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自然地接过汗巾,擦拭额头与脖颈的汗水,兀自道:“不用你说,我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
每日早晚都需服用汤药,调养早年征战沙场受过的伤病。
“不过,清儿和离了?”
“嗯,年前就已与白家五郎和离。”那时,卫国公病情加重,下不得病榻,和离是两个家庭的事,但最关键的还是夫妻二人的意愿。
“和离也好。”卫国公抹去汗水的手逐渐慢了下来,仰面远眺丹山的方向,“总好过无谓纠缠,苦了自己。萍儿还说和离过的女子不好二嫁,我说她一句‘偌大的国公府还养不了一个女子吗’,她也就不再多言。”
谢澜接过他用完的汗巾,心中犹疑且感慨,“父亲变了许多……”
“人啊年纪到了,曾经没有想清的事儿,如今也琢磨透了。”卫国公似想起什么,“知晓当初我为何同意你们成婚吗?”
“为什么?”这也一直是谢澜深藏的疑惑,明明父亲知晓他要娶珏儿时那么反对,甚至不惜对他棍棒加身。
“我阻止你们,是因她出身低微,配不上你。可你顶嘴,说我与你母亲万般相配,我们却还是和离分开。家境、出身都相配的情况下,两人都走不到一块儿。那不相配的情况下又会如何?我同意成婚,也是想看看你们的结果。
现在我看到了,你像我却不是我,南征北伐、有勇有谋、立下无数血汗功劳,又寻得心上人,共伴余生。至此,为父也看开了。”
话音方落,心口又是一阵扯痛,卫国公能忍常人不能忍,不过眉头轻皱,等待那时不时发作的阵痛停歇。
他继续道:“我这一辈子不负大渊、不负谢家,为了谢家荣耀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唯一辜负的就是……你母亲。
而萍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监守自盗,贴补昌平伯府的事情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贪心不足蛇吞象,她竟能不顾卫国公府,倾尽府上所有都要救昌平伯府。她心里最重要的是娘家。”
“父亲……”
“时间也差不多了,能活动活动筋骨,总比整日宿在床榻上要来得好。”卫国公背对他,挥了挥手,“你去吧,做自己的事去。”
谢澜放下长枪,望向父亲的背影,他腰背微微佝偻,但在他眼里仍旧轩昂伟岸,“儿子告退。”
急景流年,夏花盛开。
谢澜在天狼营操练士兵,沈珏则在府上操劳各项事务,诸如供膳、酒食、祭祀,有时还要外出巡查铺子。
今日沈珏好不容易忙完诸事,坐在梨花凳上捧着碗去火绿豆汤,勺子碰到唇际,就听碧云煞有介事地说:“世子妃莫不是忘记今儿是什么日子?”
沈珏一听,绿豆汤也不喝了,黄底蓝边的青花瓷碗往桌上一搁,急匆匆地站起身,“瞧我这记性,我又忘记什么事了?”
碧云一脸无奈,正要开口言明。
洞开的红木格子大门外就传来一道清冽如泉的嗓音,“今日立夏是你的生辰。”
声音化作碎星落入沈珏双眸,她双眼亮晶晶的,喜出望外地奔过去,“怎么还未到时辰夫君你就下值了?”
“当然是来给你过生辰。”谢澜解开玄色披风的系带,沈珏也轻车熟路地替他卸下沉重的盔甲。
换上的深青色澜衫衬得他身姿高峻,谢澜执过她的手,“随我去一个地方。”
沈珏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踏出清梧苑。
青棠和碧云还在后面假模假样地呼喊,“世子、世子妃还回不回来用晚膳呀?”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不回来了”。
俩人对视一眼,捂唇匿笑。
骏马驰骋去往城外,疾驰间,一座清幽雅致的宅院在重峦叠嶂的山林中隐现,远远就见大门上的牌匾银钩铁画地书写“月满居”三字。
月满居成为二人的小天地,在这里冬可沐温泉,春能赏繁花,过得好不自在惬意。
上次他们来月满居还是春三月,在桃树旁下棋品茶,薄暮冥冥时分,他将她压在树干上,树枝上的桃花尽数摇落,树枝光秃秃的,路过的人还错以为是寂寥深秋。
月满居承载了两人极度快乐的光阴,沈珏正浮想联翩,哪知身后之人一勒缰绳,过家门而不入。
“诶,不进去么?”
谢澜没有明说,“先带珏儿去一个地方。”
沿着山路蜿蜒而上,直达山巅,谢澜勒马停驻,低首在沈珏耳畔吹拂道:“快看,喜不喜欢?”
