满好奇的眼睛,他不由多说了两句:“垦荒会破坏草原,让草原变成沙漠。”
穆星河瞬间就想起了那场夺去她父母生命的沙尘暴,沉默地低下了头。孟和也察觉到了,她责怪得白了丈夫一眼,拉起女儿的手,往搏克的赛场走去,然而还没走几步,她们便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星河!”
她说的是汉语,穆星河自来到向阳公社,就再也没听到有人叫起过她的汉人名字,她一时怔住,忍不住向出声的方向看去。
果然是熟人,托娅老师正一脸惊喜地看着她们,看见她转头,不由小跑了几步过来。她身旁跟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年纪与她相仿,见她跑开,也提了步跟上。
孟和见了她很是高兴,跟她打了声招呼,“托娅老师。”
托娅到了跟前,蹲下身,轻轻扶住穆星河的胳膊,温声问道:“星河,你过得怎样?”
她上下打量着她,发现她明显黑了些,皮肤也不像原先那样细嫩,但她也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壮实了很许多,似乎心情也开朗了些,不由万分欣慰。
伊徳日布赫却跟那位穿军装的男人打了声招呼,“任场长。”
原来他是向阳公社畜牧场的副场长,去年才退伍转业到这边来,他们平常打过几次交道,算是相识。他因为常年在边防当兵,耽误了人生大事,今年三十一了,还没有成家,所以,伊徳日布赫很快就明白了他俩凑在一起的原因,定是有人牵线,趁着这次那达慕盛会,让两个大龄青年接触一下,却不想让他们给碰上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命运的伏笔
托娅心里一直记挂着穆星河,以前在红旗公社小学,她和穆老师一家虽然不是格外亲近,但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一些情分在。他们去世后,穆星河的事情也都是她经手的,更多了几分牵扯。她方才还想着,孟和大姐会不会带她来那达慕,如果来的话,她还能见一见,没想到就遇上了。
孟和对她的印象很好,觉得她应该也是关心穆星河的近况的,便将她就医的情况与她说了。托娅才知道,父母的突然离世对她造成了怎样大的伤害,心中愈发怜惜。但看见孟和一家把她照顾得很好,她心里一直悬着的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这时候,孟和也看出了她和那位任场长之间的端倪,不想打扰她们,便道:“我们要去看她叔叔家的孩子搏克(摔跤),你要去吗?”
托娅转头看了一眼任场长,到底不好冷落人家,便笑着拒绝道:“我们还有别的事,就先不去了。”
孟和点点头,与她告别。走远了后,她才悄悄问丈夫,那位任场长为人如何,得到了比较正面的回答后,也放了心,便暂时将这事抛到脑后,专心去寻巴雅尔。
搏克比赛已经开始了,孟和一眼就找到了他。穆星河见惯了他在学校的样子,一时竟没认出这光着上半身、只穿一件牛皮小坎肩的小子竟是她的巴雅尔哥哥,到底是他那小胖子的体型过于显著,她很快就认出了他。
孟和额吉说得不错,他摔跤确实有两下子。她们一来,就看见他把一个比他高半头的男孩摔倒在地,获胜后,他得意地冲着场外一个方向振臂欢呼。
穆星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个身穿深灰色蒙古袍的女人,她的脸颊瘦削,眼窝深陷,颧骨却很高,看着很不好接近的样子,但在巴雅尔看过来的时候,她嘴角却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孟和拉着穆星河走了过去,跟她打了声招呼。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看着有些瘦弱,性情也腼腆羞涩,见他们过来,便躲在了母亲背后,却伸着半个脑袋,偷偷打量着她们,穆星河便把手里的风车递给了他。
他犹豫了一下,挪出一点身子,接了过去。这只风车不是那种寻常小孩子自己用报纸折的,而是用竹条圈成了水车的模样,贴了一条一条的彩色纸条,看起来格外好看——这还是那木汗做给她的——难怪能让他战胜羞涩,伸手来接。
通拉嘎和孟和寒暄过,便把目光投向了穆星河,问道:“这就是那个孩子?”
孟和眼睛闪着期待的光芒,献宝一样问道:“是啊,看看怎么样?”
通拉嘎原本冷漠犀利的神色有一点软化,她毫不吝惜地夸赞:“是个漂亮的孩子。”
听说孟和收养了一个汉人女孩,她一直紧着的心突然就放松了。孟和既然肯收养别的孩子,显是不会惦记巴雅尔了,她也就不用再过分担忧了。
没有了那些猜忌,妯娌两个难得敞开心扉说了些话。伊徳日布赫却没找到哥哥那森布赫的身影,便问道:“哥哥哪里去了?”
