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不走呀?愣着干嘛?”丫鬟不耐烦地催促。
芸娘颔首低眉,“不、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离开侧屋,经过空旷的庭院,一个消瘦的人影坐在院中的石桌边。
芸娘顿时迈不开步子,脚下仿佛生根,单单一个背影她就能看许久。
他怎么瘦了那么多,她苦心做的补品他都没有吃么?
芸娘的视线渐渐模糊,身后响起一声娇喝,吓得她泪珠子滚落,偏首胡乱地擦干。
“你在看什么!”周瑶挺着肚子,左手搭着丫鬟,甫一出屋就见到那围着围裙的妇人站在原地发愣。
芸娘垂首,“奴,奴的东西掉了。”视线从周瑶的脸上下移到微微突起的小腹。
离她七步距离,远远就闻到油烟味儿,胃部一阵犯呕,周瑶嫌恶道:“你快走我不想见到你。”
“是。”芸娘步履匆匆离开。
周瑶多看她一眼都会恶心,黄皮寡瘦,眼角的每一丝皱纹似乎都夹杂着油,她看自己的眼神也十分不适。
就像长辈对怀孕儿媳的关爱。
周瑶被自己的念头骇到,呼吸都乱了。
她惊恐地张望,见到庭院里独坐的谢璨,深吸一口气,平复动乱的心绪,扬起一抹浅笑,温柔小意地举步行去。
**
夜晚的天似乎破了一个大洞,暴雨瓢泼,雷电交加。
暴雨一夜,破晓时分还下着绵绵细雨,满园芙蓉零落,仆人们披着蓑衣清扫残枝落叶,令人吃惊的是,后园里四季长青,象征谢家香火永传的松柏树被雷劈倒了。
三人合抱才能围住的粗大树干从中劈开,树枝焦黑如炭,葱茏如盖的松柏倾倒,砸断院墙,盘根错节的树根露出土地,湿润的泥土里翻出一具婴儿骸骨。
先是卫国公猝然病逝,三月后又是松柏被雷劈断,树根处竟埋了一具尸骸。
谢家怎么了?
谢澜得知松柏树下埋藏尸骸一事,命令全府上下三缄其口,他带着尸骸去往大理寺。
夏南川正于讼棘堂中查阅近来的案件,忽听闻护国大将军前来,颔首让人请进来。
他双眼似乎被胶水粘在案卷上,挪都挪不开,嘴里却说:“这次我可没请令正来大理寺。”
夏南川说的是上次,两淮巡盐御史勾结商贩贩卖私盐一案,特意找沈珏前来审讯。
谢澜被请出去时,看他的目光仿佛能把人冻死。
谢澜没有过多计较他的记仇,开门见山道:“私盐案已结,我找你是为了其他事。”
一方木盒端上条案,正好压住案卷,夏南川还来不及发作,谢澜就把盖子掀开,露出一具短小的尸骸。
“国公府上的松柏树下埋藏一具尸骸,我想找你验尸。”
夏南川蹙眉,眼下的乌黑似乎蔓延全脸,“验尸左转过三条街,去找京兆府的仵作。”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绕开京兆府,先行查明尸骸的来源。尸骸出现在国公府,还是鲜少有人踏足的松柏树,事关谢家,父亲尸骨未寒,我不想传扬出去。”
关乎谢家名誉,怪不得谢澜要来求他通融。
夏南川与谢澜私交虽不密切,但是君子之交,他有难处,他不帮委实说不过去。
“需要时间,三日后来找我。”
验尸一事办妥,谢澜踏出大理寺,一架织锦马车候在外面,马车边一个穿着烟紫水千裙的娘子,亭亭而立等着他。
心头的乌云被驱散,谢澜勾唇而笑,朝她阔步行去。
“嫂嫂?”一道如铃铛般清脆的女声骤响。
大理寺门口的另一边,宋锦秋穿红色束袖长裙。
“真的是嫂嫂!”宋锦秋哒哒奔来,一把搂住娇俏可人的嫂嫂。
谢澜伸向沈珏的手收回,哑然莞尔。
沈珏亦回抱她,“锦秋怎么会来大理寺?”
