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时,谢璨嫌弃她长得白白胖胖,唾弃她是个小胖妞,便常常在开饭前给祖母长辈说她已经吃过了,沈珏不敢多言,饿着肚子回屋。
九岁时,谢璨带着她偷跑出府去看傀儡戏,路上吃了两串糖葫芦却没戴荷包,她被小贩强行留下来,等谢璨回府取钱来救她,可她等到天黑国公府才有小厮拿钱过来。
他一回府就累得睡着,完全忘了她。
累累委屈写满了一张又一张纸,这几年里她报喜不报忧,父母过年时会来看她,一年只有一回,他们并不清楚她受到的磋磨,现在都一一写在信里。
用尽最后的力气封好信笺,沈珏脱力倒在碧云的肩侧,“我好想回家,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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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后放晴,云影映在窗纱上,翠鸟停在窗沿歪头梳理着湿润的羽毛,窗牖推开散散闷气,翠鸟“唧”地飞走了。
正正方方的厅堂高悬牌匾,堂内正中央是累丝镶红瑙薰炉,国公夫人柳氏坐于上首,府里的两位姨娘分坐左右。
沈珏今天穿了晴山蓝的衫子,比府里的丫鬟还素净,但纵使把她放在人群中,她自带光晕的容貌也会攫住所有人的视线。
坐在常姨娘身后的谢冰轻轻地哼了一下。
昨日跑回来的时候磕到膝盖,沈珏每走一步都忍着疼,她矮身行礼,“珏儿给夫人请安。”
上首的柳氏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当,即使穿着压气色的暗赭色衣裙依旧难掩风韵,她神情平和地道:“前阵子听璨哥儿说你病了,现在身子可还爽利?”
膝盖微微弯曲就是针扎般的疼,沈珏忍着疼又是一次福身,“谢夫人关心,珏儿已经好了。”
柳氏颔首放沈珏去下首坐着,沈珏的位置在最后,她甫一坐稳抬眸就见到自己正对面的那抹粉紫身影。
是周瑶。
周瑶的目光与沈珏对上,她扬起轻柔恬静的笑来。
沈珏的指甲掐进掌肉里,梦里她便是戴着这般天真无害的假笑面具,一次又一次哄骗她喝下伤害胎儿的药。
上首柳氏正教导家中姨娘庶子,沈珏思绪杂乱,完全不能凝起注意去听。
请安时,柳氏喝了口君山银针润润喉,唇边含笑说:“国公爷昨晚带来消息,大渊获胜,北戎已经送来降书,再过不久世子就该回来了。”
“世子要回来了?”
“时间过得好快,世子远赴边疆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
“回来就好,我们府上又要热闹些了……”
等最后一件大事宣告下去,请安也就结束了。沈珏第一时间站起身,等前面的姨娘少爷娘子先走,自己最后才迈出步子。
人走了大半,沈珏按了按拇指,行走的方向却是向着上首的柳氏。
“珏儿过几日想回云州。”她弱弱地说出自己的目的。
柳氏还当她有什么事,放下青花瓷黄底茶盏,“是想你父母了吧?若想就……”
话尾未落,外间走来了一绯红锦袍的人,立时,还未来得及散去的人都站在原地俯身行礼。
乍一见到谢璨,沈珏心头蹦了蹦。
柳氏也深感微妙,这个小霸王从不来给她请安,今日一来又是为了什么?便也不再顾及一旁的沈珏,转而对谢璨温和道:“璨哥儿。”
谢璨懒骨头地坐在柳氏另一侧的黄花梨圈椅上,把玩着手里的琉璃蛋,吐出一句,“不必管我。”
温和的笑意淡了不少,柳氏偏头去问站着的沈珏,“方才说到哪儿了?”
沈珏施礼,细细地说:“珏儿后日想回云州老家。”
柳氏颔首,正要开口说话,谢璨横插一脚道:“再过三月就新岁了,你爹娘就会入京,你一来一回反复折腾不累么?”