本与弟妹轻松闲话家常的通拉嘎闻言,却骤然沉下脸来,说道:“你去卖酒的那里看看吧。”
听了这话,伊徳日布赫面色也有点不自然,他含糊道了声谢,便匆匆离去,身后隐约传来孟和带着不忿的询问,“那森布赫哥哥还是那么爱喝酒?”
通拉嘎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孟和却愈发气恨,恨铁不成钢道,“都保证过多少回了,怎么还不长进?”
孟和很佩服她的嫂嫂通拉嘎,她坚韧、能干,把家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妥妥当当。她当初不愿意过继巴雅尔,不仅仅是舍不得,而是丈夫的哥哥那森布赫有酗酒的毛病。一喝醉了就打人,通拉嘎被他打过好几回,刚开始,清醒了,他还会懊悔道歉,时间久了,便索性摆烂,得过且过,反正蒙古女人不兴离婚。
通拉嘎也不是好惹的,他要是喝醉了想打她,她就反过来用马鞭抽他。有一年冬天,他喝得烂醉如泥,被她用绳子绑在外面一整天,直到快冻僵了,才把他拖进毡房。那以后,他老实了一段时间,但后面还是故态复萌,直到现在。
同为女人,她理解嫂嫂的苦,最后同意过继,除了不得不为,还是因为她信得过她,更有点可怜她,也许有个孩子,她的日子就不那么难熬了。果然,收养了巴雅尔后,她整个人都精神了,一心扑在了他身上,至于丈夫,只当是死了。
伊徳日布赫找到哥哥的时候,他正挨个儿摊位蹭马奶酒喝,有人厌恶地驱赶着他:“那森布赫,你不买就不要乱尝……”他无赖道:“我不尝尝,怎么知道哪个好喝?”
伊徳日布赫皱紧了眉头,快步过去,将他拉走。那森布赫犹自不愿,挣脱着弟弟的手,烦躁道:“你拉我做什么?”
伊徳日布赫盯着他,眼里压抑着怒气,他努力让嗓音变得平静下来:“你不是答应我不再喝酒了吗?”
那森布赫拂了拂袍子上被他扯过的地方,哼了一声道:“不喝酒,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你不要来管我,自去过你的日子。”
伊徳日布赫再也压抑不住怒气,一把拉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却没有进一步动作,最后,他放开拳头,悲哀道:“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那森布赫却没有任何触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四处寻找马奶酒的踪影。伊徳日布赫心中顿觉无力,他痛心地看着他,许久,终于放弃,迈着步伐沉重的步伐,往回走去。
回到了搏克赛场,场上已经只剩十二个人了。阿木尔也已经寻了过来,和妹妹一起吹骨哨给巴雅尔助威造势。
搏克是一跤定胜负,巴雅尔淘汰了一层一层的的选手才到这里,正意气风发,可惜下一场就遇到了他的此生宿敌,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里有着惯常对他的嘲弄。巴雅尔的怒火果然又被点着了,裁判一发声,便冲了过去,扯住阿尔斯楞的“昭德格”,用脚别住了他的腿,使出了一招千斤顶,试图将他撂倒。他身材粗壮,重心低,下盘稳,这是他的优势,对付阿尔斯楞这种重心不稳的高个子尤其管用,但是阿尔斯楞却只是晃了晃,反手抓住他的“昭德格”,一个过推,轻松就把他摔到了地上。
巴雅尔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冲着阿尔斯楞放狠话道:“你别得意,总有一天我非摔倒你不可……”
阿尔斯楞不以为意,反而挑衅地对他晃了两个鹰步,道:“来啊!”
巴雅尔气得上前就要打他,忽听见额吉一声嘹亮的高喊,“巴雅尔回来!”只得不情情不愿地把背心拉回肩上,往通拉嘎处去了。
孟和安慰了他一番,他很给这个一直对自己很温柔的婶婶面子,没多久,面色便多云转晴。他本来想问一问穆星河对他的搏克有何感想,佩不佩服自己,可转眼又想到,自己刚才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输给了阿尔斯楞,不由瞬间泄气。
巴雅尔的比赛结束,通拉嘎她们准备回去,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森布赫的踪影,最后她只得说道:“不等了,咱们先回去。”便跟孟和一行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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