“我是来找夏南川去看傀儡戏班子的,新排的傀儡戏一票难求。”宋锦秋说完,就见大理寺门口踏出一人,正是褪去官袍,穿着便服的夏南川。
“诶,他下值了,嫂嫂我们先走啦,戏要开演啦。”宋锦秋不好意思道。
沈珏颔首,并祝他们看得开心。
夏南川走出来,等也不等宋锦秋,兀自朝闹市行去,宋锦秋叽叽喳喳地跟在他身后,埋怨怎么不等等她。一红一蓝两道身影渐行渐远……
终于牵到妻子的小手,谢澜诧异道:“我与南川相识多年,还不知他会去看傀儡戏。”
“大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夏南川出来后瞧见宋锦秋,紧绷的面容立时松懈的变化,她可没看错。
三日后,谢澜如约而至。
夏南川也不啰嗦,直言道:“此具骸骨是个男婴,才出生不超过两日就夭折,死去的时间至少有二十年。”
国公府侍卫巡逻严密,外人不可能带进来一副婴孩尸骨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松柏下。只有一种解释,婴孩是国公府内的。
逝去的卫国公有续弦柳氏无儿无女,两个姨娘分别生育有一子一女和两子一女,然而三个庶弟尚未及冠,最小的只有八岁,谢清谢冰就算及笄,也不超过二十岁。
谢澜蓦然闪念,二十二年前,卫国公夫人宋氏产下一对双生子,取名澜与璨。
第72章 正文完
谢澜离开大理寺, 如旧见到在外伴随他而来,静静等候的妻子。
沈珏问一句情况如何,谢澜将夏南川的话悉数转述。
两人只要在一起便十指相扣, 难以分开。此刻沈珏突地握紧他的大掌,心头不安地一蹦。
“无事的,此事诡异,年岁相隔甚远, 需要细细查明, 或许并非是我想得那样。”
“嗯。”沈珏应他, 垂睫掩下不安。
她总觉得松柏树下的尸骸重现天日, 卫国公府怕是要掀起翻天覆地的巨变。
清梧苑, 书房。
谢澜让人传唤邓唯。
邓唯许久未踏入清梧苑了,一面欣喜不用被大将军压榨, 另一面又觉得心脏缺了一块儿, 空空如也。
然而一见到手捧红木托盘奉上新茶,落落大方的端丽娘子, 黑皮将军粗犷外表包裹的柔软心脏霎时被填满。
他朝她扬眉一笑,露出一排在黝黑皮肤衬托下格外洁白的上牙。
青棠布好茶, 见到他那真挚又傻乎乎的笑容, 怀抱托盘, 垂首羞涩离开。
意中人不在, 面对冷肃威严的上司,邓唯也收起嬉皮笑脸。
谢澜将来龙去脉简单说明。
迷惑的线头抓在手里, 便顺着细线, 抽丝剥茧。
尸骸在卫国公府发现, 自然就从卫国公府开始查。从大理寺回来后,谢澜让人将二十年前至三十年前, 阖府上下的仆人情况一一梳理写明。
先卫国公是谢家嫡出,继承爵位后征战沙场数年,直到及冠之年才与信国公府结为姻亲,迎娶宋氏入门,两人相敬如宾到近乎陌生。
宋氏怀孕后为其纳妾,常、孙两位姨娘也是这个时候入府的。
二十余年里仆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老去的仆人要么脱去奴籍,领取银钱自行离府,要么去到别庄守庄养老。仆人之间可互通婚姻,生下的孩子便是家生子。
卫国公府家业煊赫,对待家生子也是优待,读书生病的费用皆由府上承担。即便有先天重病早夭的,也都出钱下葬。
寻来查去,唯一的疑点便是宋氏。
但宋氏早已和离出家,当年伺候她的丫鬟也都遣散流落,难以寻到下落。
谢澜指尖搭在杏花浮雕的瓷盏上,“如今只有从接生的稳婆查起,你务必要查得清清楚楚。”
邓唯领命下去,一日后风尘仆仆地赶来。
谢澜早就命人沏茶在书房等他,邓唯牛饮一杯千岛玉叶,喘上一口气,徐徐道来:“还好当年给宋夫人请平安脉的大夫还在世,我顺着他找到稳婆的住处,却得知那稳婆五年前就已经患病去世,不过那稳婆有个独女,她丈夫死后曾跟着稳婆一起帮人接生,宋夫人生产时她也在场,给稳婆打下手。”
稳婆离世,说不定她的女儿还记得当年之事。
谢澜正执着一卷黄麻纸的书卷在看,听闻眸也未抬,“她在何处?”
清亮的茶水倒进杏花杯盏,邓唯又饮完一杯,“哒”地搁在桌上,“她女儿后来卖身为奴,落了奴籍,从左邻右舍得知去到一个大户人家做奴仆,你说巧不巧,她去的正好是卫国公府。”
翻页的手指像是被粘在页角,迟迟没有移开,“继续。”
邓唯事无巨细地倾吐自己打听到的消息,稳婆的独女姓张名芸依,张芸依入卫国公府为奴后便叫芸娘。芸娘有一吃喝嫖赌的儿子李荣。
据邻居说,母子俩经常不合,芸娘得到的工钱都给儿子填补赌债,但儿子贪婪无度,芸娘每月返家时他都会特意等着要钱,不给就抢,因此母子经常爆发争吵,喧吵盈天,听见儿子李荣骂道:“我又不是你儿子,你休要管我!”