明媚的眼觑了一下谢璨,柳氏品出些意味来,于是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璨哥儿说的在理,一来一去舟车劳顿,更容易生病,你要是想父母等新岁的时候就能见到了。”
晚秋的寒凉透过砖面,从沈珏的绣面鞋底一直往上蔓延入心,她嘴角的笑一下子就僵了,矮了身道:“好,多谢夫人体恤。”
柳氏点了点头,她不敢招惹谢璨,还是沈珏这个八百里的远房亲戚还算是好说话,“若无其他事你就回去罢。”
沈珏逃似的走了。柳氏还在纳闷,沈珏以往最是谨小慎微,一步都不敢踏错,怎么这回连行礼都忘了?
但身边还有个大佛压着,柳氏也就没多少心思去细想。
见断掉沈珏逃家的路,谢璨待两息就走了。
秋日的阳光洒在后罩房的花圃,将精心伺养的花枝映照得娇艳欲滴。沈珏从光下走过,感受不到半点阳光的温度,脊背与心脏都在一阵阵的发寒。
挥退碧云,沈珏俯进被子里哭了起来,哭声闷闷的,生怕别被人听见。
她一点儿都不想待在国公府,可七岁入府,她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只每年新岁时父母会携着弟弟沈允来看望她,顺便攀攀卫国公府的高枝。
可谢璨阻挠她,夫人不放她,还有谁能帮她?
沈珏杏眸泛着泪光,庭院枯黄的爬山虎垂坠在窗牖外,枯草葳蕤间,那金黄的菊却是盛开得灿烂。
“笃笃——”敲门声响起。
第4章 还愿
沈珏胡乱用袖口擦了擦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后才道:“进来罢。”
“小姐,青棠姑娘来了。”
青棠手捧红木托盘,身穿天青色罗裙,气质娴静,举止大方,乍一看以为是小门小户的千金贵女,完全看不出她是谢世子清梧苑的大丫鬟。
谢世子远赴边关,青棠便将清梧苑的大小事务打理得妥妥当当,偶尔还能分出神去关照沈珏。
“青棠姐姐。”沈珏小小地唤了声,青棠算是她在府邸里仅有的待她好的人,沈珏自然也待她如姐妹。
青棠把托盘放在一边,坐在床沿手背覆在她的光洁的额上,“姑娘的风寒好了?”
沈珏乖巧地点了点头,“吃过青棠姐姐送来的药已经好全了。”
“那就好。”青棠把托盘拿过来,“这是新裁的冬衣,给姑娘送来了。”
“这点小事儿青棠姐姐何必辛劳一趟?”
“也是为了来看看你呀。”
像是倦鸟归林,漂泊的无根浮萍找到归处,沈珏的鼻尖顿时酸涩无比,泪水涌上眼眶,“姐姐……”
竟还有这般牵挂她的人。
见她垂泪,青棠也依稀猜到缘由,“是二少爷……?”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虽然她曾多次照拂沈珏,但谢璨毕竟是府里的主子,青棠也不敢招惹。
千言万语堆在心底,沈珏却不知从何说起,那个梦,那个惨死的结局,一想起来她就忧惧不已。
“青棠姐姐,我好想回家。”
面对信赖的人,沈珏找到宣泄的口子,依进青棠的怀抱哭得抽抽搭搭。
在青棠的循循善诱下,沈珏吞吞吐吐不肯说出原委。
碧云在一旁早就看不下去了,“都是二少爷,小姐生病是因为被二少爷推入水的,病才刚好二少爷就逼着小姐绣荷包,整整一百个!熬了五天才绣完,结果都被二少爷扔了!还有小姐想回家看父母,二少爷却撺掇夫人不让小姐回!”
落水、绣荷包、阻拦回家。青棠越听越心惊,向沈珏确认再三,“碧云说的都是真的?”