一见面前无边无际的绝美景色,沈珏呆若泥塑木偶,一时忘记回答。
翻过郁郁葱葱的山林,一片又一片秾丽火红的杜鹃花漫山遍野,连缀成海,晚风习习,花朵摇曳如同鲜红的海浪。
红艳的杜鹃花折射出的天光映在沈珏的白皙似雪的肌肤,染上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她双颊绯红如霞,讷讷道:“这、这都是你做的?”
“此处本就长满数量众多的杜鹃,我不是雇十几个花匠顺势而为,将它们培育得更盛更艳。”
知晓他一片赤诚心意,偷偷摸摸遣人营造花海,也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讨一个欢心,只不过……
沈珏失笑,嗔道:“傻瓜。”
谢澜漆深的凤眸浮起疑惑。
沈珏遥望远方天地交际处儿,似乎看到自己遥远的过去,“我喜欢花,种花是为了修身养性,或素或艳的花给我灰蒙蒙的过去点缀色彩。”
回首,笑盈盈地对他解释,“不是说喜欢一个东西就要越多越好,过犹不及不是么?”
她要的不多,一点点就能满足。
谢澜握住她的手,“没关系,以后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他的所有都属于她。
沈珏摊开柔荑,紧握,与他指指相扣。
余霞成绮下的漫山杜鹃花海,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
放马独行,沈珏与谢澜步入花海,犹如被波涛汹涌的海浪拥抱。
辽阔天地,平旷的山野杜鹃,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们。
深青外衫铺在地面,布料上密织的云纹在霞光中流动。两人躺下,四周是妖娆烂漫的鲜花。
沈珏从未如此逍遥自在过,一对杏眼弯成月牙,就连笑声都裹挟着喜意。
小娘子性子娇柔但历经风雨后,柔软的外表包裹一颗坚固的心。
这一刻,谢澜蓦然想起,在北境,毫无生机的土地上会孕育出一种雪莲花,看上去娇嫩脆弱,却从罅隙中舒展花瓣,在寒风里傲骨凛然。
他愿做给予她养分的冻土,让她在他的肩上烂漫盛开。
心软如水,情不自禁吻住她花瓣一样的唇,细细摩挲、辗转往复。
沈珏的羽睫蝶翼一般轻轻颤动,唇齿启张,仿若引燃的硝石“哄”地一下,热烈的情愫急促爆发,仿佛置身于烈焰之中,天地间都掀起滚滚热浪。
目光如两指滑过每一寸脸颊,红晕如丹砂入水在她洁白的肌肤上泅开。
沈珏仰首,眼角有湿润溢出。
山野间,红色的海浪翻滚不止。
月上柳梢头,沈珏与谢澜又前往月满居,两人相拥而眠,直到晨光熹微时才返回卫国公府。
清晨,雾气弥漫,百寿纹影壁模糊可见,门房见世子与世子妃终于回府,连忙迎上前。
“国公爷病危了。”
谢澜神色一凛,与妻子一同冲去澧兰堂。
卫国公用过晚饭后突发晕厥,府医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唤醒,谢澜前去皇宫请太医稳住病情,然而三天后,病势急转而下。
三月十七,卫国公薨了。
第71章 尸骸
前一日, 三月十六。
周瑶近来胃口不佳,清晨早起滴水未沾都泛恶心,本应到来的月信也迟迟未至。
心底似有所感, 她招来府医诊脉,得知已有身孕两月。
“真的?”周瑶不可置信,旋即目露喜悦。
一月前情醉耗尽,她焦灼不已, 未想上天怜见让她得偿所愿。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是卫国公的第一个孙儿, 势必会得到全府的关爱, 而她也能母凭子贵, 博得更多益处。
翌日, 三月十七。
周瑶迫不及待去到归燕堂,找谢老太君。柳氏执掌之权被剥夺后, 在府里无所事事, 府中大小事务如数交给沈珏掌管,她不放心沈珏, 只好找谢老太君,寻求庇佑。
她的夫君谢璨, 目盲而废, 对她不闻不问, 她也不会有所奢望。
周瑶赶到归燕堂时, 却得知老太君不在,她以为是老太君不想见人的推托之词, 再三询问方知她是真的不在, 而且天未亮就被澧兰堂的人喊了过去。
澧兰堂是柳氏与卫国公的居所, 谢家家风奉行孝顺,若有什么事又岂会叫长辈亲自去一趟?
怀揣满腹疑惑, 周瑶去往澧兰堂。
主堂里挤满卫国公府的三亲六眷,谢璨、柳氏、姨娘、庶子庶女们……
众人脸色凝重哀痛,周瑶面上的欣喜也淡去不少。
鸦青圆领锦袍的人从主屋踱步出来,脚步趔趄幸得一个烟紫倩影相扶。随后,谢老太君拄着木鸠杖大恸而出,几欲晕厥。
“父亲薨了。”声音似清泉滴落镜面,最终的宣告。
站在原地的柳氏再也按捺不住,冲进主屋,未几屋内传出悲痛哀嚎。
“国公爷,你怎么就抛下萍儿一人?”