说到此邻居叹息,张芸依年纪轻轻丧夫,一个人将孩子拉扯大,谁知那儿子不知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觉得张芸依不是她的亲娘,理由是张芸依年轻长得漂亮,李荣却尖嘴猴腮,无颜丑陋。
邓唯担心打草惊蛇,没有直接去找芸娘,而是找后厨的下人打听情况。据一同劳作的下人说,芸娘所有的工钱都给了儿子,她日子清贫,但荷包基本每月都换一个。前些年还富贵华丽得紧,料子和府上的娘子姨娘们的雪缎像极了,小丫鬟还问她在哪里买的,自己也想买一个,芸娘结结巴巴地说是自己捡来用的。
后来,她就极少露出荷包,即便露出,也都是素净普通的荷包。
“还有,芸娘此人特别能吃苦,一个妇人做起搬米分猪的活儿都抢在男人之前,就连先卫国公在世时每日都需喝的汤药,煎熬时步骤繁琐,不能离人,她都巴巴地上赶着去做,轮值煎药的丫鬟懒怠,她就全部包揽。”
芸娘的家境、家庭状况以及性格为人,邓唯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表面上她就是一个先丧夫后丧母,儿子不争气的苦命女人,被生活逼到绝处,不得不卖身为奴。
但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并且她是这世间唯一清醒地知晓宋氏产子经过的人。
谢澜将书卷合拢放在紫檀木雕云鹤纹长桌书案上,邓唯才发现那卷书很薄,蓝底的书皮上书写着“抱妆盒”三字。
居然是一卷闲书而非兵书。
“你去将张芸依带来。”
邓唯作揖:“是。”
长夜漫漫,外头的打更声敲了“咣”“咣”两下,隔着一道院墙传进静谧的仆人住的倒座房。
这是一间大通铺,静得知闻呼吸与轻鼾。
角落床铺的妇人起身,悄悄拿起藏在枕下的包袱挎在肩膀,摒气地绕过熟睡的丫鬟们。
轻手轻脚地拉开门扉,门外站着一个身高八尺,黑脸烁眼的人。
芸娘被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大叫。
一声尖锐的惊叫划破宁静的夜空,卫国公府的天终究是要变了。
**
听雪院。
谢璨从床榻上惊醒,外间守夜伺候的长随慌张走进里间。
“二少爷,发生何事了?”
谢璨朝惊叫的方向偏首,“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像是有人在尖叫。”
失明后,他的听力要比旁人敏锐得多。
长随困顿地挠了挠头,“没有啊,也许是外面的夜枭,二少爷听错了。啊对了,后厨送来的补品还在小厨房温着,奴给少爷端来。”
谢璨赤足踩在梨花木脚凳,他捂住胸口,试图按下心脏不安的跳动。
长随端来一碗温热的汤羹。一勺接一勺地喂给谢璨。
像是要安抚心底的惶惶,他转移注意力道:“这是什么?”
“是鹿血羹,说它生血滋补,最适合少爷了。”
这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在喝这碗滋味怪异的汤羹,鹿血名贵,需宰杀活鹿取血。
同时,他有所耳闻,府上是沈珏在执掌中馈,这鹿血羹会不会也是她的用意?
正吃着,外面有人来传唤,让他务必去前院一趟儿。
长随心生古怪,“大晚上的怎会突然让少爷去前院?”
父亲去世,而今府里都是继承国公爵位的谢澜说了算,他太过了解谢澜,自己不去他绑也会绑自己去。
“待我吃完鹿血羹就去。”
夜空像被泼了浓墨,一丝光亮都难以被折射,就连天边的疏星也黯淡无光。
前院的空阔之地,四周都掌上灯,暖黄的烛火似有温度,但谢璨见不到,也感受不到温意。
二十四盏灯尽数点燃,亮得如同白昼,谢澜坐在廊下的红木扶手交椅,旁边端坐的是一身素衣的沈珏。
芸娘跪在中央,肩上的包袱被摊开来扔在地上,她却毫不在意,所有的注意都被左侧的锦衣公子吸引。
谢璨失明后,需要有人做自己的眼睛,低首的长随快速地瞟一眼,附耳低声描述。
听到沈珏也在场,他颓软的身形登时绷紧如筝弦。
未几,一个嘴里被塞了抹布,支支吾吾的男子被押了上来,强行压跪在芸娘右侧,他一见到芸娘,瞪着两只耗子眼,嘴里的支吾变得更大声。
柳氏是最后一个来的,纵使深夜,她亦是一副妆容完美的模样,见到地上跪着的芸娘,心尖蹦了蹦,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澜哥儿深更半夜是作何阵仗呢?”
谢澜神色淡漠地直视前方,不知在看什么,没有说话。
她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事会脱离自己的掌控,柳氏自说自话道:“既如此,我就先回澧兰堂入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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