沈珏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自从搬来后罩房她就没住过几天安稳日子,容忍成习惯,直到那一个梦敲醒了她。
青棠缄默不语。
碧云顿时慌了,她心直口快也没想后果是什么,气氛安静下来她才恍然想起,二少爷是主子,青棠即使是高其余奴仆一等的大丫鬟,但说到底还是丫鬟。
沈珏也默默垂下眼睫,从青棠的怀里直起身。
青棠扶住她的肩,再一次询问:“你真想回去?”
沈珏的眼里满是希冀,重重地“嗯”了下,她早就想回家投入父母的怀抱。
仿佛下了决心,青棠缓缓道:“你要是想回我便帮帮你。不久后老太太会去慈恩寺还愿,还会在山上吃斋念佛三日,你务必随老太太一起去,届时你找个时机逃回去我给你安排马车回云州。”
沈珏双眸瞠大,嘴唇嗫嚅道:“我一走了之,青棠姐姐不会有事么?”
“不会的,我到底是世子院里的大丫鬟,再说过不了多久世子就会回京。况且姑娘不过是回家一趟算得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若害怕不告而别引起老太太不高兴,姑娘就留下书信一封,把这些事情掰扯明白,老太太心善会理解的。”
宰相门房三品官,谢世子虽不是一品宰相,却是三品将军,此次回京军功在身,升官是板上钉钉的事,无怪青棠会有这等口气。
归家心切,沈珏一刻也不想待着这儿,她连连点头道:“我一定会留信告诉老太太。”
若是东窗事发,她也不会把青棠姐姐供出来,一定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七岁时入府不久,她就处处得青棠姐姐照拂,后来谢世子入边关征战,青棠姐姐也暗中帮她许多回,可以说没有青棠,她绝无可能完完整整地活到十四岁,早在谢璨的折磨中活不下去。
“这么好看的一双眼就别用来哭了。”青棠用随身携待的手绢替她擦拭眼角的泪珠。
每每见到这双眼青棠都不禁感慨,沈珏的眼生得极美,眼型大圆如杏,漆黑瞳仁比寻常人都要大一圈,似林中见雾的小鹿般纯真懵懂,睫毛密织成扇,微微上翘的眼尾又带出一丝媚来,让那份纯然多了层次感。
尤其是双目含泪时,犹如水洗一般,透出的破碎美感叫人见之一眼就难以忘怀。
沈珏止住泪,“谢谢青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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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照例给柳氏请安后,沈珏径自去了老太太的归燕堂。
老太太成日念佛供奉,在归燕堂内设了一方小佛堂,每日都要念上一两个时辰。
沈珏踏入佛堂,老太太背对她跪在蒲团上虔诚供奉。
拨动佛珠的手指停下,旁边伺候的嬷嬷有颜色地搀扶起老太太。
“珏儿来了。”老太太和颜悦色。
双手覆在腰间,沈珏矮身行礼。
“几日不见,珏儿姑娘似乎更明艳亮眼了些。”黄嬷嬷不禁夸赞,引得沈珏颇不好意思。
还是老太太为其解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愈发漂亮我和璨哥儿看在眼里也是高兴。”
沈珏身形登时晃了晃,被旁边的嬷嬷扶住,众人关切地询问。
“没,没什么,可能是卧榻太久有些晕,一会儿就好,不碍事的。”
老太太让婢子搬来椅子让她先坐下,老太太就坐在她旁边,沈珏紧张地搅起手指。
她素来温吞,心里的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可一想起老太太提起谢璨,她心一横便转移话题道:“黄宝菊开得瑰艳,珏儿自作主张给老太太送来一株。”
“当真?在哪儿?”提起花草来,老太太的瞬间打起精神。
沈珏指点一下门外,嬷嬷会意,从廊外等候的碧云手里接过盆栽的菊花端进来。