“萍儿该如何活下去?”
“爷你醒醒啊……”
怆地呼天的哭嚎下,所有人都沉浸在哀伤中,沈珏扶住谢澜的双肩,无声安慰他,抬眸却见离得人群远远的周瑶妆容精致的脸上无悲无泪。
周瑶垂眸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卫国公薨了,无人会生出欢喜,她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薨逝的消息传到宫中,圣人嗟叹一声,追封卫国公为忠烈王,世子谢澜继承国公爵位。谢家阖府沉浸在卫国公逝去的沉痛,魂幡招摇,披麻戴孝,七日后,卫国公下葬。
春色动人的三月蒙上一层阴灰。
清梧苑,夤夜时分。
平日在谢澜身旁能一枕黑甜的沈珏醒了,她偏首,旁边外侧的位置空空如也。
身披素琼外衣,手提一盏孤灯,沈珏在书房寻到谢澜。
书房的门扉开着,他没有点灯,就着微弱的星光摩挲手里的剑。
剑柄的青铜花纹繁复,沈珏见过那是他挂在书房墙壁上的一把利剑,就在书房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最显眼的地方。
“你来了。”身后灯光接近,谢澜并非无所察觉。
沈珏跨进门,“嗯。”
“那就听我说说话吧。”谢澜逆光而立,面容掩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沈珏贴近他一些,似乎能带去更多温暖光亮。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教导我习武,督促我读兵书,他说我是他的继承人,就该扛起谢家的担子,不能辱没谢家祖上的从龙之功。我听他的话,日以继夜地研读兵书,十一岁去卫所训练,第一次真正上战场是在十三岁的时候。
东南方有匪徒纠集,盘踞棠苣山头,日益壮大,朝廷派父亲去剿匪。杀鸡焉用牛刀,只不是父亲主动请缨,亲自带我去历练罢了。剿匪那日我清楚的记得,当天下着瓢泼大雨,我们攻上棠苣山,眼看胜利在即,我年少气盛冲出阵,欲斩下山匪领袖之首级,却没想到背后突现暗箭。
我丝毫没有察觉,直到身后有人失色大喊‘将军’,我回首,父亲以血肉之躯替我挡箭,受伤坠马,就在我斩落敌人首级的刹那。
那一箭教我将沉稳内敛刻在骨子里,因为鲁莽行事的代价我无以承受。父亲伤了心脉,他却没有责怪我,只说以后谢家就交在我手上了。
珏儿你说,我当时要是没那么自负,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受伤,也不会因心病溘然离世?他会不会怪我,怪我不够骁勇,怪我莽撞行事?”
双手止不住地颤抖,长剑砰然坠地,他蹲下身捡起长剑,却迟迟没有起身。
那是父亲赠予他的第一把剑,也就是这把剑曾斩下山匪领袖的首级。
沈珏半跪在地面拥抱他,才发现他身子颤得那么厉害,“不会的,国公爷不会怪你,你是大渊边疆的盾,是谢家的荣耀,他为你骄傲。”
她不是第一次见他落寞,好像很久以前,在临水小筑外的湖心亭,她提醒他莫要在外睡着以免风寒,谢澜睁眼的一刹,寒眸中的哀恸柔软她不会看错。
好在这一次,她能光明正大地陪伴他,安慰他。
地上放置的提灯的微芒照亮,相交相叠的素白的月衫与鸦黑的长衫。
未来的路,再是坎坷他们也会相互扶持着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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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
周瑶怀孕正好遇上卫国公逝世,阖府上下所有人都在忙碌白丧,无人欢喜。
但她怀的毕竟是逝去的卫国公的第一个孙儿,于情于理都要好好照拂。柳氏与谢老太君沉溺悲痛,沈珏出面主持大局,往听雪院送去许多滋养补品,还让府医每日都去请平安脉。
怀孕五月的周瑶小腹隆起,她平躺在小榻上午憩,旁边有丫鬟扇动罗扇,小几上放着一碟翠绿欲滴的水晶葡萄。
“主子,该喝安胎药了。”丫鬟从门外端来安胎汤药,自周瑶怀孕后每日都要喝下。
周瑶不情不愿地喝完后,捡起药碗旁的小碟上的蜜饯,含入口腔化开苦涩药味。
丫鬟端起药碗出屋,安胎药是厨房煎的,亦是由厨房派人送来。
丫鬟把空碗交给厨房的人,“喏,拿回去吧。”
“嗯,好。”芸娘接过,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驻足门外,从七尺莲花座屏的缝隙依稀可见榻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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