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蜿蜒,道路泥泞,她被一路拖行,将将晕厥过去时见到山坳转角处的寺门。
沈珏到底是晕过去了,醒来只见到一个印象浅淡的婢子,是谢璨随行的,临时被叫过来照顾她。
婢子心口揣着气,对沈珏也轻慢三分,“姑娘醒了就赶紧梳妆吧,少爷和老太太都在外面等着。”
沈珏泛着水雾的眼怔松朦胧,分明是才醒的模样。
婢子一连唤了几声,眉头皱起,耐心几要磨没。
昨夜逃跑未成,被谢璨强拖着回来,她身子羸弱早在见到山门的一瞬间就撑不下去,如今能按时醒来没有病倒已是万幸。
倾盆大雨、阴冷的脸色、粗糙坚韧的马鞭……昨晚情状历历在目,被谢璨那样折腾,她居然还活着?连沈珏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
眼见时辰不早,婢子强压着沈珏洗漱梳妆,肚子里有怨气,下手也不分轻重,柔弱的巾子在肌肤擦出几片红来。
沈珏蹙眉,“我自己来。”
她正要取下巾子,婢子却手疾眼快拿开了,扔到一旁的水盆里说:“净脸结束,请姑娘移步桌前梳妆。”
沈珏哪能不知她是谢璨院子里的,做丫鬟的仗着主子的身份自视甚高,而今被谢璨指派下来伺候自己,心底怕是早怨涔涔的。
寺庙的厢房内没有多余的陈设,就连梳妆台也未有,沈珏只好就着房间里唯一的木质方桌梳妆打扮。
铜镜里,容颜清淡,透着浓浓的憔悴与疲色,沈珏盯着镜像里的自己,有些认不出,半晌才道:“妆容淡些就好。”
那婢子却一口回绝,“二少爷让奴婢下来照顾姑娘,可不能随意糊弄,自然是要将姑娘的气色提起来。”
“随你。”
铜镜里的姣好面容神色惘然,她从进府开始就只是谢璨的提线木偶,没有选择的余地。
在婢子的精心装扮下沈珏来到寺门,已经是两盏茶后。
远远的,她就听见老太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怎的还不来?珏儿从不会贪睡迟到。”
她旁边搀着老太太胳膊的周瑶却是精神奕奕,“这几日未到鸡鸣就起来,沈姐姐说不定困乏贪睡了一会儿,祖母你别记挂在欣赏,还是多多沐浴圣寺里的佛光,待会下山就难遇到了。”
“还是你善解人意……”
老太太与周瑶聊得契合,这跟沈珏相处时完全不同,沈珏低眉敛目、对老太太尊之敬之,话儿少性子内敛,但总爱与祖母说话,给她开怀。
然而,她平素的位置已经有人取代,却做得比她还好。
快要走到祖母面前,沈珏不自觉放慢脚步,她竟不忍打破这副其乐融融的氛围,然老太太已经注意到姗姗来迟的她,乜一眼抛下句“还不算迟”,由着周瑶搀扶着上了马车。
沈珏脸上是京城里流行的上等桃花醉胭脂所描绘的精致面容,听见她的话儿陡然变得苍白失色。
给老太太挑帘的周瑶转身之际见到沈珏的灰败神色,露出志得意满的笑。
沈珏不敢再耽搁,谢璨早就在车厢里坐好,祖母、周瑶先后入内,只差她一个。
马车启程朝卫国公府驶去,沈珏在颠簸的短途中并不好受,昨晚她被谢璨打马拖行不短的距离,手臂和部分肩背都是伤,晚秋近乎入冬的气候,她硬生生憋出一身汗。
老太太和周瑶仍旧有说不完的话儿,未能留意到她,只有知晓来龙去脉的谢璨悠然自在地欣赏她的隐忍模样。
昨晚给的教训到底是让她乖了。
马车一到达府邸,沈珏便忍不住朝祖母道了别,转身朝后罩房的方向走去。
老太太嘀咕着,“这孩子去过一趟庙里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规矩礼仪都忘了。”