“主人快看,奴婢第一次见到开得这么好看的黄宝菊呢!”嬷嬷一接过,就端着花盆急匆匆行来,迫不及待地献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左右端详,花瓣一丝丝的,绿叶上还沾着晶莹露珠,委实是用心侍弄的。
颔首,让嬷嬷放在佛堂里最显眼的位置。
谢老太太爱花,平日用的熏香也多是花木香,春夏之季屋内每日都要换上新鲜的花枝,五颜六色的花卉点缀古雅的屋子,不经意地一瞥就是赏心悦目。
沈珏投其所好,老太太对她也如沐春风不少,拍着她的手背絮叨些家长里短。
老太太面色戚戚,“说到底,谢府还是亏待了澜哥儿,明明澜哥儿才是世子,在那儿天寒地冻的北戎吃不饱穿不暖。虽说挣下了军功,官拜三品将军,但那些都是外人眼里的风光,内里的磋磨难捱只有我们这些家里人才知。”
沈珏对谢澜的印象已经很淡了。
刚入府的时候见过几面,记忆中他和谢璨完全是两个相反的性子,谢璨张扬,谢澜内敛。往往谢璨说了长篇大论几十句话,他也只蹦出几个言简意赅的字,少年老成得格格不入。
而今他到底长成什么样,沈珏更是不知,根本搭不上话儿,她只要性子乖顺,细细聆听就行。
果然,老太太说着念着,又自个调整好了情绪,欣慰地笑起来,“还好,大渊胜了,澜哥儿也该班师回朝,不枉我念了那么多年的佛,恳求佛祖保佑澜哥儿。”
旁边的嬷嬷也乐呵着附和,“是啊,心诚则灵,主人的诚心感动了佛祖和观世音菩萨,当然会如愿以偿。”
老太太旋即想起来,“明日去慈恩寺还愿的东西你可打点好了?”
“好了好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珏忽然出口道:“祖母明日可否带珏儿一起去慈恩寺……”
老太太和一众嬷嬷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沈珏只觉如芒在背,磕磕绊绊地道:“我,珏儿,珏儿也想去庙里给爹娘祈福。”
早年间沈珏就是住在归燕堂老太太的膝下,老太太对她的秉性自然是了解得透彻。
要说卫国府数谁最羞赧少言,沈珏定是能排上号的,见她头一次主动提出要求,老太太不由开怀,“好,老是闷在府里也不好,出去散散正好去去病气。”
见老太太一口答应下来,沈珏也松了口气,可一见到老太太欣慰蕴藉的面容,她的心里顿时一紧变得皱巴巴的。
第二日,沈珏跟随老太太要在寺里住上三日,因此多带些衣裳细软也不会引起注意,只会让嬷嬷暗中讥讽她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带的包袱又多又重。
放在以前沈珏知晓后悔愧疚得不带一物,只希望自己不给其他人带去麻烦。
然而现在,她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红木宝顶的马车停驻在府门前,沈珏提裙上了马车。
甫一进入车厢,映入眼帘的便是周瑶。
她怎么会在这里?沈珏明显一愣,随后羽睫垂下,坐在离她最远的对角线的位置。
周瑶打招呼,“沈姐姐好。”
沈珏轻轻地“嗯”了声,除去最开始的一眼,未曾再去看她。
她是何时招惹了沈珏?周瑶纳闷不已,加上这一次她们就见了两面,哪里会有惹她不高兴的地方。
周瑶暗戳戳地揣度,不过一个表小姐罢了,怎么敢在她面前撂脸色。
实则,周瑶也只是个失去双亲的表小姐,与沈珏的区别无非是与卫国公府更亲近一些。
未过多久,老太太被人搀扶着上来,坐在偏左的位置,旁边空出的位置还能再容下一人。
车厢微微摇晃,就在沈珏以为启程的时候,黛色的帘子掀开,进来一个绯红衣袍的人。
掩在袖子里的手倏然握紧,谢璨怎么也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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