周瑶开解:“祖母勿多想了,就随沈姐姐去吧,或许真的是累着了。”
“也罢……”
沈珏闷头直走,头垂得低低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分不清是委屈还是疼痛。
她迫不及待想回到自己的小窝,破旧粗陋的后罩房,可转念一想偌留给她栖身的后罩房也不是属于自己的,连她自己都身不由己。
脚步渐缓,可一想到什么,沈珏加快脚步奔回去。
青石板残留水圈,扫湿裙袂,素白的绣花鞋踩过溅起水花。沈珏前胸急剧起伏,心跳如鼓,后罩房宽阔的院子里五光十色的花卉映入眼帘。
还好,精心培植的菊完好无损,那是她在国公府存在的证明,与一丁点价值。
第7章 花毁
沈珏回到空荡荡的后罩房才得知,落得一身鞭伤的碧云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唯一伺候她的人也受了伤,沈珏心底是说不出的难受。
屋里落了灰,她忍着疼打扫干净,不敢去使唤陶嬷嬷。
陶嬷嬷在后罩房就是个游离在外的人,白日无事就会呼呼大睡,只有碧云近身伺候沈珏的日常起居,一到饭点陶嬷嬷就会赶去小厨房大吃一顿,待吃饱才会拿点残羹回来打发沈珏。
这种苦日子不是一天两天,沈珏早已习惯,她也曾对陶嬷嬷的怠慢有过不满,但知晓陶嬷嬷与卫国公府的管事沾亲带故后,就将所有不满闷在胸口。
“那人虽得个表小姐的称呼,总归是来打秋风的,你去照顾她才是松散的闲活儿,这个好差事我自己都想去做呢。”
陶嬷嬷初来后罩房时比她这个当主子的还挑三拣四,吵着要换个伺候的主儿,管事安抚她搬出的说辞被沈珏一字不落听全。
府里的下人们惯会看人下菜,表面上尊她一声小姐,暗地里不知讥讽成何样。
第一次听见沈珏还会忿忿不平,明明是卫国公要她入府的,她对府里的荣华富贵压根没有攀附的心思,只想在父母膝下尽孝。
然而听到的次数多了,起初传到老太太和国公夫人柳氏面前,她们还会叱责下人几句,后面也就当做平常事,再不会有反应,就连沈珏听见心底的难过也如石子投湖,泛起浅浅涟漪,淡了。
沈珏用过陶嬷嬷提来的清粥小菜,粗陋许多却是很合她现在什么也吃不下的胃口,小猫儿一般吃了几口就撤下。
愈接近冬日,白日的时光便愈加缩短,还未酉时已薄暮冥冥。
拜谢璨所赐,沈珏纤弱的骨头泛着不舒服与疼痛,早早就躺进被窝里歇息。
一夜无眠。
“笃笃笃——”沈珏被敲门声吵醒,嗓子喑哑地喊了声“谁?”
“小姐,我是黄嬷嬷奉老太太的话儿来取些新鲜的花植。”
黄嬷嬷是祖母近身伺候的仆妇,沈珏也曾见过,但今日不知为何,透过门扉传来的语气生硬了许多。
“嬷嬷,稍等我一下。”
沈珏从木施胡乱地拿起衣裳,方系好内衫衣带,门扉就被人推开。
“嬷嬷?”沈珏惊慌错愕地看着她,手指拢紧手里领口。
黄嬷嬷脸色算不上和善,平素笑眯眯的眼睛现在变得凌厉,吐出的话也意味不明,“奴就不多嘴了,还是姑娘自己出去看看吧。”
沈珏来不及穿好剩下的衣裳,只穿着单薄的衫子就出了门,门外的景状令她面色一白。
花盆破碎,里面的泥土撒了满地,盛开艳丽的菊,花瓣凋零,花枝折断枯黄,被风雨蹂|躏后凄惨地躺在泥地里。
“昨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奴今天一来就见到这幅样子,老太太那里还等着奴回去,现在该如何交代呢?”
她倾尽心血,精心照顾的花儿被摧残成这样,沈珏心口揪痛。
想不痛,明明在慈恩寺那一夜的风雨更为肆虐,回来时花枝也安然无恙,昨夜的雨势微小,甚至未惊动到她,第二日却是这幅反常模样。
庭院里的花圃被摧折,就连廊下花盆里的花也未能逃过一劫,沈珏摔跌在地,从泥土里捡起花盆碎片,低声道:“不是的,不会是昨夜风雨的原因,那点风连窗牗都未吹开,一定是有人故意弄的。”
“姑娘不如自己去跟老太太说吧。”嬷嬷拽起地上的沈珏,老太太那里还等着交代,事已至此必须要把沈珏带过去。
佛堂里檀香萦绕,沈珏跪在冰冷的砖面,面前是神色威严庄重的佛龛神像。
老太太气得佛也不念了,坐在梨花木圈椅上,半是气恼半是痛心地看着她。
气恼的是她爱护疼惜、耗费心血收集栽种的菊毁于一旦,痛心的是沈珏照顾不周,还把过错东拉西扯栽赃陷害给他人。
一把捏住佛手串,老太太怒声道:“什么时候认错你就跪到什么时候再起来!”
沈珏也是第一次见老太太如此气愤,吓得泪眼婆娑,依旧不肯松口认错,“不是珏儿……昨夜睡前还好好的,一定是其他人故意捣毁的……”
老太太哂然,“那你说是谁毁掉的花圃?”
“是……”沈珏想到那个人,可她并无证据,谢璨又是老太太的掌中宝,空口白牙地说出来只会被认为是无端攀咬。
这就是他的底气,国公府里不会有人相信她。
花圃毁了只会是因为她的照顾不佳。
她早知道谢璨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雨夜逃离的那个夜晚,她顶撞、咒骂、诋毁他,他从不是慷慨大方之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会加倍还回来。
“是谁?”老太太摇头,一副痛心疾首地模样,“珏儿我对你太失望,即使你承认照料不佳,老身也不会怎么怪你,可你……唉——”
比起生气,她更不愿见到祖母失望,祖母是她在国公府里依靠,若她也对自己失望,那自己……
“不是的,祖母……”泪水在双眸闪动,沈珏心口压抑,好半晌她鼓起勇气,“损毁花圃的不是珏儿,是谢……”
“祖母,您别太难过,仔细身子才是。”屋外,周瑶人未至声先达,绕过跪在地上的沈珏,来到老太太面前不住地给她抚背顺气,“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花谢了还能再开,身子骨却只有这一副呀。”
老太太摇首,旁系的孙女间也是大不同,一个嘴硬不肯认错气她,一个却如及时雨般宽慰她。
周瑶一边给她顺气,一边语调轻甜地发出邀请,“祖母,瑶儿今日学了一道果子,来尝尝吧,吃些甜的心情也会好起来。”
接过旁边嬷嬷递来的拐杖,老太太点头,“也好。”
“那……”意识到地上还跪着一个人,周瑶递了个眼神过去。
“你且跪着罢,什么时候承认错,什么时候再起来。”
周瑶也不再开口,扶起老太太朝自己的住所行去,如今她所住的地方恰巧是归燕堂内,当初沈珏入府住的房间,离老太太的主屋极近。
两人相伴而行,蝠纹衣袂卷过沈珏的素色裙角,她将裙角拽进手里,生怕沾到老太太一丝一毫惹她不高兴。
“祖母……”眼睫微颤,垂挂的泪珠淌过莹白的脸颊。
另一边,周瑶把老太太从佛堂带回自己的房间,亲自去小厨房取来果子,转角廊檐下遇到贴身的侍女。
她左右望了望,发现无人,便低声道:“鞋子和衣服都处理干净了?”
“嗯,都按照姑娘的嘱咐烧掉了。”她从老家带过来的婢女蒹葭,附耳轻声。
周瑶神色松快,心里的惴惴不安消散如烟。
昨夜,她脑袋里总想着慈恩寺沈珏半夜离开的事,谢璨看样子早已知晓,否则第二天沈珏也不会神色恹恹的,一看就是被磋磨过。
沈珏饱受欺凌的模样浮现脑海,她却没有半分害怕,反而不服气,为何谢璨那般重视她,对于自己却是爱搭不理。
她在后园亭子里踱步思忖,夜风料峭吹灭提灯烛火,一时竟未觉察。
直到那绯红身影蹁跹入目,周瑶情不自禁紧紧跟随,发现谢璨径直去到后罩房,心口眼底都泛酸。
她在后罩房的角落等候半晌才等到谢璨离去,大晚上的孤男寡女除了私相授受还能做些什么?周瑶想起来就发笑,可当她蹑手蹑脚走近后罩房时,赫然发现原先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圃竟被摧残。
毫无疑问,是谢璨做的。
来不及思考他这般做的原因,周瑶忽而忆起幼时,她和谢璨两小无猜,旁边还跟着个讨人厌的沈珏。孩子们玩闹间总会不知轻重,周瑶撞倒沈珏,沈珏柔嫩的小手磕在粗粝的地面擦破皮,疼得委屈流泪,抽抽搭搭地不敢哭出声。
谢璨非但没有安慰,而是袖手旁观,饶有兴趣。年纪比沈珏还小一岁的周瑶福至心灵,愈发欺凌沈珏,就想惹得她哭,用沈珏的眼泪来换取谢璨的喜欢。
而如今谢璨亲手毁掉花圃……
周瑶走进院子轻手轻脚地搬起廊檐下摆放的精贵无比的花卉,“砰”地泥土溅地。
老太太终究是会走在她前面,只能庇护她一时,她要定了谢璨的喜欢才能长久地在国公府里活下去。
周瑶再次检查手里托盘上的精致吃食,转动琉璃盏以确保位置绝佳,接着扬起笑脸步入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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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垂暮,夜色如花瓣从远处山峦向天际舒展盛开。
整整一日沈珏滴水未进,在佛堂从清晨跪到日暮。嬷嬷转告祖母的话,让她明日鸡鸣继续来罚跪,什么时候承认错误什么时候就不用罚跪。
沈珏听闻,心底万分难过,起身时若非有旁边的嬷嬷好心搭把手,差点摔跌破相。
她双膝跪得僵硬麻木,勉力站起来便如千百根针扎、数万蚁噬,肩背与手臂留下被拖行的擦伤,说一句伤痕累累、遍体鳞伤也不过。
她浑浑噩噩不知如何走回后罩房,甫一进屋子就见到陶嬷嬷没大没小地坐在桌边,拿着一封信翻来覆去地瞧。
一见她回来,陶嬷嬷像被抓到的贼般心虚不已,将信放在桌上不冷不淡地说:“姑娘回来了,这里是前院捎来给姑娘你的信。”
被风霜摧折的娇弱芙蓉被温煦的光一照立时灿烂鲜活,沈珏整个人一扫萎靡,抓住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
信笺展开,字迹映入眼帘。
第8章 救她
信里的字迹是潦草随意的簪花小楷,沈珏认出来是母亲写的,内容不长,一页纸有余。
吾女亲启,国公府不比家中,门规森严,需谨言慎行。若因行事有错而受到惩罚也无可厚非,那是二少爷在教导规矩,务必谨记。明年汝幼弟欲上京求学,还望汝助其入太学,享学风,沐书香。另,年关将至,举家赴京与你相见,静候勿动。
陶嬷嬷见沈珏眼里杲杲的光像燃尽的烛,倏然熄灭只余烛灰。
信纸从她手中掉落,轻盈地落在地面。
像被抽出主心骨,沈珏软倒桌边,坚硬的桌沿磕碰伤口,她却像是毫无知觉般,只不敢置信地去抓掉落的信纸,一颗字一颗字地去看。
陶嬷嬷眼见她状态不对,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佯装没看见就快步走出屋。
沈珏手里抓着信纸,短短三行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母亲对她倾诉的伤痛与委屈充耳不闻,将谢璨的打骂奉若圭臬,让自身难保的她给弟弟求学问路……这些她都可以接受,母亲拒绝她回家才是击垮她的最后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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